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雨春暉

軼名

南方的氣候溫潤潮濕，尤其兩季交替之時，雨水極多。我在某個初春的傍晚走出家門，剛剛下過一場暴雨，空氣清冷，斜陽在天際徐徐下沉。春天的落日不似夏季火燒云，在地平線熊熊燃燒，一副燒穿穹頂才肯罷休的架勢；早春的赤色云霞，絢爛而不失風度，柔和地以夕陽為中心向四周蔓延開去，紅白糾纏，難舍難分。人行道上，街燈漸次亮起，車頭的近光燈試探性地從背后接近，鳴笛一聲就自身側呼嘯而過。路旁灌木叢的葉尖上懸掛了許多尚未滴落的雨露，晚風拂過，水珠里倒映出整齊排列無限延伸的行道樹，又在自己蔭蔽下的小世界里紛紛揚揚下起第二場雨。

無論在哪座城市，哪片天空，從高處直直落下的雨總有著似曾相識的氣息。大抵無論在何方，雨的沉靜冷清都是相通的吧。

屋檐仍舊有殘留的雨珠滴落，墻角的青苔蜿蜒出大地的脈絡，耳畔的風帶著早春的氣息。拎著購物袋走在街上，行人稀少，每一次的大雨傾盆總以沉默收尾，幾乎沒有多少人會去關注暴雨落幕后那片刻的世界—— 一派安寧祥和的景象。干凈得像是上帝躲在雨簾之后，大手一揮，悄悄換了人間。一位身著快遞員制服的阿姨，騎著自行車晃晃悠悠從我身邊經過，約莫四五十歲的年紀。我只來得及側頭瞟了一眼，自行車便已到我身前的位置。不知為何，心中突然有些異樣的情緒泛起漣漪，我只好慢下腳步，深吸一口氣再緩緩吐出，清冷的空氣總能讓我平靜幾分。我默默盯著前方單薄而略顯疲憊的身影，細細思索，試圖探求情緒起伏的原點。同情，羨慕，還有些許的悵然。果然，世人皆苦。心里如此想著，指尖似乎能夠觸到彌漫在空氣中的潮濕水霧，周遭像是沉沉淹沒在大雨滂沱后的寂寥里，幾縷天空飄落的未盡的雨絲引我陷入更深的思緒當中。

如今已上大學的我，對雨的熱愛分毫未減。即便離家千里，也擋不住我在異鄉的雨里尋找兒時的印記。自小便喜歡雨天，重重雨幕像是最好的鎧甲，獨獨為我開辟一片孤絕的天地，將外界的喧囂嘈雜全然阻隔開來，給予我漫長生命中片刻獨處的光陰，再多的人世紛繁都與我毫無關聯。我喜歡立在窗邊向外極目遠眺，鋪天蓋地的雨滴織成密不透風的網，將天與地連在一起，看不到盡頭的雨簾讓我禁不住去想，無窮的遠方和在那里生活著的無盡的人們，此刻是否正穿過各式各樣的門廊，搭乘各式各樣的交通工具，撐著各式各樣的傘，匆匆地往家里，往任何一個能夠提供遮蔽的場所趕去。路人若是一不小心踩進深深淺淺的水坑里，積水便順勢四處濺起，張狂得很。更想知道是否會有人和我一樣，遠望天邊那片電閃雷鳴的雨云，想著雨云下同樣忙碌生活著的形形色色的人。

雨就是有這樣的魔力，在斬斷一切紛擾、洗凈俗世凡塵的同時，也以它特有的方式提醒我：此時此刻，六十億地球子民正一同呼吸著世間的空氣。清澈的湛藍、流動的白絮、風雨雷電、日月星辰，從來都不曾分屬兩鄉。我與他人、與世界的聯系，比我想象中還要深，自出生到消亡，都不會斷絕。

畢竟，在時間洪流里，在大洋彼岸外，無數人無數次地傾聽雨水隨風敲擊窗欞的聲音，和我一樣。

眼前的自行車看起來有些年歲了，微微晃動著漸行漸遠，清脆的鈴聲將我從雜亂心事中拉回現實。思緒流轉間恍然想到，眼前的這個人，是否也才將傘收起，趁著雨停，想在這個晴朗的春夜早些回家去呢？她心中是有方向的，她似乎已能看到從窗戶透出的暖黃燈光，和門開時迎接夜歸人的擁抱。所以那些孤單、心酸、辛勞，都沒有關系，那些試圖侵襲她的低沉情緒都可以被拋在回家的路上。

既是如此，我與她又有何區別呢？我與她一樣，與大千世界埋首耕耘的蕓蕓眾生一樣。同情她忙碌到月上梢頭，羨慕她眼中的暖光可望亦可即，悵然多年后的我或許也與她一樣，曾經不甘平凡的心終究歸于平凡。在這場雨謝幕之后，我終于明了，平凡亦是偉大，平凡亦有力量，正因平凡，所以生命無所不能，所以希望無處不在，春天總會按時到來。而所謂的世人，亦正是我啊。

最終我在商店門前駐足許久，似是目送著誰消失在街道那頭的拐角。我知道隨之而去的，還有這場雨挽留下的那一部分注定擱淺在舊時光中的自己。從商店出來的時候，烏云已向四周退去，臨近十五的月亮將盈未盈，從重重包圍之中探出頭來，銀白色的光芒輕柔地將大地擁入無聲靜謐之中。

這里有無盡黑暗也湮滅不了的熒熒微光。這里，便是遠方。

春天，就要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