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崇峰,吳承艷
(南京中醫藥大學中醫藥文獻研究所,南京 210023)
《素問·六節藏象論篇》:“肝者,罷極之本。”自唐·王冰開始,不斷有學者說解,但結論較多,分歧較大,至今沒有定論。為此,我們在各家釋義的基礎上,結合罷極的本義、使用情況以及肝的運動特征,分析其含義。
“肝者,罷極之本”爭論的焦點在“罷”的讀音及“罷極”的意義。其代表性的解釋主要有馬蒔、吳崑、張景岳、喻嘉言、張志聰等均認為“罷極”為勞困之義。吳崑《素問吳注》:“罷,音皮。動作勞甚,謂之罷極。[1]”日·丹波元堅《素問紹識》認為“罷極當作四極。[2]”清·高士宗《素問直解》認為“罷極”當做“羆極”,為任勞之意[3]。李今庸《讀古醫書隨筆》亦認為“罷極”為“耐受疲勞”,但當讀作“能(耐)極。[4]”劉力紅看法與之相近,認為罷音bà,為停止義,極是盡頭,又寓復始之義,罷極為由終至始的循環[5]。那么“罷極”究竟為何義呢?
“罷極”一詞中罷的音義是關鍵。罷,上古有兩讀,一為並母歌部上聲,今讀bà;一為並母歌部平聲,今讀pí。《說文》:“罷(罷),遣有辠(罪)也。從網能。網,辠(罪)網也,言有賢能而入網,即貰遣之。《周禮》曰:‘議能之辟’是也。[6]356”從罷(罷)字的構造上看由網、能構成,是個會意字。“能”字本為熊的象形,假借作賢能之義而一借不還。徐灝《說文》注箋:“能,古熊字……假借為賢能之能,后為借義所專,遂以火光之熊為獸名之能,久而昧其本義矣。”從周代始“能”常用作賢能之義,而少用作熊義,漢代已習用賢能義。故許慎將“罷”(罷)的造字本義解釋為放遣有罪之賢能人,并引《周禮》以證在周代已有適用于賢能之人的法律。“罷”之義幾經引申。段玉裁注:“引申之為止也,休也……《少儀》:‘師役曰罷’鄭曰:‘罷之言疲勞也。’凡曰之言者,皆轉其義之詞。”從罷(罷)的字形及各家說解來看,罷的本義當為放遣,遣散。表示一種管控方式。《史記·齊悼惠王世家》:“乃罷魏勃”,司馬貞索引:“謂不罪而放遣之。[7]”《集韻·紙韻》:“罷,一曰散也。”由放遣義又引申出休止、停止義,又引申為疲勞義,同時語音也發生變化。
《說文》:“極(極),棟也。”徐鍇系傳:“極者,謂屋至高之處。”段玉裁注:“引申之義凡至高至遠皆謂之極。[6]253” 極的本義為屋之棟梁引申為至高至遠的極點、窮極義,又由窮極義引申為疲困義。《漢書·王褒傳》:“胸喘膚汗,人極馬倦。[8]”
罷、極二字各有多個義項,《素問》中的罷和極究竟用的是哪個義項呢?首先,我們調查了罷、極二字在《素問》中的使用情況。《素問》中“罷”僅有1例,“極”有47例。“極”在《素問》中的常用義項為極點、極限義。《素問·上古天真論篇》:“三七,腎氣平均,故真牙生而長極。四七,筋骨堅,發長極,身體盛壯。[9]7”極點有至極而變之義。《素問·天元紀大論篇》:“故物生謂之化,物極謂之變。[9]565”《素問·陰陽應象大論篇》:“寒極生熱,熱極生寒。[9]54”有疲困衰敗義,《素問·上古天真論篇》:“七八,肝氣衰,筋不能動。八八,天癸竭,精少,腎臟衰,形體皆極。[9]10”“極”的這些義項共同語義特征是“運動達到極點狀態”。
其次,從具體語境來看。“罷極”出現在《素問·六節藏象論篇》:“帝曰:藏象何如?岐伯曰:心者,生之本,神之變也;其華在面,其充在血脈,為陽中之太陽,通于夏氣。肺者,氣之本,魄之處也,其華在毛,其充在皮,為陽中之太陰,通于秋氣。腎者,主蟄,封藏之本,精之處也,其華在發,其充在骨,為陰中之少陰,通于冬氣。肝者,罷極之本,魂之居也,其華在爪,其充在筋,以生血氣,其味酸,其色蒼,此為陽中之少陽,通于春氣。脾胃大腸小腸三焦膀胱者,倉廩之本,營之居也,名曰器,能化糟粕,轉味而入出者也;其華在唇四白,其充在肌,其味甘,其色黃,此至陰之類,通于土氣。凡十一藏取決于膽也。[9]106”這段話用5個排比句說明五臟六腑在生命系統、陰陽系統、時間系統中的地位和應象。5個“之本”是保障人體生命系統正常運轉的根本,是對各臟腑生理功能的高度概括。
