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一身
對新詩的創作主體來說,學者不僅是創立者,而且是重要推動者。盡管這類詩人的感受力未必飽滿,但由其學養生成的智性元素往往能增強作品的穿透力,從而為新詩向事物深處彌漫不斷提供新的可能。
胡適
依舊是月圓時,
依舊是空山,靜夜;
我獨自月下歸來,——
這凄涼如何能解!
翠微山上的一陣松濤
驚破了空山的寂靜。
山風吹亂的窗紙上的松痕,
吹不散我心頭的人影。
胡適(1891-1962),安徽績溪人。1917年受聘為北京大學教授,編輯《新青年》。1946至1948年任北京大學校長。他倡導白話文,領導新文化運動,并于1917年發表第一批新詩,著有中國第一部白話新詩集《嘗試集》(1920年)。在新詩史上,胡適是個位置變動巨大的人物。起初他是新詩運動的領袖和理論家,在某種程度上可以說他是“新詩之父”。但隨著新詩運動的深入發展,以及他自身創作的局限性,他的創始地位遭到了質疑和挑戰,在特殊的年代里,甚至一度被郭沫若取代。在重寫文學史的實踐中,有人則把魯迅奉為“中國新詩或現代詩歌的真正奠基人”(張棗語)。盡管出現了這些不同聲音,但胡適的新詩源頭地位是不容抹殺的。一部完整的新詩史必須從胡適開始,相應地,一部合格的新詩選自然也少不了胡適。
問題是從胡適的眾多嘗試中選擇哪一首,或者說胡適的代表作是什么。朱自清在編選《中國新文學大系·詩集》時把《一念》放在第一首。該詩極具現代性,而且行文流暢恣肆,確是胡適詩中的成熟之作。這里選擇的是《秘魔涯月夜》,此詩具有濃郁的感傷情懷和抒情氣息,只是語言自由,詩行參差,在意境上頗有舊體詩的韻致,很能體現胡適這個過渡型詩人脫舊入新的特色。從題材上來看,此詩也有徘徊于新舊之間的特點。所謂“心頭的人影”即其戀人曹誠英(1902-1973)。在現實生活中,胡適最終維護了舊式婚姻,舍棄了自由戀愛。就思維而言,本詩思路清晰連貫,甚至有理性化傾向。和富于想象力、跳躍性強的《一念》截然不同。整體來說,此詩在胡適詩中更具普遍性。順便說一句,我喜歡本詩的題目,這個籠罩于夜月中神秘而有魔力的懸崖如同斷裂新舊詩歌的隱喻。
卞之琳
你站在橋上看風景,
看風景人在樓上看你。
明月裝飾了你的窗子,
你裝飾了別人的夢。
卞之琳(1900-2000),江蘇海門人。與何其芳、李廣田出版詩合集《漢園》(1936年),被稱為“漢園三詩人”。在近年的詩歌批評界,卞之琳的地位呈上升趨勢,甚至被譽為大詩人,其實他分量不夠,詩風偏于精致的智性,只能稱為中國現代智性詩人的代表。他的作品讀者偏少,流傳最廣的是這首《斷章》。
據說《斷章》原是一首長詩中的四行。在我印象中,卞之琳很少寫長詩,這實際上也是智性詩歌的局限,不過其成詩方式確與詩題相符,盡管是“斷章”,此詩具有完整性。由于現代漢語朝雙音節詞發展,在絕句的篇幅里已不可能展現出濃密意象和豐富意蘊,所以不重視提煉的現代絕句往往流于單薄膚淺。但這首詩并無此弊。其中一個非常重要的原因是它對應了一種哲學,具體地說,是一種人際心理哲學。
