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 齊,于 崢,王 芳,杜 松△
(1.中國中醫科學院中醫基礎理論研究所,北京 100700;2.北京市東城區社區衛生服務管理中心,北京 100010)
張聿青(1844~1905),本名乃修,字聿青,清末名醫。其代表性著作《張聿青醫案》由其門人整理而成,全書記載了張聿青臨床診治醫案1100余則,其病案記載較為完整,病案后的按語概括扼要,深中肯綮,對病因病機、辨證關鍵、疾病轉歸、治法方藥的分析頗為透徹,堪為中醫學醫案著作中的一部精品。通過對其醫案的學習與研究發現,張聿青對于濕證的治療,在全書1100多則醫案中,與濕證相關的醫案達到537則涉及77種病證。特別是在治濕過程中,對于燥濕相兼的證治,突出體現了以燥治燥、流失潤燥的思想,并彰顯了其靈活、多樣的治濕法度。通過收集研究《張聿青醫案》濕證治療醫案,總結其濕證治法,闡發其治濕學術特點,為臨床提供有益的借鑒與啟發。
張聿青治濕的特點與其整體學術思想有密切關系。由于以氣化學說作為濕病診療理論的基礎,決定了他注重津液與痰濕之間的關系,善于調動自身的功能恢復津液代謝的失常,而不是以病理性代謝產物來對抗性地處理痰濕。由于他注重津液的氣化,于是能夠深刻體悟燥與濕的變化過程,創造性地提出“燥是其標,濕是其本”[1]的論斷以及以燥治燥、流濕潤燥的思想。由于他對燥濕問題有著深刻的體悟,所以對濕熱病傷陰的問題就有了更為清醒的認識,才能在實踐中著手解決這一矛盾性難題。他善于用五行生克理論來認識臟腑之間的病機,并確立治法,在其濕證診療中也貫穿了這一思想與手段。
人體的津液在氣的氣化作用下,才能完成生成、輸布與排泄。氣化是在氣的升降出入運動中所發生的物質和能量轉化[2]。如果臟腑功能失調,氣化作用失常,津液的代謝過程就會出現障礙,而出現痰飲水濕各種病理性代謝產物。張聿青對這一生命過程有著深刻的體悟:“人受氣于水谷,水谷之氣,流則為津為液,滯則為飲為痰,蓋流者氣化之流,滯者氣化之滯也”[1]194,“氣停于是,濕停于是,痰停于是,飲停于是”[1]191。脾胃的臟腑功能正常與否是氣化功能得以實現的基礎,“氣之化與不化,悉視脾陽之轉運如何”[1]193,“胃為陽土,水谷至此,頃刻即消,吾身之一丹灶也”[1]191。所以他主張“濕與痰皆不可力制”1[38],治療濕證不是把痰濕作為病理性代謝產物病邪來對待,而是從人體自我功能修復出發,調整氣的升降出入運動,使津液的代謝過程恢復正常,化痰濕為津液。“調理之策,維有補脾降胃,鼓動氣機,使氣得流化,則不治痰而痰默消,不理濕而濕胥化”1[199]。尤其是對于久病、年高之患者,其治療過程突出體現了這一點。
疾病發展過程中,經常會出現燥與濕的病機變化,其反映的是津液氣化過程中津液與陽氣之間消長進退的情況。氣化功能旺盛則津液得化,病機可能會向燥的一面轉化;反之,氣化功能不及則津液不化,水濕內停,病機朝向濕的一面轉化。前文述及,張聿青注重津液的氣化過程,也就更關注燥與濕的動態變化。尤其對于氣化不及、脾失健運、痰濕水飲停留于內、水谷精微不能布散的清濁相干、燥濕同病的情況,尤為重視。“今濕邪抑郁,則津液不布,燥是其標,濕是其本”1[59]。此時之燥“與清涼未寒,天氣爽燥之燥,判若霄淵”1[502],而是由于水濕停聚、津液不布,機體津液相對不足,所以燥為假燥,而濕是真濕。治療的重點在于以燥藥治真濕之機,也就是以燥藥治假燥之象。他在前人所論的基礎上,提出流濕潤燥之法,后人評價“以燥化燥生平之效果,歷歷不爽”1[45]。
