鈕杰宇,戴建國
(1. 南京中醫藥大學第一臨床醫學院,南京 210023; 2. 南京中醫藥大學生命科學學院,南京 210023)
甲狀腺癌是原發于甲狀腺最常見的頸部惡性腫瘤[1],其中女性發病率約為男性的3倍[2],且男女發病率在7~20歲和40~45歲之間各出現高峰[3]。2010年至2013年其發病率增長23%[4],增長幅度位列惡性腫瘤首位,故其治療備受重視。西醫治療最常用的方法是手術、碘131放療以及甲狀腺激素抑制劑化療,但存在頸部腫痛、排便不暢、女性月經失調等副作用,而中醫則從整體觀念和辨證論治角度出發,以病人的感受為中心,治療以扶正為主、祛邪為輔,使祛邪不傷正、扶正不留邪[5],在改善甲狀腺癌手術前后臨床不適癥狀方面發揮了積極作用[6]。近年來,其辨證論治取得較大進展,故就此進行論述。
中醫學尚無甲狀腺癌的病名記錄,但相關闡述可見于中醫古籍“癭病”“石癭”及“肉癭”等相關內容。癭病見于《說文解字》:“癭,頸瘤也”;《外臺秘要》“癭病喜當頸下,當中央不偏兩邊也”;肉癭見于《急救廣生集》:“癭者,連肉而生,根大而身亦大”;石癭見于《三因極一病證方論》“堅硬不可移者名曰石癭”。
甲狀腺癌的病因包含外因及內因。外因方面,其發生與外邪入侵、飲食不節以及年齡增長有密切關系。國醫大師周仲瑛認為,外邪侵犯機體,從而使臟腑功能失調甚至衰退,氣血陰陽失衡、內生痰瘀等病理產物,不斷積聚產生癌毒。癌毒又可阻礙氣機,進一步損害臟腑正常功能,致使更多的病理產物生成并積聚。《諸病源候論》言:“諸山水黑土中出泉流者……常食令人作癭病”;《圣濟總錄》:“石與泥則因山水飲食而得之。”飲食方面應特別關注該病與碘攝入量之間的關系。實驗表明,碘攝入過量后,其發病率增高2~3倍[7]。加碘鹽政策出臺以后,碘充足地方人群甲狀腺腫瘤發病率明顯高于碘攝入不足地方人群[8-9]。年齡影響方面,高齡女性(50~54歲)和低齡兒童(7~20歲)發病率較高,呈“兩頭高、中間低趨勢”。《素問》曰:兒童“二八”正氣始盛,但尚未充盈,老人“六八”陽氣衰竭,臟腑功能減弱,從而病理產物積聚引起該病[10-11]。內因方面,其發生與陰陽失調、正氣虛衰和情志不和有關。《素問·生氣通天論篇》記載:“陰平陽秘,精神乃治”,揭示陰陽平和是維持機體正常生命活動的根本。《醫宗必讀》:“積之成者,正氣不足,而后邪氣踞之”,說明正氣虧損、無力抗邪是惡性腫瘤患者內環境紊亂的基礎。《濟生方》記載:“夫癭瘤者,多由喜怒不節,憂思過度。”《外科正宗》:“癭瘤之癥……乃五臟瘀血、濁氣、痰滯而成。”故其發生又與情志不和、肝氣郁結、臟腑失調、內生痰濕、瘀血等逐漸積聚有關。
故在正氣虧虛、情志損傷、臟腑功能失調的基礎上,各種病理產物積聚產生的癌毒是導致甲狀腺癌的關鍵[12]。
甲狀腺癌的發生是因為機體自身正氣虧虛、臟腑失調及多種因素影響下[13],各種病理因素如風寒濕痰瘀等組合兼并,不斷積累久而化毒成癌[14]。