整首詩實質上營造了三個元素的雙重置換。在詩的前一節中,出現了“你”“風景”“看風景人”這三個元素,其核心是“你”:“你”(“站在橋上”)看風景,“看風景人”(“站在樓上”,“樓”高于“橋”)看“你”,即“你”變成了“看風景人”眼中的風景。這是一重置換。當然,“你”也是“看風景人”,但“你”看的“風景”并非自己,而是山水之類。它蘊含的意味是每個人都不把自己當風景,換句話說,每個人的美只能構成別人眼中的風景。這是一種普遍的審美心理。在后一節中,詩人沿用了前一節的句法,核心仍是“你”,“看風景人”轉換為“別人”,“明月”是“風景”的具體化。“看”被“裝飾”取代,也就是“看”被“看”的后果(“裝飾”)取代。從而構成了此詩的二重置換,并表明后一節是前一節的延續和深化。值得注意的是,詩人在第一節中特別交代了兩個看者站的位置,第二節則用“窗子”作為“你”的延伸體和相關物(這無疑遠了一步),“別人”則被“夢”(這無疑深了一步)占據。也就是說,“別人”看到“你”的美后夢到了“你”,像明月裝飾了“你”的窗子一樣自然,但明月裝飾了“你”的窗子“你”可以毫無察覺,“你”裝飾了“別人”的夢“你”同樣可能毫無察覺。與“你”的毫無察覺相反,“別人”已經深深迷戀以至無法擺脫“你”的美。可以說,這首詩對美的相對性以及不平衡的人際心理,尤其是戀愛心理做出了藝術概括和精警揭示。補充一句,卞之琳苦戀張充和,他們相識于1933年,這首詩中的“你”應是此人。
吳興華
我應該用些什么來回報世界的寬容?
——如同經文里所說:無賴的流浪之子
期待著雷霆、閃電和連山燒起的烽火
燒焦羞恥的容顏,沾染著絕望的淚;
尋到如舊的笑容,如舊日張開的手臂
我,在德行里睡眠,罪惡里游蕩的人
曾抬頭看見青天,在天幕后面有目光
不見輝煌的馬,載著如流星的靈魂,
來去在大氣當中;我看見永遠的幸福
照耀著如一圈光,無邊而純潔,在周圍
黑暗如夜間潮水,從四面怒吼著奔上來
一觸著她的邊緣,便悄悄退了下去……
今天啊,我用眼淚來證實昔日的夢境,
投身在你的腳下,我立起一個善人。
吳興華(1921-1966),生于天津塘沽。北京大學西語系教授,慘死于文革初期的暴虐中。作為翻譯家,其譯作《神曲》(已遺失)、《亨利四世》被譽為神品;作為詩人,他16歲便以《森林的沉默》轟動詩壇。吳興華的詩語言素凈,造型嚴謹,是才華與控制的綜合體。放在他的時代,尤其是致他于死命的時代來看,這首哀歌十四行令人感慨彌深,因為作者在此詩中處理的是善惡主題。“我,在德行里睡眠,罪惡里游蕩的人”,作者顯然有罪感,卻渴望向善,所謂“立起一個善人”。因此詩歌開始便是探詢的一問:“我應該用些什么來回報世界的寬容?”但這個世界對他并非寬容,而是殘酷。不等他驅除自身的罪感,急劇爆發的世界之惡便毀掉了這位向善者的生命。詩中給我印象最深的是人性的黑暗觸及幸福之光便自行消退的情景,一種與他的結局相反的現實。在另一首《哀歌》里,他留下這樣的句子:“你的身體化成了灰土,在灰土里抽出/芽來,照舊的吐放,大地可傲的孩子——/運命不過換一下你住址……”與其說這是對世界的無限寬容,不如說是對惡的預見與超越。很顯然,吳興華的死是至善遭遇了至惡的結果。
馮至
從一片泛濫無形的水里
取水人取來橢圓的一瓶,
這點水就得到一個定形;
看,在秋風里飄揚的風旗,
它把住些把不住的事體,
讓遠方的光、遠方的黑夜
和些遠方的草木的榮謝,
還有個奔向無窮的心意,
都保留一些在這面旗上。
我們空空聽過一夜風聲,
空看了一天的草黃葉紅,
向何處安排我們的思、想?