濕為陰邪,熱為陽邪,濕邪困厄陽氣,而熱邪又耗傷陰液,所以濕熱類疾病后期既可以傷陰又可以傷陽,造成復雜的矛盾和局面[3]。如本虛與標實的矛盾、陰傷與濕滯的矛盾、脾濕與胃燥的矛盾等。處理這些矛盾,從理論原則上講可能并不難,而真正在臨床實踐中,則需要醫者在用藥方面要有豐富的經驗與細致的考量。從張聿青的醫案中可以發現,其在濕證診治的用藥方面,在藥物的配伍、炮制、劑型的選擇等方面有著精心的考慮,對后人頗有啟發。
1.3.1 雙層丸藥 如痰飲門中胡案,患者古稀之年陰陽兩虛,痰濕內停,而正津不布,渴不多飲。此時溫燥化濕會耗傷陰液,而滋陰又會有礙化濕,所以在劑型上用心良苦,采用2種丸藥結合的方式。內層丸藥由龜板膠鹿角膠、阿膠、大生地、炒杞子、炒白芍組成,重在溫補肝腎、益精養血;而外層丸藥則是別直參、炒于術、云茯苓、制半夏、廣皮、枳實、澤瀉、豬苓,補益肺脾,化濕行氣。兩藥結合,肝腎充,氣化復,脾胃健,痰濕化,其義還是在于調動機體功能,使津液的代謝過程恢復正常。
1.3.2 露藥 張聿青喜用露劑,縱觀其醫案各種露劑種類繁多,如銀花露、枇杷葉露、薔薇露、荷花露等。各種露劑有不同的用意:甘寒清熱之品銀花露、白殘花露、薔薇露,主要“專取其氣,以潤其津,于脾無損,于胃有益”1[59];荷花露、佛手露主要取其輕清上浮之氣,用于升清、行氣。露劑往往用于濕溫病或濕熱類雜病的后期,此時多有濕滯而津不化、津傷而濕未除,用露劑于生津除熱有利,于濕遏熱伏無妨。
1.3.3 炮制與配伍 濕證治療常不離燥濕、化痰、理氣諸品,這類藥物正是因為其燥性才可祛邪化濁,但亦因其燥性會耗傷津液。如遇痰濕內蘊而陰津已虧的情況,每在炮制時以滋潤之品監制。如姜用蜜炙,陳皮以蜜水浸后用陳壁土炒,吳萸亦用蜜水浸后用鹽水炒,香附用蜜水拌炒,蒼術用麻油炒黃,皂莢子用重蜜涂炙,研末蜜水調服。
張聿青不僅重視濕邪與陽氣的關系,還要結合臟腑生克關系分析病機變化。由于脾主濕又惡濕,濕證不離脾胃,而肝木克脾土,同時土得木而達,脾胃與肝在生理病理上又有密切聯系[4],所以肝膽與脾胃是其最為重視的一對臟腑關系。他在醫案當中多次論述了肝膽與脾胃的關系:“肝臟之氣合脾臟之氣上升,而心血以生,膽腑之氣,合胃腑之氣下降,而命火以化”1[504],二者在生理上保持著陰陽水火升降的平衡。病理情況下,一方面如肝木之氣失于條達,“木郁則土滯,土滯而水濕不行,漸成蓄飲”[1]194;另一方面如痰氣交阻于中焦,“土滯木郁,肝木從而不平”1[193]。他以肝膽與脾胃的關系為核心,著重強調與之相關的三對臟腑關系:一是金與木的關系,“肺金無權,不足以制服強肝”[1]134;二是水與木的關系,“木為水子,用剛體柔,營液既虛,則木失涵養,橫暴之氣,挾痰攻沖。脾胃皆受其困”[1]187;三是火與土的關系,“土為火子,真陽不治,則土德愈衰,木邪愈肆,補火生土,一定之理也”[1] 321。這樣其治濕的法度就以肝脾關系為切入點,與其他臟腑關系的調整縱橫交織在一起,體現在多種雜病證治過程中,如水腫、淋證、泄瀉、痢疾、痰喘、中風、驚悸、失眠等。