外邪客于肌表,正不壓邪則由表傳內,進而臟腑功能損害致病理產物積聚而生癌毒。若飲食失調則傷脾胃,因脾為“后天之本,氣血生化之源”,傷于脾胃則氣血生化乏源,正氣衰敗更無力抗邪。脾亦主運化,可輸布水液,傷于脾則痰飲內生,繼而影響其他臟腑;若情志不舒內傷于肝,則肝郁氣滯,氣血津液停滯,內生痰瘀飲等病理產物,甚則隨肝氣上逆凝于項部成石[15];若肝氣久郁化火,瘀熱互結耗氣傷陰;若痰瘀搏結則形成痰瘀互結之勢;若久病遷延不愈,耗精傷血益甚,可形成氣血兩虧、氣陰兩虧等證型,陰陽失衡及年齡變化導致的正氣虛衰加快了病理產物的積聚。
甲狀腺癌早期邪盛正虛,癌毒蘊結,氣機運行不暢,又與痰瘀互搏形成腫塊,以痰瘀互結為主;中期臟腑功能進一步受損,病理產物積聚,且生內火與瘀滯相搏膠結,以瘀熱傷陰為主;晚期癌毒傷正,氣血生化乏源,且放療屬火毒,可灼傷津液,左旋甲狀腺素片(優甲樂)“性溫”,耗氣傷陰,故出現氣陰兩虛、脾腎陽虛等證型。
著名腫瘤學專家潘敏求認為,甲狀腺癌的發生是多因所致、日久而成,是先天不足、臟腑虛弱、外邪入侵、飲食所傷、七情內傷等多因綜合作用的結果[16]。
目前甲狀腺癌中醫分型標準尚未完全統一,夏仲元通過德爾菲法研究后認為,該證型術前可歸于痰瘀互結、瘀熱傷陰、氣血兩虛等[17],又通過聚類分析發現,術后可分為肝郁氣結、氣損陰傷、氣血虛衰、脾腎陽虛等[18]。《中醫內科學》將其分為氣郁痰阻、痰結血瘀、肝火旺盛和心肝陰虛等證型,《腫瘤中醫診療指南》將其分為肝氣郁滯、痰濕凝滯、痰瘀互搏、陰虛內熱等證型。黃挺認為術后患者證型復雜,多虛實夾雜[15];腫瘤專家馬科認為脾腎陽虛為主要病機,臨床應以扶正抗癌、溫補脾腎法可達扶正目的[19]。
在眾多專家的基礎上,結合導師經驗、臨床抄方、數據的Meta分析等,發現該病初期以實為主,久病以虛為主,故擬將其分型為肝郁氣滯、痰瘀互結、瘀熱傷陰、氣血兩虛、氣陰兩虛、脾腎陽虛等證型進行辨證論治[20-21]。
此證常見于術前,多在正虛基礎上情志不舒、肝郁氣滯、精血津液運行失常、內生痰瘀濕飲等病理產物,滯而化熱[22]、久則化毒成癌。患者多表現為煩躁易怒,情志不舒,胸悶喜太息,脅肋脹滿,脘痞腹脹,經行艱澀,舌淡苔薄白,脈弦或弦數,治以疏肝解郁、理氣化痰為主[23]。
魏軍平[9]采用自擬方(由柴胡、枳實、陳皮、萊菔子、茯苓、白術、半夏、黃芩、人參和白芍組成)治療該證,患者臨床癥狀明顯好轉。林雪采用海藻消癭湯(由貓爪草、海藻、郁金、浙貝母、昆布、海帶、夏枯草、黃藥子、法半夏、青皮、柴胡和陳皮組成)治療肝郁氣滯型甲狀腺癌而取得較好療效。閏雪生以疏肝解郁、化痰祛瘀、軟堅散結為主,自擬方(由柴胡、牡蠣、鱉甲、白芍、夏枯草、海藻、昆布、玄參、三棱、桃仁、貝母、穿山甲和甘草組成)治療該證(如有氣虛可加黃芪和太子參),患者腫塊明顯縮小,臨床總有效率達91%[24]。張慶祥以柴平飲合四七湯[25](由柴胡、青皮、黃芩、柴胡、半夏、厚樸、紫蘇梗、雞內金和夏枯草組成)疏通肝氣、平復氣機,促進脾升胃降,使氣血津液運行歸于常道則氣行痰自祛,療效顯著。
