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青空

筱溪

看完《昨日青空》的那個夜晚，我做了一場夢，夢到自己登上了一班不知開往何處的列車，蔥郁的樹木、湛藍的天空、小鎮的流云在眼前飛逝。和屠小意一樣，那些年少時熟悉的伙伴在站臺前朝我揮手，一瞬間飛馳而過的列車陡然逆轉，汽笛轟鳴，時光流轉。

我的秘密

我上的是市里唯一的高中，1990年代時中途輟學的人很多，初中同學在完成九年義務教育后有一半去社會闖蕩。對于當時的我們來說，擺脫學校象征著自由。他們看起來確實很快樂，再也不用偷偷摸摸去游戲廳，男生女生光明正大地交往。他們在我們學校院墻外談笑風生，地中海班主任氣得把書往桌上一摔：“一天天不好好學習，盡想些亂七八糟的事，都高三了，你們怎么不知道緊張……”

麻雀站在電線桿上嘰嘰喳喳，不知道緊張為何物的我，用小刀在桌子上刻著只有自己看得懂的符號。

同桌馬曉燕八卦地轉過頭，表情賤兮兮的：“CMY是誰?。看禾爝€沒到，某人提前思春了哦。”

CMY是我喜歡的人，任憑馬曉燕怎么軟磨硬泡我都不會說的。他以前和我一個學校，初中畢業后輟學了，現在在我們高中對面的化工廠上班，我只有晚自習下課時才能碰到他。

小平頭，眉眼冷酷，穿時髦的牛仔褲、牛仔外套，搭一雙帆布鞋，是我心里最酷的男生。

我每次都會趁放學把頭發偷偷放下，到家前再綁起來。我媽狐疑地盯著我亂糟糟的馬尾，我面不改色地說碰到不會做的題撓的。

走過那段路成了我一天中最快樂的時光，風帶起我飄逸的長發，路燈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自行車嘎吱嘎吱，默默走在喜歡的人身后，隔著一段不長不短的距離 。

追星四人組和小虎隊

我家住在一條長滿青苔的老胡同里，父母都是流水線上的工人，媽媽在鞋廠。我從小就不缺鞋穿，不過都是一些潮款的殘次品，下雨的時候特別容易脫膠，初中時因為走著走著鞋幫子飛出去而名震全校，自此我多了一個綽號——王幫飛。

周末我會揣上一塊錢去附近的報刊亭看書，從中午看到傍晚，直到老板不耐煩地驅逐，再買走一本沒看過的雜志。夜里這本雜志就會被夾在課本里，此時還要心驚膽戰地防止爸媽的突然襲擊。對面樓的電視畫面折射到我房間的玻璃窗上，鎢絲燈靜靜亮著，我趴在書桌前假裝學習。

就像電臺里說的，我們的十八歲遠沒有外表看上去那樣乖巧沉默，我們會給偶像寫信攢卡帶，會因為一首歌多愁善感，喜歡一個人會把他默默放到心底。那些炙熱的感情被攢起來，如一片不經意間飄零的落葉。

我有一個復讀機，騙爸媽學英語買的，其實是為了聽小虎隊的專輯。那時候，小虎隊的歌火到街頭巷尾都在放：“周末午夜別徘徊，快到青蘋果樂園來，歡迎流浪的小孩……”我們全班都是他們的粉絲。而我、馬曉燕、胖子、張楓組成的追星四人組，也火到了全校，甚至是校長辦公室。

胖子跟班上人說吳奇隆是他四舅大爺鄰居家小姨的兒子，為了讓大家相信，他還搞來了好幾張吳奇隆的親筆簽名。

在我們幾個的逼問下，胖子承認這是他熬了一個通宵模仿的。但是全校都知道了吳奇隆是胖子家親戚，吳奇隆的簽名被炒到兩塊錢一張。我們從中發現商機，不僅把生意做到附近中小學，還開發出新產品——剩下兩個成員的簽名。三個一起買可享受團購價。

