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君飛
少年喜歡看風。
風推著一團落葉,呼啦啦地朝前奔跑,撞到一個墻角,疼痛讓風一把丟開落葉,齜牙咧嘴地一屁股坐到落葉上,狼狽不堪地直喘氣。
安靜得不像剛才的那陣風。
少年張開嘴巴笑,又躲開風,他知道疼痛消逝后,風會像奶奶養了十年的貓咪那樣蜷縮在墻角,尾巴松開,分散在頭上,胸脯一起一伏地睡熟了。
少年追趕過風,捕捉過風。
他研究風的樣子,像一個古典詩人研究律詩的韻腳。
有時候,風將一把灰塵丟進他總是干癟著的口袋。別人的口袋里也許裝著紅棗、葡萄干、核桃仁、水果硬糖,少年卻僅僅插過自己的左右手,而且他的手掌心里總是空空如也。
風還沒有見過一個男孩的手會像少年的手那樣瘦小白皙、骨骼纖巧。一個老先生說,這是生來捏筆桿的手,好好學習吧,你將來的出息在手上。
風喜歡纏繞少年的手,總想在手上放些什么。有時候是小河里魚蝦的腥味,有時候是汗津津的緊張和期待,有時候是從遠方采集過來的縹緲的氣息。
少年拿手指彈過風,在空中描畫過風飛行的路線。他也吹走過被掌紋絆住的風,還在翻騰不止的書上按住過風。
少年憂傷時,一滴淚水高高地跌落下來,砸得風一個趔趄,甚至砸暈了風,還在風的衣衫上擊穿出一個洞。
更多時候,風牽著少年的手一同走路和奔跑,少年是與風同行的少年。
風還喜歡將少年的歌聲、歡呼和嘯叫攜帶得遠遠的。
通過風,白云接受過少年的稱贊,樹洞藏匿過少年的秘密,鷹隼也用翅膀點評過少年的志向。
他喜歡跟風玩一種“順藤摸瓜”的游戲。
弟弟問他:哥哥,你真的能看見風嗎?
有一天,少年帶著弟弟來到河灣沙灘。他知道風要來了,兩個人端端正正地站立著,目視前方等風來。
空氣像船帆那樣鼓了起來,潮濕的氣息撲面而來。云海在天上翻滾,河岸邊的楓楊興奮地甩著腦袋,陶醉在自創的舞蹈當中。
少年握住弟弟的手,鼓勵他挺起胸膛迎接風的軍隊。弟弟的胸膛像小船艏,少年的胸膛像大船艏。他們肩并肩乘風破浪,腳和腿牢牢地穩穩地扎根在沙灘中。
弟弟突然激動地喊:哥哥,沙子們在走!
確實,一隊沙子貼著地面,在沙灘上曲曲折折地快速行走。走成一條線,走成一根藤。
少年拉著弟弟的手蹲下來,盯住這隊曲折向前的沙子,告訴弟弟:這其實是風抓著沙子在畫線,在抽藤。順著這根藤,便能摸到“瓜”,按住風,捉到風。
弟弟明白了,這是哥哥在借沙觀風。借助一條藤,哥哥能夠摸到任何一種“瓜”,比如眼前的“風瓜”。
弟弟再看到紅旗動,知道那也是風在動。風從他們的窗戶里鉆進來,他也能夠看到風走過的路線了。
風愛美,在水面上晃動出既精細又巧妙的漣漪。樹影映在地上已經夠美,風還要它動起來,蕩漾啊蕩漾,鮮活起來的樹影也有了婆娑的舞姿。
少年也觀察到經風撫摸過的野花開得更美。
風吹拂著玉米棒子上的胡須,飄飄搖搖,忽左忽右,似老生唱戲,又似怪老頭在背書——美也可以這樣滑稽有趣。
風將干的梅花瓣、桃花瓣、櫻花瓣吹到幾個姑姑的后腦勺上,姑姑們攜帶著干花瓣到集市上走了一趟,有說有笑,眉目閃閃,嘴里蹦出來的每一句話都格外有意思。
返回家鄉的小河,幾片干花瓣仍貼在姑姑們的頭發上。風想了想,再吹上幾口氣。有的干花瓣緩緩飄落到粼粼的水面上,隨波逐流而去,杳杳不可追送。有的干花瓣旋轉著,旋轉著,懸掛到在河里洗衣服的阿娘頭上。
姑姑們挽起褲腳,洗手洗臉,幫阿娘捶打衣服,又兩人一組,用力地抻著在青草地上晾干的碎花被單。一時間小河里歡天喜地,光彩流溢。
除了少年,沒有誰留意到風今天干了些什么。
仍舊粉粉紅紅的干花瓣最后都被河水送到了不可知的遠方。
風也會將干草莖、枯枝敗葉吹到人的發叢里和身上,好像在做惡作劇。
少年在口袋里掏出一把沙土,揉搓著,流淌著,手指間紛紛揚揚。風不得不趕過來幫忙,吹起沙土,依稀飄散……