但愿這些詩像一面風旗
把住一些把不住的事體。
馮至(1905-1993),原名馮承植,河北涿州人。其《十四行集》由二十七首詩組成,充滿了借助象征表達出來的沉思,部分詩歌兼具沉思與抒情的雙重品格,是中國十四行詩的珍品。《十四行集》是馮至長期研習德語文學的結晶,對馮至影響最深的德語詩人是里爾克,他翻譯過里爾克談論詩歌的一組書信。馮至對里爾克的學習不僅體現在象征主義的運用方面,就連思考問題的方式都十分接近。和里爾克一樣,馮至以清醒的存在意識體現出還原生活真相的努力。從熟悉看到陌生,從飄逝看到永恒,試圖為變幻不定的生活留下一些思想的蹤跡和心靈的見證。《從一片泛濫無形的水里》是《十四行集》的最后一首詩,其主要意象有兩個:一個是前三行中的“瓶”,另一個是后十一行中的“旗”。在這首詩中,“瓶”和“旗”象征的都是這一組詩。對于水來說,瓶子容納了它,并給了它一個相對穩定的形式。其象征意義就是:思想的水被納入了這組詩的瓶子里。第二個意象“旗”與另一個相關意象“遠方”均源于里爾克的詩《預感》。但是其寓意發生了變化。所謂把“遠方的光”“遠方的黑夜”“遠方的草木的榮謝”和“奔向無窮(遠方)的心意”“保留一些在這面旗上”,意思就是把既往生活的苦辣酸甜與情思期盼記錄在這組詩里。因此,“旗”就成了這組詩的象征,詩人的目的是用它“把住一些把不住的事體”。將流動的生活加以固定,對飄逝的情思進行定格。就此而言,這是一首談論寫詩的詩,接近元詩。
鄭敏
金黃的稻束站在
割過的秋天的田里,
我想起無數個疲倦的母親
黃昏的路上我看見那皺了的美麗的臉
收獲日的滿月在
高聳的樹巔上
暮色里,遠山
圍著我們的心邊
沒有一個雕像能比這更靜默。
肩荷著那偉大的疲倦,你們
在這伸向遠遠的一片
秋天的田里低首沉思
靜默。靜默。歷史也不過是
腳下一條流去的小河
而你們,站在那兒
將成為人類的一個思想。
鄭敏(1920),福建閩侯人,1943年畢業于西南聯大哲學系。這是一首寫勞作的詩。特殊的是,勞作者并未出場,勞作成果,即金黃的稻束,成了勞作者的替身,也成了詩人沉思的對象。就此而言,這首詩選取了一個極好的節點:對勞作結束之后的田野的觀察、想象與思考。在某種程度上,勞作結束后的田野非常接近歷史,或者說是歷史的田野。當某個時期成為過去,詩人便成為歷史的觀察者兼沉思者。
此詩的核心意象是“金黃的稻束”,它們靜默站立在“割過的秋天的田里”,色彩亮麗暖人,與樹巔上的滿月輝映。詩中反復刻畫稻柬首先把它們和勞作者“無數個疲倦的母親”對應起來,但它并非女性之詩,而是人之詩,甚至是人類之詩,顯示出秋田般開闊的視野與胸懷;接著把它們“雕像”化,這是此詩最成功的地方,因為被雕像的一般是人,而在這里是物,象征著勞作者的物;隨后詩人對稻束以人(“你們”)相稱,并衍生出“疲倦”主題,即勞作主題的變體;“偉大的疲倦”顯然暗示著“偉大的勞作”。同時勞作的疲倦又對應著“皺了的美麗的臉”,并與“暮色”的背景應和。不過這首詩的筆墨使用并不均衡,大體上前面細致后面趨向粗獷。用悠長的歷史反襯廣闊的秋田以及稻束的雕像也無不妥,但這首詩的最后兩行有些破綻:稻束是被沉思的對象,它可以成為勞作者、母親或人類的象征,怎么能成為思想本身呢?同時“你們”與“一個”也不匹配。相比而言,她的另一首寫人物的詩《小漆匠》刻畫細膩而且筆墨均衡,筆法克制而不失自然,整體上似乎顯得更成熟。