那么,結合“罷極”的語義、語境及其在《素問》中的使用情況來看,將“罷極”解作疲困、勞困則抹殺了肝在生命運動中的積極作用。若肝在生命運動中只起消極作用則不合事實,而且任何一個臟腑的衰損,都會使身體疲困,非只肝如此;將“罷極”解作四支,則與另外4個“之本”不相匹配,四肢不是生理功能,只是身體的運動器官,且將“罷”改作“四”不妥;將“罷極”解作耐受疲勞則局限了肝的生理功能,與其他4個“之本”的生理功能不在一個層面,且將“罷(罷)”改作“羆”或“能”,也犯了改字為訓之忌。劉力紅認為肝主宰人體生命的周期性運動,與其他4個“之本”的生理功能處于一個層面,將“罷極”解釋為由終至始的循環,是一種運動狀態,其解釋相對穩妥,但將“罷”解釋為停止義則欠妥。
我們認為“罷極”一詞中,“罷”使用的是本義,即放遣、遣散,表示一種管控方式。“極”義為(生命運動)極點。“罷極”組合是指對人體生命某種運動達到極點狀態的調控。“肝者,罷極之本”是說明肝是人體生命周轉運動的調控樞紐。
《素問》中對肝的運動狀態描寫方法很多,除了“罷極之本”外,還用五運之氣對肝的運動特征作類比,用官職秩序對肝的功能作比擬。
肝屬木,木運的狀態可為“罷極之本”提供佐證。《素問·五常政大論篇》分別對五運之氣平、太過和不及的運動狀態作了描繪。其中五運平氣“木曰敷和,火曰升明,土曰備化,金曰審平,水曰靜順”[10]630。敷和是木之平氣。“敷”有布散之義,《書·舜典》:“敷奏以言”。孔穎達疏:“敷者,布散之言。[10]”“和”有調和、協調之義。肝五行屬木,與木運平氣的運動狀態相類。木運不及曰委和,布散調和功能受抑則肝氣郁滯不舒;木運太過曰發生,布散調控功能過強則肝氣旺盛,生發力量過強。木運的3種運動狀態可以說明肝在人體生命運動中起調控的作用,是人體生命運動的調控樞紐。
《素問·靈蘭秘典論篇》借助社會秩序和功能分工來闡述人體器官功能及其相互關系:“肝者,將軍之官,謀慮出焉”[9]92,用“將軍”比擬肝的運動特征。將軍坐鎮軍中指揮調度,故謀慮出焉,這個比擬也體現了肝的調控樞紐作用。
對比可知,“罷極之本”是對肝的生理功能的直觀描述,“敷和”是用五運類比肝的運動特征,“將軍”是對肝藏象特征的擬人化比擬,三者共同指向肝作為人體生命運動調控樞紐的生理功能。
此外,有不少學者對肝的生理功能有相似論述。如清·周學海《讀醫隨筆·風厥痓癇》:“肝者,貫陰陽,統血氣,居貞元之間,握升降之樞者也……肝者,升降發始之根也。[11]”劉力紅認為:“人體五臟六腑、氣血陰陽的運動變化是和天地四時的運動變化相同步的, 而調節人體適應天的這種由冬到春的交變的就是肝的基本作用,即由肝主宰人體的這種周期性運動。[5]”梁治學:“‘肝者,罷極之本’包含肝的主要功能,并通過這些功能體現出來,應理解成肝為調節人體生命活動之根本。[12]”這些學者的表述雖然不同,但都說明肝是人體生命運動的調控樞紐。
以上通過對“罷極”語義及肝的運動特征分析,證明“罷極之本”是對肝的生理功能的高度概括,說明肝作為人體生命周轉運動的調控樞紐功能,與《素問·六節藏象論篇》所歸納的另外4個“之本”處在同一功能層面,5個“之本”共同完成人體生命運動。其中,“罷”音bà當為放遣、遣散義,是一種管控方式,“極”為極點義,是運動達到極點的狀態。罷極是指對人體生命某種運動達到極點狀態的調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