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的月亮

姜麟

你記不記得小時候爸媽第一次把你送到幼兒園，你不知所措地站在門口時慌亂的感覺？那應該是你第一次離開家，是第一次與唯一的城堡分別。只是那時你還小，家這個概念模糊到沒有概念，隨著母親的臍帶融入年幼的DNA里。

后來你學習了知識，開始向往書本里那些五光十色的世界，向往高高在上的生活。

你做古詩詞鑒賞，只能干巴巴地背答題術語，來填滿考思想情的題目，鄉愁對你來說簡直比銀河還要遙遠。你喜歡的是“大鵬一日同風起，扶搖直上九萬里”，喜歡的是“星河欲轉千帆舞”，喜歡的是“高堂明鏡悲白發，朝成青絲暮成雪”。你讀不懂最簡單的“露從今夜白，月是故鄉明”。對你來說，月亮只是月亮，當時的月亮是現在的月亮。

遠方的遙遠連接著光榮與夢想，你只想離你所出生的這個街道永遠臟亂、人群永遠喧嘩的小城遠一點，再遠點，最好永遠不用回來。

真是少年不知愁滋味。

直到你拖著行李箱，站在機場或者車站門口看著送你來新城市的爸爸媽媽欲言又止地走遠，你突然懂得了鄉愁。開始想念早上十點帶著洗衣液和陽光味道的床單棉被，開始想念縱橫交錯的通向小學的斑駁臺階，開始想念被涼水潑濕了的青石板，開始想念下雨的正午和晴天的傍晚。

刀尖戳破熟透的西瓜的聲音，深夜里人們在街上買醉的聲音，抽井水澆花草的聲音，都被釋放得淋漓盡致，都被賦予了濃墨重彩。

你發現，故鄉是一首輕快的藍調。

你想著什么時候能再回去，一天天數著日子，離假期還有多久，離飛機降落還有多久，離家還有幾步路。

家到后來真成了只能睡一覺的地方。你對它的熟悉一點點褪去，歲月讓它變得越來越年輕，老去的只有你印在記憶中的記憶。

都說深夜回憶最甚，思念最深，但其實并不是深夜。月色和夜色雙雙會欺騙人，為現實蒙上一層霧，粉飾下一切看起來都具有相似性，你安慰自己故鄉也是這樣的。早晨剛剛睜眼那一瞬間才最想念，所有在夜晚沒有磨平的思緒在這時候洶涌起來，形成空落落的落差。所以有人大清早就淚如雨下。

你喜歡現在嗎？你覺得現在比較好嗎？

你還是喜歡小時候，還是覺得小時候比較好。你喜歡網絡和交通不那么發達的年代，你喜歡去另一個地方要走很遠的路，坐很久的車，你喜歡鄰居的奶奶過馬路時會抱起的那只貓，你喜歡故鄉淡黃色的月亮，像香草冰淇淋的形狀。

你聽到小孩子說，大城市真好。

你說，故鄉真好。

你寧愿沒有坐過地鐵，你寧愿每天去同一個公園運動，見千篇一律的面孔，你寧愿對外面的世界一直保留憧憬，你寧愿僅憑閱讀來了解外面的天地。你現在終于愿意不擁有實現夢想的野心，可你在陌生城市的夜色下拖著沮喪的影子孤獨地走在路上，你已經離家五百公里遠了，你再也回不去。

人從擁有探究未知的勇氣開始，就已經告別故里，卻在夢想成真或夢想破碎的時候才恍然大悟。

如果可以，你最想做的事，是和那個曾和你喝同一瓶汽水的人，一起坐在夏天的日暮里，晃蕩著兩條光潔的小腿，談論著關于未來的命題。

回不去的故鄉與快樂的愁緒和明亮的希冀連接在一起。

當時的月亮是當時的月亮，現在的惆悵是一生的惆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