風愿意擦去自己的痕跡,比橡皮擦去錯誤的書寫還要干凈。
風吹起過一只公雞的尾巴,讓少年看到再驕傲的公雞也有一個并不雅觀的屁股。他哈哈大笑起來,羞愧的公雞垂著頭,嘴巴摩擦著地面,像爬蟲那樣鉆進洞穴,再也不肯露面。
風的鼻子比狗鼻子還靈敏,它嗅嗅少年的手指頭,便清楚這些天他干了什么,哪些是好事,哪些是不好的事,哪些又是沒意思的事。
有時候他有些怕風。
那一次,他跟弟弟爭搶爆米花吃,抓了一把又一把,大拇指和食指貪婪地飛快地捏起一個又一個爆米花,接連不斷地丟進嘴巴里。他仿佛從來沒有吃過這樣的美食,淪陷在食欲當中,聽不見弟弟的抗議和哭泣,既沒有時間得意,也沒有時間紅一紅臉。
弟弟很快忘記了這件不愉快的事情,他的手也洗了多次,但風一直糾纏著他的手指頭,將它們一根一根地推到他的鼻子底下。
風說,它嗅到了一種古怪的香味和甜味,氣味越是輕淡,印象越是深刻。
他的手指頭沾染著爆米花的糖味、奶油味和芝麻油味,也沾染著一個記憶。這個記憶讓糖味兒變得有些苦澀,爆米花曾經擦破了他的口腔,一吃東西便覺得辣疼。
不是爆米花的氣味很頑固,而是風在他的手指頭鎖住了一層印象、一個記憶。風提醒著少年,釋放出往日的羞愧。
少年向弟弟道歉,弟弟卻比他還不好意思。
沒有什么秘密能夠向風隱瞞。
風像水一樣無孔不入,它穿過枝葉,抓緊光滑的大理石面,擠進古老的石頭縫里。
少年聽到鄰居爭吵的聲音,也聽到啄木鳥給病樹動手術的聲音。有人在輕聲吟唱,有人在竊竊私語。
風將少年的耳朵訓練得無比靈敏,不必說雨滴滴落在睡蓮葉子上的一陣震顫,不必說喜鵲歸巢時蹬落了一根灰白的樹枝,也不必說季節換裝時的窸窸窣窣,單說少年靜靜地躺在木床上,兩只肥肥的家鼠搓手捻須的聲音,他也能夠聽得到。
一天天,一夜夜,風傳遞給少年無數聲音。風讓他記住近處的世界,也讓他記住盡量遙遠的世界。
風也稱得上是他的老師了。
最先觸碰到萌芽的是風,最先知道花開放的是風,最先抵達高山的是風,最先在云朵上居住過的是風。
村里的房子還沒有建好時,風就過來住一住了。
聰明的話剛說出半句,風就聽到了。
風知道的故事,比最大的故事簍子所裝的還要多呢。
少年最熟悉的是微風、清風、暖風,但也喜歡刮大風的時候。狂風攜帶著暴雨,他甚至認為這也是一種完美的天氣。摧枯拉朽,激濁揚清,篩選出真正的勇士,甄別出真正值得依賴的大樹高山,少年因此激動、振奮、歡叫、流淚,或者吟哦出老師教給他的古詩,或者目不轉睛,將激蕩奇異的風之狂舞盡收眼底。
在一朵雛菊上,少年捕捉過幼小的風。
在一座木塔內,少年拜訪過古老的風。
在電影銀幕上,少年神往過大海洋的風。
在狂風暴雨中,少年第一次感覺到風的心臟有多強勁,雨的熱血有多澎湃。
風也在少年的身體里呼嘯,他曾經避開家人,沖進風雨交加的世界里。他不得不凝聚起目光,皮膚緊繃,肌肉隆起,雨水在他的身上敲打出小窩,再瘦小的拳頭攥起來也能夠在大風中沖擊出火花。他張開雙臂奔跑、飛翔,向雨中的燕子致敬,向面容模糊但奔放不息的世界致敬。
大風激昂,雨水沸騰。
少年青春的火焰是一場大風點燃的,而驟雨洗刷去他的稚嫩,簡直令他脫胎換骨。
他回到家里,眼睛酸痛,耳孔里隆隆鳴響,頭發油亮柔順,手腳僵硬陌生。弟弟告訴他,其實他看見他了,剛才的哥哥跟一匹野馬似的,但他會跟父母保密。
他竟然生了一場病,卻一直微笑著,直到喝完最后一碗黑黑的熱熱的藥湯。弟弟握住他的手,盯著他的眼睛看,說他的眼睛里有一股小旋風,然后慢慢地定住了,又像天上的星星一樣。
他不想說太多的話,一直微笑著,握著弟弟的手越來越有勁。
當少年從屋里走出來,一陣并不大的風卻將他推了一下。他差點摔倒,急忙抓住風的手臂。他知道,這一抓,便永遠不會分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