西川
有一種神秘你無法駕馭
你只能充當旁觀者的角色
聽憑那神秘的力量
從遙遠的地方發出信號
射出光來,穿透你的心
像今夜,在哈爾蓋
在這個遠離城市的荒涼的
地方,在這青藏高原上的
一個蠶豆般大小的火車站旁
我抬起頭來眺望星空
這時河漢無聲,鳥翼稀薄
青草向群星瘋狂地生長
馬群忘記了飛翔
風吹著空曠的夜也吹著我
風吹著未來也吹著過去
我成為某個人,某間
點著油燈的陋室
而這陋室冰涼的屋頂
被群星的億萬只腳踩成祭壇
我像一個領取圣餐的孩子
放大了膽子,但屏住呼吸
西川(1963-),原名劉軍,江蘇徐州人。這首詩的出色之處在于詩人營造出的神圣而神秘的氛圍,一種儼如神靈在場的氛圍,這種氛圍或巨大的精神磁場甚至讓它的讀者也不禁隨之仰望,星空或別的什么。這是此詩非常成功的地方。現代漢詩中的作品寫實的多,想象的也有一些,但以清澈的語言寫出的神秘之詩并不多見,具有這種神秘而神圣品格的作品更加稀缺。在這首詩中,作者首先預感或交代了一種令人無法駕馭的神秘力量,這種力量或許來自宇宙,或許來自神靈,可以穿透人心。隨后將位置或觀察點定位在哈爾蓋的火車站旁,突出其偏僻安靜,在這樣一個“蠶豆般大小”的地方仰望浩瀚的星空,形成了一種上寬下尖的傘狀結構。“眺望”體現出向上的方向,群星的腳將屋頂踩成“祭壇”則是向下的方向,這兩種相反的方向其實達成了溝通交流的效果。“祭壇”這個意象是凸顯此詩神圣感的重要元素,隨后“領取圣餐”的想象與之呼應,“屏住呼吸”則是神圣感的體現。在這首詩里,詩人寫了許多自然物,如高處的河漢、群星,低處的青草、馬群,以及鳥翼、風等等,這表明詩中的神秘體驗是宇宙性或自然性的,而神圣感則是宗教性的。總之,與都市人群無關。
陳超
太陽照耀著好人也照耀著壞人
太陽照耀著熱情的人
也照耀著信心盡失的人
那奮爭的人和超然的人
睿智者、木訥的人和成功人士
太陽如斯禱祝
也照在失敗者和窮人身上
今天,我從吊唁廳
推出英年早逝的友人
從吊唁廳到火化室大約十步
太陽最后照耀著他,一分鐘
陳超(1958-2014),山西太原人,一個被批評家身份遮蔽的優秀詩人。如今來看,這首《沉哀》似乎包含了某種宿命的東西,或許作者在這首短詩中說出了自己預感到的命運。首先值得注意的是,這首詩的題目與作者同姓chen,“沉哀”比“悲哀”更罕見也更沉重(蘇曼殊有“沾泥殘絮有沉哀”之句),它預示了詩人大致生活于“超”與“哀”之間,而沉哀終究不可超脫。
這首詩的結構很特殊。第一節似乎純屬多余,其實是預敘,此詩的匠心獨運之處。第一節七行,列舉了太陽照耀的各種人,在列舉時大體采用了對立手法:好人壞人、熱情的人與信心盡失的人、奮爭的人與超然的人、睿智者和木訥的人、成功人士和失敗者等。其中只有窮人落單,其對立面無疑是富人。總之,這一節可以概括為太陽照耀著所有人。不過也可以這樣理解,所有這些人只不過是同一個人在不同時期的不同狀態。
