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者簡介:
韓嘉川,山東青島人。一級作家、中國作協會員。曾任青島市文學創作研究院副院長、《青島文學》副主編、青島市作協副主席。著有散文詩集、散文集、小說、紀實文學等多部,以及電視作品多種。作品被百余種選本選載,并被介紹到國外。曾獲中宣部“五個一工程”獎等多種獎項。
近黃昏時,下樓去菜市,途遇一只獨行的狗,它的眼睛悻悻地看我,像在做某種判斷,而腳下卻與我保持著安全的距離,繞著圈兒小心翼翼地走過;盡管體量比較大,但沒有主人在身后為其掌綱的狗,便會出現這種形態;驀地就狗與主人的關系,讓我想起《狂人日記》中關于狗的描述。
小時候曾經很希望能養一只狗,最好是那種兩只耳朵豎著的狼狗。小孩子內心的孤獨總是希望有忠誠的伙伴來排解。姥姥家的鄰居玉龍就養了一只狗,兇得很,姥姥家的貓常被它追得狂奔,直到迅速爬到樹上或躥到墻頭上,方可躲過。玉龍比我大兩歲,嘴很大,張開了能塞進自己的拳頭,伴以昂著頭跟在身邊的狗,威風極了。現在的年輕人所謂的“拉風”,大概指的就是這種形象。晚上小伙伴們聚在一起,盡管不敢上手摸一下,但是能與玉龍和狗平坐在馬路邊上,就覺得沾了那威風。后來有關部門不許養狗,玉龍身邊不再有狗相伴。
住姥姥家時,我上學的路上,路過一個山岡,經常看到護林員老劉頭與一只黑狗坐在山巖上。那狗是山下工人療養院的,頭挺大,也比較肥壯。不知何故被人打壞了一只眼睛,但并不影響它每天與老劉頭一起坐在山岡上看風景,還被夸耀具有在山野中追野兔子的本領。老劉頭親切地喚它“黑兒”,它對老劉頭也是言聽計從。把手中的棗木拐棍向草叢中扔去,黑兒嗖的躥出去,不一會兒便將拐棍叼回來了。而我“黑兒、黑兒”地叫,它卻愛答不理的用僅有的一只眼白瞟我。
自從路過的山岡有了老劉頭與黑兒,我每天中午放學后便給自己派了一項任務,到飯店的垃圾桶里找肉骨頭,找到了就從作業本上撕下一張紙包起來,高高興興的趕去喂給黑兒吃,想以此換取它的好感。然后漸漸試著用手去撫摸它的背,嘴上喚著“黑兒”,試圖讓它也像聽老劉頭的話那樣順從我。
隨著日漸熟悉,我自恃與老劉頭和黑兒是朋友了,膽子也大了起來。那天放學早,我在飯店里找到了一塊比較大的骨頭,找了一根草繩拴著提在手上。來到山岡的時候,見老劉頭獨自坐在那里,問他黑兒怎么沒來。從山岡往下看,依次是十幾畝的果園,然后是湛山寺和藥師塔,再是工人療養院了。老劉頭“黑兒黑兒”的叫聲并不是很高,我心想這樣的聲音那狗能聽到嗎?不一會兒就看到黑兒鉆出療養院的鐵蒺藜圍欄,匆匆地向山岡跑來。到了跟前我把骨頭丟給它,它嗅了嗅,把臉扭到了一邊,看來對那骨頭不感興趣。老劉頭說,可能療養院里有好吃的,它吃飽了。
我的目的當然不在于它是否吃骨頭,而在于它是否能與我親近,聽我的話。老劉頭曾告誡我,狗在吃東西的時候不要撫摸它,它會理解成你要奪它的食物。我給的骨頭它不吃,但善意卻在那兒了。于是,在它趴在老劉頭腳邊的時候,便上前撫摸它的背。那時已經是夏天了,我穿著短褲。沒想到它猛然回頭,張開大口沖我的大腿咬來,我嚇得趕緊后退,老劉頭也大聲呵斥,且用手中的拐棍做欲打狀,那狗復又趴伏下。再看我的腿上,已被它的一只獠牙扎出了一個深深的齒洞,周邊也有其他牙齒的劃痕。
雖然齒洞內汪著血,卻并不流出來,也沒有感到多么痛。實話說,肉體的痛趕不上心里的痛。從那一瞬間,我對狗的印象陡然發生了變化,沒有憤恨卻是恐怖。狗雖然被人類馴化為家畜的動物,但畢竟與狼同宗,其本質終究是獸性,在它認可的主人之外,是“六親不認”的。老劉頭怕我受到驚嚇,趕緊安撫我,說幸好我的大腿粗,狗的嘴張到最大也未能叉過來,不然會把骨頭都咬斷的。就是說我不僅不該感到痛苦,還應該感到慶幸。
那時還沒有打狂犬疫苗的說法,我一瘸一拐地回了家,怕被家里人看到,摸了一塊干糧,便游泳去了。心想在海水里浸泡可以消毒。那個齒洞的傷口不久就愈合了,現在想來,那時的海水沒有污染,對傷口的愈合起了很好的作用,只是留下了一個小拇指頂大的傷疤,那卻是永久的心理之痛。
