黃玉燕,胡鏡清,盧紅蓉,劉理想,李玉波,林明欣,彭 鑫
(中國中醫科學院中醫基礎理論研究所,北京 100700)
疫病指的是具有傳染性、流行性的疾病[1-2],與西醫的急性傳染病概念較為接近。如《素問遺篇·刺法論篇》所說:“五疫之至,皆相染易,無問大小,病狀相似。”中醫學的第一部經典著作《黃帝內經》[3-5](以下簡稱《內經》)已有關于疫病的記載?!端貑枴ちo大論篇》,論述各運氣條件下所發病證時,出現了癘(厲)、溫癘的病名,屬于疫病范疇?;仡櫋秲冉洝分信c疫病相關的防治思想,至今仍對我們有所啟示?!端貑栠z篇》[4]1047-1102(含《刺法論》《本病論》)雖非《內經》原作[6],但其秉承《內經》原書的一貫思想,并在此基礎上加以發揮,在此一并進行論述。
《內經》用“癘”(“厲”)來表示疫病。在《素問·六元正紀大論篇》中列舉了一些運氣條件下的疫病發生,提到了其流行性如“其病溫厲大行,遠近咸若”。有的疫病病死率高,“厲大至,民善暴死”。有的疫病為溫熱性質,有“身熱頭痛嘔吐,肌腠瘡瘍”的癥狀?!端貑栠z篇》中“五疫之至,皆相染易,無問大小,病狀相似”的論述表明,疫病既有流行性又有傳染性。疫病概念既有“疫”又有“癘”,二者的區別只在于其發病的運氣條件,而防治方法是相同的,均從其五行屬性上入手,即《素問遺篇·刺法論篇》所言:“于是疫之與癘,即是上下剛柔之名也,窮歸一體也。即刺疫法,只有五法,即總其諸位失守,故只歸五行而統之也。”
《素問遺篇》將疫病進行了五行分類,分為木、火、土、金、水五疫/癘,未明確指出其五行屬性,也可根據疫病發病時占主導的運氣情況進行五行歸類,如“風疫”即可歸為木疫類。這五類疫病病性不同,癥狀也各有特點。如木疫風偏勝,癥狀有“疵廢,風生,皆肢節痛,頭目痛,伏熱內煩,咽喉干引飲”;火疫癥狀有“煩而躁渴”“伏熱內煩,痹而生厥”等,甚至“血溢”;土疫濕偏重,癥狀以“臉肢府黃疸滿閉”為特點,可致夭亡;金疫以燥主導,癥狀有“咽嗌乃干,四肢滿,肢節皆痛”“喉閉嗌干,煩躁而渴,喘息而有音也”等;水疫以寒為特點,文中沒有闡述其癥狀,相關運氣條件下有痹厥等病證發生?!端貑栠z篇》正是根據疫病的五行分類制定了系統的防治方案。
疫病屬于外感病,外邪與人體正氣的消長關系在外感病發病中是關鍵?!鹅`樞·百病始生》指出:“兩虛相得,乃客其形”,提示外感病的發病有外邪侵襲人體和人體自身正虛兩方面因素。風、寒、暑、濕、燥、火六氣失常而為六淫,成為外邪而能傷人。人的正氣則隨先天稟賦、體質與臟腑氣血狀態而不同,且有時間、地域之別,還常受精神情志影響,正氣強盛則不易患病,正氣虛則易患病。正氣虛不等同于身體虛弱,準確來說應該是正氣的某一方面虧虛或偏頗過盛,當病邪性質和正氣偏頗相切合時易發病。
《素問遺篇》則從天、人、邪三方面論述疫病發病,把《內經》所論之邪氣拆分成與氣候、運氣相關的發病條件(天)與具有傳染性的病因(邪),而對于正氣(人)則強調五臟與神。五臟虛則人虛,“氣交失守”而天虛,在飲食起居失節、情志過激、勞傷等進一步傷及五臟的情況下,則為“三虛”,使得神失守位,而具有傳染性的“邪鬼”干犯可令人猝死。在防治方面,人之正氣是防病的基礎當始終顧護,即所謂“正氣存內,邪不可干”;具有傳染性的“毒氣”“邪鬼”是病因,感邪途徑為“天牝”(鼻),預防需避之,治療當祛邪;天之“氣交失守”,也即氣候、運氣的失常可引發疫病,并決定病性病勢,可據此選擇相應防治方法。[7-8]
《內經》“虛邪賊風,避之有時”,不僅強調“避”同時強調“時”,書中對與疫病有關的“時”也進行了闡述。《素問·六元正紀大論篇》中列舉了太陽司天之年的初之氣、陽明司天之年的二之氣、太陰司天之年的二之氣、厥陰司天之年的終之氣有疫病發生。如2019年為己亥年是厥陰司天之年,終之氣從2019年11月22日開始至2020年1月19日。此次新型冠狀病毒肺炎(簡稱新冠肺炎)發病時間基本在此時間段內。