第二節是對“沉哀”的正面描寫,對“英年早逝的友人”的“沉哀”由一個細節體現出來:推著友人從吊唁廳到火化室,其空間距離“大約十步”,時間長度是“一分鐘”。這一分鐘里,在兩個房屋之間是太陽照射的區域。詩中寫到“太陽最后照耀著他”,這句詩一下子把第一節激活了:也就是說,可以把“他”置換成第一節中的好人壞人,如此等等。只不過在第一節里太陽照耀的是活人,在第二節里太陽照耀的人已經辭世。這里寫的是生活的公正,還是死亡的公正?無論如何,此詩顯示出消泯道德超越是非的傾向,或者說詩中呈現出某種幽暗的區域,在那里一切評判都已失去意義,或許這就是死亡的清零效應?令人震動的是,這個推著友人去火化室的人在一天凌晨從16樓勇敢地跳下,接受了太陽最后的照耀。在這樣的時刻,奮爭與超然、成功與失敗、睿智與木訥,沉哀與狂喜以及諸如此類的東西還有什么意義呢?唯余剩存者的沉哀而己。好詩總是這樣,它并不拘泥于寫某一個人,而是囊括了所有人,容納了異常豐富的人生經驗,同時不知不覺地把自己也寫進去。
張桃洲
現在,你迷人的肉體開始安睡
姿勢展開我不曾見過的嫵媚
在午后的強光下你的靈魂
不是呈現一般的幽藍而是淡灰色
仿佛盛夏的云剛剛從這里逝去
當你在夢中側身,你的外套
還掛在虛構的壁櫥里。
親愛的,我們將慢慢變得親密
“所有的隔閡已經消除,只剩下
一層衣服”,像一片薄膜擋在
兩個純粹肉體的空隙中間
除了靈感的直通車,我不會
越過那道黑色的柵欄強行踏入
屬于你命運的秘密領地
關于你的行跡一直有某種
含混的傳說:你是蛩伏于樹林
靠露水存活的精靈?或者在
某一刻你的影子隨青草被蒸發?
但我不會向陌生的事物談起
你俯身下去的驚人之美
正如我迄今仍對自己的隱痛
守口如瓶。現在,我無法分辨
握在手中的體溫是愛的殘余
還是朝思暮想帶來的幻覺
你已經沉睡。靜靜地,
表情的細微處露出一抹笑痕
張桃洲(1971-),湖北天門人。初見此詩讓我有驚艷之感,一位學者竟寫出如此感性豐盈的詩句。這顯然是一首愛情詩,但并非愛情頌,其中的人物關系寫得相當復雜:有愛的一面,也有尊重并保留對方和自己隱秘的一面。這樣復雜的主題被如此細膩的詩句表達出來,確實讓我感到新鮮。詩歌起于“你迷人的肉體開始安睡”,止于“你已經沉睡。靜靜地,/表情的細微處露出一抹笑痕”,結構上非常完整,甚至可以說別具匠心。全詩可以視為“我”對妻子的表白,但由于妻子在睡中,表白變成了獨白,但它似乎仍保留著表白的效果,而且包含著來自“你”的認同的期待。從主題來看,這首詩體現出來的觀念是愛的雙方應保留各自獨立的空間,而不是完全被愛淹沒或在愛中失去自己。
敬文東
我早已厭倦了樸實、縱欲和
描述術。我見山是山,見水是水。
見你當然是你。
我高興:由于我窺見了
事物的真面貌。我終于可以供認:
在每一個事物的最深處
的確有一株小小的
蠟燭。那是事物成心拘留上去的
精髓。沒有誰可以盜走。
我行走在子夜的山問,依然
能看清路途:右邊是圈套
左邊是絕壁,只要兩頭能夠平安經過。
我高興:由于沒有火炬我也能在
烏黑的山間悠然行走。
