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欣妍
后來林子柒去母校探望老師時,再次踏上操場的青草地,驚訝地發覺江燃第一次和她說話時所站的位置長滿了蒲公英。
風一吹,草籽連同過去的時光一起浪跡天涯。
1
那是初三最后一節體育課,清冽的風吹散花香。老師說:“接下來我們測800米跑。”
操場上怨聲載道,林子柒石破天驚的怒吼讓氣氛即刻凝固,誰也沒想到,平日里恬靜軟糯的她,竟也會這樣。
江燃仍執意將那一百元錢塞到她手中,林子柒鼻子一酸,忍不住紅了眼眶:“你們的錯,憑什么讓我承擔?”
其實原本只是件芝麻大的事——江燃的妹妹江秋在充飯卡時不小心將一百元錢充到了林子柒的卡號上,可林子柒是走讀生,從不在學校吃飯,林子柒說那就要用卡時來找她拿吧,畢竟進實驗室要刷卡,最近化學課總要用,不方便直接給她。
江秋撇撇嘴,說:“你在五樓,我在一樓,要不你每節課送下來?”
這件事一直扯不清,不想今天江燃找到林子柒,塞給她一百元錢,說:“你就跟我妹妹道個歉吧,把錢還給她,你卡里的飯錢就當我替她道歉了。”
林子柒搖搖頭:“不是我的我不要,再說江秋也太過分了。”從那天起,江秋隔三差五將她的東西扔到樓下,聲稱她是小偷,現在林子柒連卡也不愿給她了。
可江燃不依不饒:“她飛揚跋扈慣了,你就讓讓她吧。”
林子柒昂起臉,一字一句地問:“憑什么?”
草汁染綠了她白色的褲腳,林子柒難過地想,如果江秋可以讓別人為自己的粗心大意買單,那弟弟呢?
2
之后江秋再沒來找過林子柒的麻煩。林子柒再遇見江燃,是在補習班上。
即便學校三令五申不準老師額外補課,但全年級的老師還是會聯合起來創個小班,里面群英薈萃,只收年級前五十名。
好不容易到了周末,甜如蜜的時光里可以好好放松一下,成績勉強維持中下等的林子柒卻被小姑托人當了“關系戶”,打著哈欠走進教室,板凳還沒坐穩,就被點名起來做一道附加題。
林子柒腦海一片空白。身后遞來一張紙條,寥寥幾筆就把步驟寫完了。自己怎么可能解得出這種曠世難題?但也不能尷尬地杵著,林子柒一咬牙,清晰地讀了出來。
老師在黑板上奮筆疾書,邊寫邊說:“大家看清楚,林子柒同學的步驟簡明扼要,考試時這種答案老師看著就賞心悅目,怎么可能不得高分?”
身后傳來竊笑,林子柒從嘴角紅到耳根,轉頭想看是何方神圣幫了自己。
江燃撓撓腦袋,說:“上次的事對不起啊。”
他的態度軟下來,林子柒有些內疚。事后才聽說,那時江燃的母親生病住院,他管不住飛揚跋扈的妹妹,又不想事情鬧大讓母親擔心,才出此下策。
林子柒狡黠地眨眨眼,說:“校園卡里的錢我一分也沒動,不如請你吃冰吧?”
一人一根黃澄澄的奇彩旋,空氣中彌漫開甜橙的氣息,輕易拉近了彼此的距離。
3
林子柒對補習班的熱情日益高漲,可她分不清,是江燃孜孜不倦的講解讓她對數理化的熱情回溫,還是像在學校時那樣,僅僅因為他排隊時將她拽過去,說“你先來”。
他像大雪彌漫的冬夜里一杯溫吞的水,沒有滾燙的熱烈,卻帶著恰到好處的暖意。
心事像喇叭花纏繞的枝蔓,又一次補習結束時,江燃叫住她:“下個月就要第一次模擬考試了,這周放學后我帶你復習吧。”
林子柒愣了一下,眉開眼笑。可是下節課,老師身旁多了個熟悉的身影。江秋的成績名列前茅,他們班主任剛把她推薦來,說跟著尖子班沖刺一把,有希望進重點大學。
江秋趾高氣揚地走下來,坐在江燃身旁,打量著林子柒。江秋反感林子柒,是那種從內到外的討厭——憑什么一向對自己言聽計從的哥哥,在遇見她后,甚至打過她一巴掌?
想到這里,江秋用不大不小的聲音說:“林子柒,你連補課也要走后門嗎?”
江秋說的是事實,可這個秘密她只告訴過江燃。
幾日前林子柒對著一道江燃說過七遍的同一類型題抓耳撓腮,江燃便開玩笑說:“最基本的知識都掌握得不夠牢固,考試怎么考到前五十名的?”
涼風和晚桂的甜香撞了滿懷,林子柒皺著眉頭坦白:“我不想騙你,但也不希望你告訴別人,我連上補習班也是走后門的。”
江燃看著林子柒一本正經的樣子有點好笑,揉揉她的頭發說:“那又怎樣?”