《素問遺篇》在“運氣七篇”的基礎上提出對運氣格局的新見解,補充論述了六氣之司天在泉不遷正與不退位、間氣升降不前、年天干剛柔失守3種“氣交失守”的運氣失常,并基于此對疫病發病、防治進行系統論述,其中剛柔失守則有“三年化疫”的情況發生?!叭昊摺钡睦碚撎崾疚覀?,在氣候嚴重異常后的第三年或第四年可能有嚴重疫情發生,且提示病性與氣候異常之年的歲運有關,尤其具有現實意義。如顧植山[9]指出,2003年發生的SARS即是“三年化疫”的驗證。認為2000年(庚辰年)體現了“乙庚失守”的運氣特點,《素問遺篇·本病論篇》中有“此乙庚失守,其后三年化成金疫也,速至壬午,徐至癸未,金疫至也”的記載,而SARS正是在2003年(癸未年)發生的金疫。
《內經》對運氣與疫病發病的闡述,對后世認識疫病病因產生了深遠影響。自《內經》之后到明代以前,醫家認為疫病在病因方面具備外感病的共性,即六淫為其病因;同時又有其特點,是由反季節的氣候所引起,即病因為“非時之氣”,以此要與僅由“四時正氣”引起的普通外感病區分開。依據《內經》來闡發運氣失常對疫病發病的影響,是這種疫病病因學說的重要組成部分[10]。盡管明末吳又可《溫疫論》提出具有傳染性、與氣候無關的“戾氣”才是疫病的病因,但因為辨證求因、審因論治是中醫針對病因治療疾病的關鍵,此后醫家將“戾氣”改頭換面復歸于六淫病因之中,以便能夠融入中醫學原有的診治體系,便于指導治療[11]。實際上也是以“戾氣”為病因、以六淫定病機。
根據《內經》及《素問遺篇》記載的引發疫病發生的運氣失常進行分析,活用運氣學說有可能預見疫病的發病時間[12],以便做好預防。另一方面,從發病時間又能經由該時間段的運氣情況來分析邪氣的六淫屬性,以預知病機規律,確立辨治思路[13-14]。
中醫分析病因病機不只是從發病時間來考慮,更重要的是根據臨床表現來反推。如果二者沖突,則以臨床癥狀歸納總結結果為準?!秲冉洝贰安C十九條”提示,如何抓住癥狀特點歸納六淫病因病位所屬臟腑等。如《素問遺篇·本病論篇》中土疫有“滿”的癥狀,就與“病機十九條”中“諸濕腫滿,皆屬于脾”相符合。
《內經》提出了“治未病”的思想。當時的“病”特指那些危重的疾病,而“未病”則是指疾病不危重的狀態。后世醫家發揮《內經》理論,將“治未病”概括為未病先防、欲病救萌、既病防變、愈后防復4個范疇[15-16],并據此分階段防治疫病。對于未發病人群注重養生,根據自身情況進行調理。在臨床觀察期,重視先兆癥狀的觀察和早期診治,抓住先機及時治療,是避免疾病逐步深入而使病情加重和復雜的關鍵。疫病已發病可研判疾病的傳變趨勢,預先進行“截斷扭轉”的治療;并先安未受邪之地,扶助可能受病臟腑的正氣以防傳變;還應注意審慎用藥以防誤治導致變證[17]。愈后調攝防其復發,在疫病防控管理中也有一定意義。
《內經》和《素問遺篇》各有一段重要的論述,可以作為疫病防治的總綱?!端貑枴ど瞎盘煺嬲撈诽岢觯骸胺蛏瞎攀ト酥滔乱玻灾^之虛邪賊風,避之有時,恬淡虛無,真氣從之,精神內守,病安從來?”既強調避邪氣又強調調神以守正氣。《素問遺篇·刺法論篇》提出:“不相染者,正氣存內,邪不可干,避其毒氣,天牝從來,復得其往,氣出于腦,即不邪干。”對疫病的預防提出了“正氣存內,邪不可干”和“避其毒氣”的原則,重視強壯人的正氣和避開具有傳染性的邪氣?!秲冉洝氛撌隽艘恍┻\氣格局下的氣候變化及可能發生疫病的情況,也就是說氣候、運氣失??尚纬蓪τ谝卟碚f的“虛邪賊風”,可據此而防治。而《素問遺篇·刺法論篇》提出“避其毒氣”的原則,更強調避開具有傳染性的邪氣,并示例在將進入疫室而可能接觸疫邪時,必須采取強身辟疫的方法預防傳染。因此,在當下新冠肺炎的預防中,既要強調“正氣存內,邪不可干”扶持正氣的思想,又不能忽視“避其毒氣”,應規范執行疫情防控措施,日常生活中做好戴口罩、洗手等防護。
