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山（組詩）

作者簡介：

李建田，生于大興安嶺密林之中，現居呼倫貝爾市。寫詩歌也寫小說，作品刊在《人民文學》《上海文學》《詩刊》等雜志。

瞬間把草原照亮

那么多的光，在草尖上跳躍

騎白馬的牧羊人，吹奏的梵音

在河谷間飄蕩，白露來臨了

氈房后面的楊樹林，染上了斑斕

的霜色

溪水漶漫在流觴間，白亮亮的

清晨，顫動的門簾把光陰隔成兩半：

一半留給額吉擠奶

一半留給阿爸冥想

中午，草尖上的浮塵都被風吹走了

兩只兇猛的牧羊犬，蹲在氈包前

緊緊盯著一條蠕動的蟒蛇

牛羊懶洋洋地打著盹

或默默咀嚼苦澀的草

阿爸布庫又喝多了，在酣睡的夢中

嘟嘟囔囔

河灘上蘆葦更白了，搖曳的枝條間

臥著幾只南遷的大雁……

草黃之后，牧場的時光已經停住了

沒有想象的那么慢，秋風蕭瑟

吹散了氈包里羊肉的腥膻氣

轉過天，牧民們該轉場了

男人們爬上草垛，捆綁牧草

女人們忙碌在廚房里

煮牛肉、烤羊腿、釀奶酒

去遠方就像趕一場美好的約會，

人們喜氣洋洋

只有密林里憂郁的吹笛人，騎著

白馬

用清涼的音符，涂抹著

混亂不堪的生活……

錫尼河牧場

如果光澤還有剩余

就會草尖上跳躍，進入深秋之后

錫尼河畔纖細的梗莖，如柔順的馬鬃

隨風起舞，清晨，草葉凝聚著露珠

婉轉而清涼，一滴滴滑落在

馬的頭蓋骨里，沉默著冥世的憂傷

草原上的光陰是孤獨的

比遼闊更孤獨，時光易碎

旋轉出一小片，落在敖包上

彩色的經幡，在丘陵上隱秘地翻飛

九曲盤旋的錫尼河，漫過塌陷的濕地

涌向新的斷裂地帶，騎白馬的巴特爾

大半天了，追逐著跑散的羊群

葳蕤的草木：群鳥低飛、蝴蝶翩躚

唯獨不見他的羊

巴特爾偏身下馬，走進金黃的巴丹寺

佛音繚繞的經堂，除了低低的禱告聲

還混淆著天堂細碎的響聲，活在塵世

喇嘛的經文，醫治著那么多心靈的暗疾

走出寺院，陽光燦爛

樹上有貓頭鷹的啼叫

樹下有羊群的低咩……

扎賚諾爾

猛犸象徘徊在，荒蕪的

達蘭鄂羅木河道，秋風刮來

榛樹林的葉子已經明亮金黃

三兩聲鳥鳴從幽深處掠過

清涼、圓潤、虛空

沉重的腳步聲，從古棧道上響起

鬃毛顫抖的猛犸象，如同一座山

在盲人喇嘛烏力嘎的視野里移動

他手巧如簧，深情撫琴的一瞬間

密林里驟起了風聲和大地的震動

他手指纖細，琴弦從手指上流過

迸發出斷裂的轟鳴

陽光太濃烈了，炎炎的濁浪

抽干了花瓣的水分，可以慰藉的

是遠方的達賚湖水，澄明著蔚藍

部落首領忽爾汗，已經征服完一片土地

他積草屯糧，整肅人馬

準備開拓另一片土地

他相信，刀鋒從肉體上劃過

精神分外明亮，不過

這個須發蓬亂的薩滿后代

只要聽到猛犸象的驚天怒吼

沉睡時也分外恐慌……

額爾古納

夕光下的額爾古納河

蕩漾一層金鉑，河岸邊

三頭飲水的麋鹿，讓金色的粉液

從麋鹿的犄角上滲出，又無聲地

沉入到水底，秋風吹得河水

已經十分沁涼了，緩慢的河流

失去了往日的湍急，河灘寂寥

幾只噤若寒蟬的鶴，徘徊在沙灘

不知道這些家伙在尋找，水中的浮蟲

還是叨喙河邊的小魚

水流涌向草原深處

吸納著河面的陽光

苔蘚漫溢出來的清香，刺激著

麋鹿靈敏的嗅覺，不過苔蘚都長在巖壁上

麋鹿需要伸出細長的脖頸，才能撕咬到

然后卷嘴中慢慢咀嚼

群山暮光淡了，一些細小的光澤

照耀著寂寥的人間，請別說話

光澤很快就會沉沒，成為世界上

最幽邃的部分，剩余的空間

只能留給想象了，或由水里

噼啪作響的魚蝦來遺忘

達爾瑪

采花的達爾瑪，腳下

跑來一只瘦小的羔羊

羔羊瞪著灰色眼珠，咩咩地叫喚

它用細小的羊角，蹭著達爾瑪藍花布裙

達爾瑪慈愛地撫摸著，羔羊柔軟的頭部

想起了酒鬼丈夫，愛賭的阿吉

白露之后，閑散一個夏天的男人

進山采靈芝去了，很不幸

黃昏傳來了他的死訊

男人是踩著晚霞走的

幾十人進山，沒能找到他的尸體

樹葉枯黃了，盤山路上沒有出現他的身影

大雪飄起來了，蛇形小道也沒有出現他的身影

不知道從哪個夜晚開始，達爾瑪大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