林子柒埋頭假裝思考題目。現在她才明白,或許他不是不介意,是根本不在乎。
4
議論聲此起彼伏,林子柒一言不發地收拾好書包,離開這個本就不屬于她的地方。
江燃沒有追出來,林子柒站在樓下瞇起眼睛望著那扇藍色的落地窗,像弄丟了南瓜馬車的灰姑娘。
只是沒有水晶鞋也沒有騎士,等待她的只有到家時不問青紅皂白的數落。
“小小年紀就學會了逃課,你知道我們費了多大勁才能送你去的嗎?”
林子柒倔強地揚起頭:“大不了下次我考到優秀給你們看。”
幾分鐘后林子柒對著難解的題目安靜下來,所有的不甘與難過在頃刻間化為烏有,她想不計較,想假裝什么事都沒發生過。
于是第二日,林子柒特意三番五次從江燃班級的門口經過,只要他有一個抱歉的眼神,她就立刻與他和好如初。但每次江燃都悠閑地斜靠在窗沿上和江秋談笑風生,對故意和閨蜜大聲說話的林子柒視而不見。
直到放學時,林子柒終于放棄了,從始至終不過是自己導演的獨角戲。從前為了放學和江燃一起走,下課鈴打響的那一瞬間,她就跳起來將東西一股腦兒倒進書包。江燃的動作很快,她總怕她稍有遲疑,便只能望著他黑色的大衣一角疾馳而過。
她所有的獲得,不過是不對等的辛勤付出換來的一丁點兒回報,今天她終于又能慢吞吞收拾書包了。
正走神,扎的“丸子頭”突然人被捏了一下。
“林子柒,你想變身蝸牛嗎?”江燃側過臉,“不是說好了一起去圖書館復習嗎?”
林子柒的笑容便再也忍不住。
復習完已是黃昏,街道上有蠟梅花香縈繞,林子柒的肚子叫起來,目光流連在便利店的奧利奧上,可惜便利店里沒有她喜歡的水果味,林子柒伸手想拿巧克力的湊合,江燃卻拽她離開,說:“別將就,我知道哪里有。”
江燃果然帶林子柒在巷子深處的冰激凌鋪買了兩份水果奧利奧的冰淇淋。天空暈開玫瑰色,林子柒像喝醉了般搖頭晃腦:“江燃,你知道嗎?我三年前的愿望就是在冬天吃冰棍,在夏天戴閃爍的耳釘。”
萬物忽而美好如童話。
5
生活就像試卷上因為緊張而走題的作文,及時發現后峰回路轉。
狂歡節結束時已近黃昏,江燃和林子柒走在江邊,路邊的孩子放起花炮,“嘭”的一聲巨響,林子柒捂著耳朵興奮地大叫。
“不如我去買點煙花吧?”江燃拿著錢包向遠處的小攤跑去,林子柒閉上眼睛,雪花落在面頰,有稍縱即逝的涼意。
可是過了許久,江燃還沒回來。林子柒焦急地跑去小攤,一眼望見江燃被江秋拉走。他們穿著兄妹款的大紅色棉服,走在雪地上,像跳躍著的火。
林子柒苦笑,像小時候那樣,滿臉艷羨地看別人攥著小煙花,在空氣中劃出漂亮的光芒。
如果有一根屬于我的煙花,林子柒想,我要悄悄在空氣中寫:林子柒的秘密,全世界都不知道。
舊年的最后一天,林子柒在江邊等了江燃整整三個鐘頭,任霜雪打濕發梢與肩頭,回到家便患了重感冒。
她請了一周假,其間江燃的電話她一概不接。
之后的模擬考理所當然一敗涂地,匆匆過完春節,林子柒便主動去了一所全封閉的學校。
年少的離別與辜負,大多時候都來得猝不及防。
6
誰也不知道,林子柒會和江秋結下梁子,是因為她不甘心只有弟弟的錯沒人替他買單。
林子柒十一歲時,三歲的弟弟在新年那天將鞭炮點燃后,被鄰居小伙伴叫走,他將花炮隨手一丟,不偏不倚扔進了別人家的窗戶。
那家人氣急敗壞地打了弟弟一巴掌,稚嫩的弟弟被打蒙了,回到家變得越發遲鈍。醫生說,弟弟的左耳再也沒有可能聽到聲音。
從此媽媽嘴里不說,卻對林子柒管教甚嚴,不準她節假日時獨自出門,沒有零花錢和被稱作垃圾食品的零食,更沒有自由支配的時間。
“你弟弟的將來,也全靠你了。”一句話便將林子柒打回原形。
所以她明白,血濃于水,是一輩子綁在身上的秤砣。她所缺失的自由,江燃已用行動述說沒法填補,而甘愿將她扔在大雪中不聞不問的少年,也不值得她將爛漫的歲月托付。
不如放棄短暫的歡愉,及時止損。
林子柒想起曾經吃過的一種糖果,第一口酸得仿佛失去了味覺,而后卻甜得醉心,讓你忍不住再嘗一顆。等吃光一袋,才發現嘴巴里被酸出的傷口。
你愿意淺嘗輒止,還是美到開懷,又或是難過得撕心裂肺?林子柒的心底已有了答案。
編輯/譚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