張聿青治濕的學術特點體現在其具體治濕法度的運用中。這些治法中,如流濕潤燥法和苦辛開泄法,是其獨具特色的治濕之法,而芳香化濁法、清熱化濕法、攻逐水濕法等則是傳統的治濕之法,他在運用中也有自己的體會,并賦予了新意。限于篇幅,本文僅就其中幾個比較有代表性的治法進行討論。
流濕潤燥法是張聿青常用治濕證的重要方法,在其醫案中以多種稱謂出現,是其“以燥化燥”思想的具體體現。流濕潤燥的治法在宋金元時代就有醫家提及,張聿青將其治法落實到臨床實踐中,并通過醫案體現出來。嚴格地講,流濕潤燥是一種治療思想,張聿青在醫案中針對不同的病證,有流化氣濕、流化濕痰、流化氣分、流化濕邪等不同的稱謂。主要是針對濕溫病或濕熱類內傷雜病,濕邪或濕熱之邪阻閉陽氣,津液不得輸布,出現真濕假燥之機,皆可應用。正如張聿青所言:“氣濕未能流化,清津安能上供?燥也,皆濕也”1[67]。當然在具體應用中,即便未見燥象,只要把握住氣濕不化的關鍵,即可應用:“氣得流化,則不治痰而痰默消,不理濕而濕胥化”1[199]。其最常以郁金、菖蒲、豆豉、白蔻、陳皮行氣化濕,配伍杏仁、桔梗、炙杷葉調理氣機升降,酌情使用薏仁、通草、滑石淡滲利水,這是其流化氣分、流氣化濕的基本配伍格局。如濕邪郁久、煉液成痰則多伍用竹茹、枳實、膽星等,也就是其所謂流化濕痰的配伍。如濕邪偏表、濕溫初起、胸痞肢困、背微惡寒、身熱不揚、苔白不渴則多伍用藿香,取其芳化宣表之用,俾濕隨氣行,使濕溫表閉無汗及白得汗而解。張聿青對這一治法的運用頗具經驗,其判斷氣行濕化的標志是小便通暢與否:“冀得小溲漸暢,濕流氣宣,方是好音耳”1[200]。
代表性醫案如濕溫門中的張(左)案1[39]。患者濕溫半月,煩熱無汗,赤疹隱約不透,胸次窒悶異常,咳不揚爽,時帶譫語,頻渴不欲飲,飲喜極沸之湯。脈數糊滑,苔白心黃,近根厚掯。張聿青分析“此由無形之邪,有形之濕,相持不化”1[40],這里的無形之邪應為溫熱之邪,“邪雖欲泄,而里濕郁結,則表氣不能外通”1[40],所以僅僅使用汗法,體內的氣濕不得宣暢,疹汗不透。在組方上,他保留了吳鞠通三仁湯的三仁,去掉了偏于淡滲下行的滑石、竹葉及下氣的厚樸,意在讓氣機向上向外發散,而且也慮其傷及陰液,加用的豆豉、橘紅、郁金、菖蒲是其最喜用的行氣化濕之品,枳殼、桔梗意在升降氣機。
苦辛開泄,張聿青在醫案中多簡稱泄化,是其比較獨到的一種治法,有別于溫病學派醫家慣用的治濕法度。泄是開泄、苦泄之意。此法是仿照張仲景辛開苦降瀉心湯的配伍思路,用于“濕熱郁阻中州,致脾清不升,胃濁不降”[1]342,多見中州痞滿、嘔噦惡心、大便不暢或泄瀉不爽之證。張聿青云:“氣濕之結,前人謂非辛不能開,非苦不能降,擬瀉心為法”[1]72,多以黃連、干姜、半夏、郁金為主,辛開苦降,燥濕除滿,亦配伍行氣化濕之藿香、蔻仁、陳皮、佛手等。如有飲食內停、積滯不化、腹脹滿痛,配合使用枳、樸、神曲、備急丸等消食攻積。并十分注重臟腑生克的關系,在調理脾胃升降之時,尤重肝脾、肝胃之關系。“脾土不運,胃土不降,二土氣滯,木氣遂郁”“欲求安谷,必先降胃,欲求降胃,必先平肝”[1]117,所以運用本方,如濕熱不重亦配伍白芍于土中瀉木,宗張仲景烏梅丸之苦辛酸主治。