多數醫家均健脾以杜化痰之源為主,扶正以增強臟腑功能為輔,疏理肝氣以解郁行滯、標本兼治,療效顯著。
此證多見于術前。患者氣機不暢日久,痰瘀互搏、化火成毒,蘊結于頭頸部乃生癭瘤。臨床表現為頸前結塊堅硬,咽中梗塞,痰多質黏,聲音嘶啞,舌紫暗有瘀斑,苔膩,脈弦滑,當治以化痰散結、活血祛瘀等[22]。
腫瘤專家林洪生[26]用自擬方(由太子參、茯苓、白術、枳殼、莪術、三棱、栝樓、貝母、金蕎麥、桔梗和薏苡仁組成)治療,患者癥狀明顯改善;李占海用柴胡、郁金、栝樓、夏枯草、海藻、牡蠣、玄參、當歸、紅花和莪術等治療此證,總有效率達80%[24];魏軍平用四妙勇安湯隨證加減[9],方用金銀花疏散風熱、解毒消癰。玄參可應用治療熱入營血、咽喉腫痛、癭瘤痰核、癰疽瘡毒等,當歸入心、肝經,可清瀉心火、活血祛瘀,或用人工牛黃、山慈菇、石膏、重樓、龍葵等清熱解毒之品;若患者火毒熾盛,可重用牛黃為君,臨床亦有明顯效果。
林洪生認為治則以扶正貫穿始終,除標痰瘀互結為主,益氣健脾、清肝養血為輔,標本同治,相得益彰。
瘀熱是指瘀和熱互相搏結形成的復合病理產物[27],患者情志不和、肝失疏泄[7]則易生內火,與瘀血相結形成瘀熱繼而傷陰。此證多見于術前,臨床表現為神疲氣短、咽干口苦、煩躁易怒、舌質暗紅少苔或無苔、脈沉細無力或細澀等,當治以涼血通瘀、清熱補陰等。
在涼血通瘀方面,國醫大師周仲瑛[28]常用五味消毒湯合銀翹散(由金銀花、野菊花、蒲公英、紫花地丁、天葵子、淡竹葉、淡豆豉、牛蒡子、荊芥、薄荷、連翹、甘草、桔梗和蘆根組成),加之百合、沙參、鮮石斛配伍治療,可滋陰制陽。在養陰清熱方面,河北名老中醫張士舜[29]善于補益腎陰以滋全身臟器之陰,用三棱、莪術、蛇床子等破結化瘀、抗癌消積,用黃精、玉竹等養陰清熱。
張士舜認為腎乃先天之本,滋養溫煦全身臟器之陰陽,因此補益腎之陰陽是治療的根本。總之,在解瘀熱互結之標的同時兼顧補腎養陰、標本兼治,達到最佳療效。
夏仲元發現[18],甲狀腺癌的術后證候分布總體以氣陰兩虛證為主,約占53.9%。術后機體正氣虛弱,且放療時放射性核素屬熱邪,加之瘀熱日久,熱灼津液、耗氣傷陰;左旋甲狀腺素片“性溫”可耗氣傷陰[5],故患者常以氣陰兩虛為主,表現為心悸耳鳴、自汗盜汗、胸悶氣短、手足心熱、舌紅苔白、脈緩或細數無力等,當以補氣滋陰、生津潤燥為治療原則。
杭州名中醫黃挺[15]用生脈散加減(由人參、禹余糧和五味子組成),其中人參作為君藥可大補元氣,禹余糧性味甘寒作為臣藥可養陰清熱、益氣生津,輔佐人參補氣養陰,五味為佐性味酸澀,可收斂肺氣防止耗散過度,三藥合用一補一潤一斂,既補氣陰之虛又斂氣陰之散,使氣復津生[30]。若心悸、自汗甚者可加酸棗仁、遠志、茯神養心安神;若胸悶氣短甚者可加黃芪、白術等補益肺氣;若腰酸背痛、耳鳴癥重者可用桑寄生、狗脊補益肝腎[17-18]。浙江腫瘤學帶頭人沈敏鶴[31]自擬方(由北沙參、天冬、麥冬、石斛、玉竹、生地、女貞子、旱蓮草和枸杞子組成)治療該證,能顯著降低患者血液黏稠度,調節腫瘤血液供應,提高局部含氧量,從而提高放療敏感性,最終達到理想的放療效果。陳如泉[5]以益氣養陰、扶正解毒為治則,用沙參麥冬湯或二至丸隨癥加減,選藥恰當,配伍精妙,療效顯著,使祛邪不傷正,扶正不留邪;中成藥生脈注射劑[32]是中藥治療腫瘤的重要手段,臨床具有較高的應用價值。