“一晚上簽這么多，小虎隊不睡覺??！”小學生們感嘆道。

張楓喜滋滋地收錢，胖子打著哈欠：“是啊，我昨天連夜坐火車找我四舅大爺拿回來的?！?/p>

只是沒想到，后來被人舉報了，技術工胖子、會計張楓、我和馬曉燕作為銷售，四個人被全校通報批評，早訓時還當著全校師生面罰站了一個月。

我高中三年最大的陰影就是馬曉燕，她使我所有跟帥哥做同桌的夢想破滅；胖子和我是發小，我們從穿開襠褲時就認識，他爸喊我干女兒；張楓平時在班里話比較少，我們與他熟識于校外一家小霸王游戲店，他的技術讓一群圍觀的小學生嘆為觀止。

我們四個的高中生活一直很有規律，上課看小說、打瞌睡，偶爾逃課出去玩，下課去打小霸王。賣盜版簽名應該是我們做過的最出格的事。

馬曉燕和張楓罵胖子無恥，他一模到三模的成績居然比我們高出三位數。他們懷疑胖子故意用緩兵之計迷惑我們，其實背地里偷偷回家學習。

畢業旅行我們選擇了一個臨海城市，巨大的游輪在海面如一片輕巧的葉子，我們并排躺在沙灘上，馬曉燕說她以后想嫁個漁民，每天早上在海上醒來，燉兩盅魚翅漱口。

從不顯山露水的張楓告訴我們，他要回去繼承家產，那家擁有二十臺小霸王的游戲店其實是他爸開的。

胖子沒說話，不過我知道，聰明的他一定能考上心儀的大學。

至于我……

“王幫飛可以去賣鞋，哈哈哈。”胖子朝我丟了一團濕沙，我們四個人沿著海岸線跑啊跑，時不時被海浪掀翻。

十八歲的故事

年少而又任性妄為的我們，總僥幸地覺得自己是被上天眷顧的一批人，懷揣著對未來的滿腔熱血，直到山崩地裂的前夕。

填志愿前一天，干爹突發腦溢血被送去搶救，趕去的路上，我的腦子里一直閃過“世事無?！彼膫€字。誰能想到那個前兩天還在開我玩笑的胖大叔，會突然生死未卜。

醫院的走廊里安靜得只剩胖子的啜泣聲，他抱著頭蹲在地上，眼淚不斷從指縫間流出來。其實胖子一點都不胖，早在他媽去世時那身肥肉就已經消失無蹤。

“我一直在想如果我是一個醫生，是不是就可以更改那些和我媽一樣的癌癥患者的結局。我以為我還來得及去做很多事情，直到今天老趙出事我才感到后怕，我怕我來不及……來不及陪他，來不及見他最后一面?！闭f到最后，胖子難過得幾近失聲。

我靜靜地蹲在他身旁，一只手搭在他肩上，一直以來過得稀里糊涂的生活好像清晰了一些。

等你回來

我從未好好審視過這個擁擠的小鎮，狹窄的街道、低矮的平房。90年代這里下海的人并不多，大家都守著這座小城干點糊口的營生，手藝人隨處可見，通往外地的交通工具只有一列早晨出發的火車。

而我們這一代，登上這列火車的人越來越多。大家終究是要往前走的。我成了四個人中第一個離開小鎮的人。因為分數考不上醫科大學，陰差陽錯被護理專業錄取，學校和小鎮天南地北。

記憶定格在8月末的一天，一路上我們有說有笑，風很大，云很輕。他們三個人在站臺上輕松地朝我揮手，在列車啟動的那一刻突然朝前狂奔，我別過頭，山水在眼前匆匆掠過。不知是不是錯覺，我似乎在人群中看到了CMY，風把他的衣服吹得鼓起來。

列車呼嘯，電線桿拉著黑線一直通向沒有盡頭的遠方。

去年《昨日青空》上映，這是一部回憶80后、90后青春的電影，平淡溫暖的故事線引發了很多人的共鳴。片尾曲響起，周圍哽咽聲此起彼伏，歌詞里寫道：

“青春有你出席 不是為了讓你缺席/好想沿著回憶 狂奔向你 昨日的青空/隨少年 揮手消失在 人海之中……”

我坐在漸漸變得空曠的影院，那些揮舞著雙手的少年也漸漸消失在視線中：“我們等你回來。”

銀幕一暗，屬于我們的十八歲再也回不來了。

編輯/胡雅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