對狗的習性有了比較深切的理解,就不再害怕了。太平山上有一個海軍的觀通站,山丫處的一排瓦房里,有年輕的海軍守著電臺,不斷發出滴滴答答的聲音。那排房子后面有一條小路,可以通到山后的山間公路。從那里去我的同學家,可以節省一半的路途。雖說爬山有些吃力,而對于好動的少年卻興趣盎然。每次從那里走過喜歡看窗子里的軍人,而他們也抬頭看外面的我,大家互為風景。可有一次路過時,從旁邊忽地躥出一只大狗,猛然朝我撲來,我趕緊蹲身抓住一塊石頭,那狗雖然停住了動作,卻并不像普通的狗那樣怯陣,而是用兇狠的目光與我對峙,我稍有動作它便進攻。我心想,這回遇到的可能是訓練有素的軍犬,不然不會寸步不讓的。于是便高聲喊叫:來人吶……問題是那天好像整個前院的軍營里沒有人,呼叫了好一會兒都不見動靜。我與那狗就那樣相互對峙著,眼神像擊劍運動員一樣相互緊緊盯視,不敢稍有閃失,怕被對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襲擊;同時又在尋找對方的破綻,以便使局勢得到緩解。我不僅抓石頭的手滲出了汗水,身上的衣服也被汗水浸濕了。
終于聽到前院有人走動的聲音,那刻我從狗的眼睛里看出它的分心,邊抓緊調整累了的姿勢,邊繼續大聲呼喊。我稍有動作,那狗復又盯緊了我。好在前面終于有人聽到后面的動靜,轉了過來。見我與狗的狀況,朝狗喊了兩聲,那狗根本不聽他的。他趕緊跑回去叫人,叫來的大概是狗的管理者,那狗見到后來者便放棄了與我的對峙。后來者上前抓住狗脖子上的項圈,冷著臉對我說,以后不要從這里走了,這狗會傷人的。我心有不服,憑什么有路不讓走?但是對于如此執著的狗,還是心有余悸。
那是我經歷的最嚴格意義上的狗,它的理念十分清楚,幾乎不受任何干擾地執行使命;或者說,那不是可以與平常百姓為伍的動物。大部分狗的眼神被人盯視的時候,會訕訕地移開,就像有的人盯視美女被對方發現時,眼神會迅速滑開一樣。而經嚴格訓練的軍犬卻不然,那是意志堅定、含義清晰、思想深邃的目光。
“狗仗人勢”是一個貶義詞,而我的理解卻是中性的,在闡明一個事實。有科學家認為,狗是由上萬年被人類馴化演變而來的,當時人與野狼分布在地球表面許多地方,演化過程可能發生在好幾個不同的地區。而據瑞典皇家理工學院科學家彼得·薩弗萊寧確認,目前世界所有種類的犬都起源于約1.6萬年前中國長江流域南部馴養的狼。據山東膠州三里河出土的狗形鬶,也就是狗形狀的新石器時期的陶制炊事用具,其造型生動逼真,說明在龍山文化時期,狗就已經是農耕家庭的家畜了。最早是人們打獵的幫手,后來看家護院,有些領悟性高的,可以幫助人類做很多事情,譬如導盲犬,更進而乖萌成了人類的寵物。“濕草之恩”說的是狗在水溝里沾了水,把醉酒主人身邊的草打濕,從山火中救出了主人生命的故事。
就是說,狗只有仗著人勢,才成其為狗,不然依然是狼。因此用忠誠依賴于主人的豢養而生存,便是狗性所決定的。“打狗看主”的成語,把狗與人的關系綁在了一起。盡管其中的“狗”是貶義的喻體,但是其背后的主人是決定因素。也就是狗的所作所為,與主人有直接關系,是主人意圖的延伸。我小時候想養一只狗,想做一回狗的主人,就是讓它聽我的話,忠實于我。然而終究“人微言輕”,姥姥的一句話打消了我的念頭:能把你的口糧省下給它吃,你就養——那時我把家里最大的碗號下了,每頓飯三大碗野菜湯——從此不再提養狗的事,畢竟人自身的生存更重要。
玉龍自稱把狗送給部隊了,而有人則說被他殺掉吃了,甚至信誓旦旦看到他家的垃圾中有狗的骨頭。聽上去這是一件很悖逆的事,狗曾經那么忠誠于你,怎么可以吃它呢?然而人世間的事,若干是難料的。“易牙蒸了他兒子,給桀紂吃,還是一直從前的事。誰曉得從盤古開辟天地以后,一直吃到易牙的兒子;從易牙的兒子,一直吃到徐錫林;從徐錫林,又一直吃到狼子村捉住的人……”盡管這是《狂人日記》中瘋子說的話,但是人類歷史中曾有“易子而食”卻是事實。就是說,人尚且可以吃,何況狗呢?