術后患者正氣能否恢復對其生存質量有顯著影響。陳如泉[5]認為,補氣養陰扶正法能有效緩解病人甲狀腺癌手術后的癥狀表現,提高病人的生活水平,故益氣養陰法成為治療的重要手段。
手術、放療、化療等都可導致脾腎陽虛,表現為面白、肢冷、便溏、萎靡、食欲減退、頭暈、脫發、舌質淡苔薄白邊有齒痕、脈沉細弱等;若陽虛水泛可有腹水,癥狀當治以溫補脾腎、填精益髓、消癭化石、補肝滋血等。
馬科[19]用右歸丸(由熟地黃、附子、肉桂、山藥、山茱萸、菟絲子、鹿角膠、枸杞子、當歸和杜仲組成)合二神丸(由補骨脂和肉豆蔻組成)加減,其中肉桂、熟地合用暖補腎陽、溫通經脈;補骨脂、肉豆蔻可補脾益腎、溫中理氣、澀腸止瀉,能有效改善患者癥狀。韓晶[33]用金匱腎氣丸(由地黃、山藥、山茱萸、茯苓、牡丹皮、澤瀉、桂枝、附子、牛膝和車前子組成)合桂枝茯苓丸(由桂枝、茯苓、牡丹皮、白芍和桃仁組成)加生牡蠣治療,臨床療效顯著。鄭舞、楊金坤等對甲狀腺癌晚期因陽氣虛衰、水液運化失常引起的腹水治以扶正回陽、溫化利水,使腹水消于無形[13]。
以溫補脾腎為本,兼祛標實,臨床用藥隨癥加減,可延長病人“帶瘤生存”期限并改善生活質量。
手術損傷人體元氣[34]。元氣乃人之根本,氣能生血,氣虛則血液生化不利[35];血能載氣,血虛則氣失依附,元氣浮散無根則易脫失,臨床上氣虛與血虛往往并見,表現為形體消瘦、面色萎黃或蒼白、頭暈目眩、心悸氣短、神疲乏力、氣短懶言、食欲不振、納差、失眠、惡心等,當治以益氣生血、補肝益腎等。
沈敏鶴[31]提出當歸補血湯、八珍湯、小建中湯等均為首選,偏于氣者可用四君子湯,偏于血者可用四物湯。燕樹勛[5]用八珍湯加減治療此證,臨床亦可使用生血寶合劑[36](由制何首烏、女貞子、桑葚、黑早蓮、白芍、黃芪和狗脊)治療,總體有效率為90%。
氣血同根,若氣虛則有形之血難以化生,且無力推動血液運行導致瘀血阻滯;若血虛則氣失依附,離散無根而易脫失,故臨床上應根據偏于氣或偏于血隨證加減,治療以獲最大療效。
綜上所述,以辨證論治為核心、扶正祛邪為治療原則[37]的甲狀腺癌分期論治已取得重大進展和較好療效。但由于僅僅列出6個臨床常見證型,并具有較大主觀性,無法涵蓋臨床錯綜復雜的病情;同時還缺乏大數據的循證醫學認證和雙盲實驗,尚需大樣本資料以開展進一步的研究和證實。另外,在甲狀腺癌證型及治療的標準化、規范化方面仍然無法準確把握[38],這為今后探索腫瘤的中醫藥標準化治療手段提供了新的思路與方向,相信中醫藥腫瘤治療將會取得更大突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