敬文東(1968-),四川劍閣人。敬文東以批評家著稱,其詩歌屬于“潛在寫作”,近來才公開了一些。從我見到的部分來看,其詩歌寫作是系列性的,像他的學術研究一樣,并非盲目零星的制作。我喜歡這首《山間》。這首自畫像是從他心底流出的文字,呈現了平常不易覺察到的內蘊。這首詩開頭直陳其心,核心詞是“厭倦”,厭倦的對象堪稱跨越山海的并置:“樸實、縱欲和描述術”,與其說作者厭倦了一切,不如說他擺脫了厭倦,因為后面連續出現了兩次“我高興”。接下來的句子化用了禪語,“見你當然是你”的拓展充滿了率真的智慧,或者說是異常自信的洞察力。或許需要提醒一下,這種洞察力也可以解釋他作為批評家的風格何以那么細致犀利深入。“見你當然是你”,決不會看走眼,這需要底氣和實力。“我高興”,詩人的心態何以如此愉悅?由于“我”到了“見你當然是你”的境界,也“由于我窺見了事物的真面貌”。從詩中來看,所謂看得真就是看得深,其標志是看到事物最深處的小“蠟燭”。這個發光體不僅在照亮事物,也可以照亮觀察者,前提是你必須發現它。有了“見你當然是你”的眼力和對事物深處小“蠟燭”的發現以后,作者說即使置身于左右皆是險境的子夜山間,他也能看清路途,悠然行走。由此可見,作者的愉悅與自由源于對人與物的洞察:無論周遭光線如何,見山當然是山,見水當然是水,見你當然是你。
耿占春
喀納斯河,在我寫下這幾個字的時候
我知道,你仍在一個真實的地方流淌
你在阿勒泰的山中奔涌,在白樺林
和松林之間,閃耀著金子一樣的光
在夏天與秋天之間,你不是想象的事物
但此刻,我差點兒就把你從心里想出來
我在你的河邊歇息過的石頭不會有什么改變
而你岸邊的白樺樹正一天天呈現秋日的金黃
當我寫,“喀納斯河在流淌”,這些文字不會
改變你的行程,不會增加或減少一個波浪
就像遠方的朋友,不會受到我想念的驚擾
此刻他和她或許正推開院門,吹著口哨
“喀納斯河”:這仍然是你的一條支流
穿越字里行間,你依然在我心中滾滾流淌
耿占春(1957-),河南柘城人。選擇《喀納斯河短句》,是因為它的形式和寫法有些特殊。先看形式的特殊。《新疆組詩》共十首,其中四首不分節,三首分成兩節,兩首為四行一節,兩行一節的只有這一首。詩人為什么這樣處理?兩行一節的詩行與行之間關系凝練,節與節之間關系分散,因而跳躍性強,把握得好,就能達到飽滿空靈的抒情效果。因此,《喀納斯河短句》成了《新疆組詩》中最抒情的一首,但是艱難的抒情,充滿中斷的抒情。抒情中斷體現在它每行詩里都有標點符號,它們像一條條波浪表征著抒情氣息的暫時停歇與持續涌動。看得出,詩人試圖讓詞語與喀納斯河形成對應關系,舒緩的語調暗示了河流的沉重,也增強了此詩的抒情厚度。
這首詩的寫法也很特殊,詩人不但寫了一條河,還寫了寫這條河的過程。全詩七節,第一節和第五節都寫了寫詩時的心態,一方面是喀納斯河這幾個字,一方面是喀納斯河這條河,詩人說喀納斯河是真實的,那么寫出來的喀納斯河是否是真實的?在第三節中,詩人試圖用想象的喀納斯河等同于真實的喀納斯河,但又意識到它們畢竟不同。至此出現了三條喀納斯河:如果作者心中的喀納斯河是真實的喀納斯河的“一條支流”,那么,詞語中的喀納斯河是什么,如何用它接近真實還原真實?這種質疑造成了寫作時的遲疑。詩中之所以出現抒情中斷,正是因為詩人覺察到詩與真之間的失衡。而對美好事物的熱愛又使他欲罷不能,強烈的抒情沖動最終使此詩成為抒情中斷和抒情持續的交織體。而詩人用兩行一節的形式寫這首詩,也許正是為了顯示并彌合詩與真之間的差異。