“扶正祛邪”是《內經》中重要的治療思想,《內經》在防治包括疫病在內的所有疾病時都主張要扶正祛邪兼顧,扶助正氣以提高防御邪氣的能力而祛除病邪。《素問遺篇》指出:“不相染者,正氣存內,邪不可干”,強調了正氣在防疫中的重要性,因此扶助正氣是防治疫病的重要原則。如何扶助正氣?《內經》堅持形神共治(心身共治)[18],《素問遺篇》也由此強調全神養真與顧護臟氣,抓住調神和顧護臟氣兩個關鍵,有助于預防新冠肺炎。關于調神,《素問·上古天真論篇》說:“精神內守,病安從來?”《素問·四氣調神大論篇》更是用整篇論述如何順應四時氣候變化來調攝精神活動,以達到養生作用。調神也是“治未病”的核心[19]?!端貑栠z篇》認為,神失守位可致包括疫邪在內的各種邪氣干犯且預后不良,在具體的疫病防治方案中也重視調神,如設有全神刺法來預防疫病。針對各臟調護要求“心欲實,令少思”“肝欲平,即勿怒”“勿大悲傷也,悲傷即肺動”等。又如進入疫室前以脫胎于道家思想的“氣出于腦”[20]方法,即存想五氣護身來防疫。本次新冠肺炎疫情發生后,很快就有倡導對患者、醫務人員和民眾適當進行心理疏導,是與《內經》調神思想相契合的。面對疫情應正確認識,避免焦慮、恐慌、抑郁等情緒,未病時做好應有的防護,已病時積極配合醫生,從容應對,“心安而不懼”。關于顧護臟氣,《素問遺篇》中對防治疫病時顧護臟氣的方法進行了示例,采用了針刺補法,還可結合精神、飲食、起居調護乃至氣功導引等多種方法。如為顧護脾氣針刺補脾俞,同時要求精神情志“勿大醉歌樂”,靜神休養;飲食方面要求“又勿飽食,勿食生物……食無太酸,無食一切生物,宜甘宜淡”;起居方面要求“無久坐”。面對疫情,緊張情緒容易傷脾胃,在長期治療過程中也可能有藥物寒涼傷脾胃的情況,以上調護方法可供參考。
《內經》中強調病機在疾病診療中的核心地位[21],強調“審察病機,無失氣宜”(《素問·至真要大論篇》),并提出了針對病機的大量治法,如“寒者熱之,熱者寒之”等。病機可以由運氣學說中的“氣宜”所推斷,也可以從臨床表現來歸納?;凇秲冉洝穼ν飧胁×∫虻恼J識,以及運氣影響疫病發病的理論,在“審察病機,無失氣宜”的理論指導下,可將對疫病病因的分析落實于“六淫”性質的研析和判斷,指導防治疫病的遣方用藥。
《素問遺篇》為根據“氣宜”來審察病機論治疫病做了詳細的示范,其根據“氣交失守”的類型、程度、五行屬性,推斷疫病發病的時間、程度、病性,從而根據五行生克理論,以針刺的手段補虛瀉實,對疫病進行防治。如地支為巳亥之年,倘若少陰君火之氣被郁有火疫產生,治療時“君火相火同刺包絡之滎”,可針刺心包經(心屬火)的滎穴(屬火)勞宮穴,來“折其郁”。
《內經》強調人與生存環境的協調統一,做到因時、因地、因人制宜[18]。新冠肺炎疫情發生以來,我國衛生管理部門發布了系列《新型冠狀病毒感染的肺炎診療方案》,要求積極發揮中醫藥作用,加強中西醫結合,多個省市自治區在其基礎上,結合區域和人群特點發布了本地區的地方防治方案[22]。各方案的制定過程中,也考慮到當地的氣候因素對發病的影響。
《內經》注重多種手段的綜合調護,如起居調護提倡作息規律,勞逸適度;飲食調護主張愈后“谷肉果菜,食養盡之”?!秲冉洝匪涊d的治療方法也極為豐富,有藥物、針灸、精神心理、飲食、導引、按摩、浸浴等[18],這使得中醫在防治疫病時可以發揮更多作用,一些簡便的中醫防治疫病的手段還可以在社區、家庭應用。《素問遺篇》即綜合采用針藥、外治、氣功導引及精神調節、飲食調護、起居調護等多種方法防治疫病[23]。如《素問遺篇·刺法論篇》中,在將進入疫室而可能接觸疫邪時,采取五氣護體法、服用小金丹、吐法、浴后發汗法等強身辟疫的方法進行預防,而能“不相移易”。在根據運氣推算疫情即將到來之前,提前采用針刺補法與多種方法相結合的措施以顧護臟氣來預防。《素問遺篇》對疫病的治療還提出了詳細的針刺方案,是針對運氣的變化,以針刺的手段補其不足、瀉其郁氣。對于“氣交失守”最嚴重的剛柔失守則是補瀉兼施,從疫癘的五行屬性入手,“太過取之,不及資之”。一方面采用針刺補法與精神、飲食調護等結合,顧護疫之五行所克之臟,先安未受邪之地;另一方面,針刺瀉疫之五行對應本經五行之本穴(但火疫只補肺未瀉心)[8,24-25]。以上針刺防治方案,可能對新冠肺炎防治的治則治法有所啟發,也啟示我們在防治中可適當引入針灸方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