“忠臣不事二主”,狗的忠誠還來自于不服從主人之外其他人的意志。山岡上的“黑兒”是工人療養院的狗,按說應該忠誠于療養院,然而療養院是一個單位,給它提供食物的不必一個人;雖有看門護院的職能,但門衛也不是一個人,常常白班與夜班兩個人倒替。因而把山岡上的老劉頭借代為主人,是它作為狗性所需,而我向其討好,想成為二主人,顯然是不合狗之道的。在山丫遇到的軍犬則意念更明確、清晰,同是穿軍裝的人,不是訓練、調教它的人,更是難以從命。
一只叫“布克”的狗,經歷了從養尊處優的莊園寵物狗,到被倒賣為雪橇犬,在棍棒與牙齒的規則中,經受著權力與森林法則的碾壓,幾易其主后,雖然獲得了最能體諒它的艱難者的青睞,它重新有了作為狗的尊嚴與自由,盡管它也以極為感人的舍死忘生,拯救主人于危難,然而,在森林里它還是聽從了內心的野性召喚,回到了狼群中,回歸了自我。
反抗過鞭子,反抗過雪橇犬隊伍中的霸凌,反抗過狼群的圍攻,那種潛在與血液中的野性,不斷在呼喚著它的生存欲望,是通過自己的付出,換取應得的給養,還是聽從內心的呼喚,回到森林里與狼群為伍?它“看到最多的還是屬于野狼血統的愛斯基摩犬。它們很有規律,每天一到九點、十二點和凌晨三點鐘,就唱一種很特別的歌——屬于它們祖先的歌聲。布克好奇地聽了幾次之后,感覺非常親切,于是便開心地和它們一起高歌起來。那是一種神秘的歌,像是對生命的挑戰,又像生存的悲哀。這是一支古老的歌曲,記載著它們充滿野性的代代祖先的奮斗經歷。”
在作為領頭犬帶領隊伍拉著雪橇奔忙的日子里,是那些歌聲讓那只叫“布克”的狗心神不寧,“其實那是,潛藏在它內心深處的,遠古時代的祖先給它留下來的野性呼應的表現。”盡管最后的主人又給了它自由自在的生活,最終還是用回復的野性咬死了殺它主人的人,走向了森林……這是杰克?倫敦的小說《野性的呼喚》所講述的情節。
狗畢竟是狗,即便作為軍犬、警犬,具有極高的領悟性,在訓練中總也少不了棍棒的調教,作為父親是圣伯納狗,母親是蘇格蘭牧羊犬的布克,可謂具有優良血統,而吃盡苦頭的它認識到:“面對拿棍子的人,它是根本沒有勝利的機會的。”紅衣人狠狠打過它之后,警告道:“只要你乖乖地聽話,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否則,我會打得你全身骨頭都散架的,明白嗎?”乖萌,固然是人類喜歡狗的一個原因,可以理解為忠誠的表現之一種,而僅僅是聽話,也就是服從主人的意志還不夠,還須有一定的技能,譬如警犬、緝毒犬、搜救犬等的嗅覺功能;對于軍犬則還須能征善戰,極盡所能地執行命令。攻擊所謂的敵人,在狗來說那是除了主人之外的他人;狗的眼睛里是沒有敵我的,它只能唯主人的好惡是從。不僅如此,狗的眼睛看世界還沒有顏色,一切都是黑白的,因而“狗眼看人低”是有道理的。
《狂人日記》中寫道:“那趙家的狗,何以看我兩眼呢?”“我怕得有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