從《喀納斯河短句》來看,寫出好詩首先需要詩人意識到寫作的難度并有效地把它克服。不過,詩人即使寫出了好詩也應該意識到“好”的限度,寫作的局限或寫作在生活中的“支流”位置。好詩固然可以顯示詩人的才華,給讀者帶來愉悅或啟示,但它并不能改變寫作對象,像詩中所寫的:“當我寫,‘喀納斯河在流淌,這些文字不會/改變你的行程,不會增加或減少一個波浪。”
張棗
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
梅花便落了下來
比如看她游泳到河的另一岸
比如登上一株松木梯子
危險的事固然美麗
不如看她騎馬歸來
面頰溫暖
羞慚。低下頭,回答著皇帝
一面鏡子永遠等候她
讓她坐到鏡中常坐的地方
望著窗外,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
梅花便落滿了南山
張棗(1962-2010),湖南長沙人。詩中之所以用“梅花”而不用桃花或梨花等,是因為“梅”在形體上與“悔”接近,在聲音上與“美”相同,所謂“梅花”即“美化”,這正是鏡子的功能之一。此外,“梅花落”的“落”是墜落也是失落,一語雙關。如果這種說法可以成立的話,那么這首詩的主題顯然是悔恨,而悔恨源于美的失落以及對美的追憶,因失落而追憶,在追憶中無可挽回而倍感悔恨。這樣一來,詩人便在“梅花落”與“后悔事”之間建立了巧妙的聯系:美的失落造成的遺憾。年僅24歲的詩人把這件后悔事放在“一生”中來寫,表面上極言后悔,其實是為了強化她的美:詩人痛感今后再也遇不到這么好的人了。
從詩中看,美的失落就是“她”的失落。因此我把《鏡中》落實為一首愛情詩。而且它并非一首正常的愛情詩,“危險的事固然美麗”,其中的“美麗”“危險”與“后悔”是本詩的三個關鍵詞。“危險”的美表明它不是尋常的婚戀,而是“非分”之愛。“面頰溫暖/羞慚。低下頭,回答著皇帝”,這是詩中寫得最動人的地方。“皇帝”這個詞貌似突兀,其實是詩人的面具自我,正在享受愛情幸福的高傲男人。“她”的無限溫柔與“我”的至尊權力在此形成巨大的張力。接下來是點題的句子:“一面鏡子永遠等候她/讓她坐到鏡中常坐的地方”。鏡子是“她”美化自身之物,與其說鏡子“永遠等候她”,不如說她需要不斷美化自己。值得注意的是那個“讓”字,是命令促使的意思,每天坐在常坐的地方美化自己,與其說這是她自己的要求,不如說是美或愛發出的命令。但是,“后悔”與“落”表明,詩人寫的是一段逝去的愛情,也就是說,詩人愛的那個人已離開,但她照過的鏡子還在,詩人目睹鏡子,似乎仍能從中看到昔日的“鏡中”人。
在柏拉圖的《理想國》里,鏡子具有呈現宇宙萬物的功能。而張棗的《鏡中》兼具修飾打扮與睹物思人的雙重功能,尤其是睹物思人儼然使鏡子獲得了“慢鏡頭”般的儲存功能。正如鏡子的變體“鶴之眼”與“瞳孔”顯示的:“鶴之眼:里面儲存了多少張有待沖洗的底片啊!”(《大地之歌》)“我最后的瞳孔留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