代表性醫案如伏暑門中某案[1]72。病人適逢月經,伏邪發病,熱入血室,經水中斷,沖脈閉阻。而沖脈隸于陽明而附于肝,故而肝經不舒,脾胃升降失常。證見中州痞滿、痰濕停聚、噦惡嘔吐,中州阻閉、心火與腎水失于交通,水火不濟,坎離不接,故夜不能寐。張聿青對于這樣一個病人,既沒有活血調經治療經水不來,也沒有交通心腎治療不寐,而是抓住中焦濕熱閉阻這一環節,以川連、制半夏、干姜辛開苦降,配伍白蔻仁、大腹皮、藿香行氣化濕,鮮佛手、竹茹、生姜、陳皮和胃降逆。脾胃濕熱得化,脾升胃降有序,水火交通,自然得寐;土得木而達,土氣疏調,也有利于木氣調達,肝經氣血通暢,月經自然以時而至。這則醫案不僅是其治濕法度值得關注,其治療中對標本的取舍及病機主次的把握也給我們諸多啟示。
芳香化濁一法,張聿青在醫案中多簡稱芳化。芳化并不是我們常說的芳香化濕,而是使用芳香避穢、開竅破濁之品,幫助透泄痰濕之邪,疏通陽氣的閉阻。每遇神志昏蒙或是中焦氣機閉阻、脾胃升降失常、吐泄交并的患者,常輔助應用于流化與泄化2種治法之中,多是應用成藥,如辟瘟丹、玉樞丹、至寶丹、紫雪丹、制雄丹等。如伏暑門中溫明遠案[1]67,在流化氣濕基礎上參以芳香破濁法,配合使用玉樞丹。玉樞丹由山慈菇、紅大戟、千金子霜、五倍子、麝香、雄黃、朱砂組成,原是治療時行瘟疫、山嵐瘴氣、喉閉喉風等癥狀,張聿青借其芳香避穢、化痰開竅、破濁解毒之功,透散濕濁,恢復氣機升降。
本法與清熱化痰法,在張聿青案中多以清化概言。清熱化濕主要針對濕郁熱蒸之證,較之苦辛開泄之法,此法針對的濕熱證多偏于熱盛于濕,應用的范圍較廣,涉及多種病證,如呃逆、吐血、泄瀉、痢疾、黃疸、淋濁、遺泄、痹證、帶下等。其組方配伍原則,主要是“淡以滲之,苦以泄之”[1]337,多為苦寒清熱燥濕之品,與淡滲利水之品相伍,配合應用甘寒清熱、健脾益氣與疏調氣機之品。清熱燥濕藥的選擇多視不同的病證而有所變化,泄瀉痢疾多用黃連、黃柏、黃芩、秦皮、白頭翁,帶下多用椿白皮、雞冠花,淋濁多用萆薢、木通、黃柏,痹證多用防己、秦艽、萆薢,黃疸多用茵陳、梔子、大黃等。濕邪郁久,煉液為痰。本法從廣義上講也包括清熱化痰法,其組方思想基本相似,但多以清熱化痰藥為主,如郁金、竹茹、天竺黃、枳實、瓜蔞皮、膽星等,亦常在溫膽湯基礎上化裁,一般不用甘草。
攻逐水濕法使用攻下逐水之品,瀉下內停之水濕,針對飲停胸脅以及水腫、鼓脹等疾病,證見水濕泛濫或凌心射肺之證。本法是治療水濕之證的一個傳統法度,但是一般的醫家多慮其險峻而不敢擅用。張聿青多是以湯丸結合或湯散結和的方式,將攻逐水濕的成藥與運脾利濕的湯藥配合使用。湯丸結合,成藥如神佑丸、舟車丸、耆婆萬病丸等;湯散結合,多用甘遂、黑丑、千金子、紅芽大戟各2~3分,與內金研末吞服,或使用牡蠣澤瀉散、禹功散、三物白散。在這些散劑丸劑中,尤其偏愛牡蠣澤瀉散和神佑丸,“此二方皆生平每投輒效者”[1]336,對牡蠣澤瀉散的方義做了深入分析。對這些攻逐水飲之劑的功效做了排序,認為禹功散較弱,牡蠣澤瀉散次之,神佑丸與三物白散最強。如果不是在臨床中長期使用探索,是很難做出這樣判斷的。在攻逐水濕劑的使用中,一半多認為要中病即止,多配合使用扶正之品。而張聿青不以為然,他認為扶正可以祛邪,而祛邪也才能保存正氣,這其中有著辨證的關系。所以主張驅邪務盡,“瀉下之后,不在補藥中求針線也”[1]336,腫勢大退,還要以五皮五苓之類清其淵藪。他告誡后人“所慮者,既瀉既利,病仍不退,不慮其虛脫也”[1]336,其經過豐富的臨床實踐錘煉形成的膽識,于此可見一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