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者簡介:
南澤仁,藏族,四川九龍人。巴金文學院簽約作家,中國作協會員,魯迅文學院少數民族創作班學員。有散文、報告文學發表于《人民日報》《文藝報》《散文》《民族文學》等報刊,出版散文集《遙遠的麥子》《戴花的鹿》,紀實文學《遠山牧場》。曾獲孫犁散文獎,第四屆西鳳杯全國青年散文大賽金獎等。
一場早雨后,七日村莊更加清新明亮了。一群小雞仔圍著場壩邊的一凼水啄飲,發出雨滴的響聲,又用沾濕的嘴殼去清理毛茸茸的羽毛。母雞在不遠處捉出濕土下一根彈動的蚯蚓扔在地上,小雞仔們張開翅膀飛撲過去享用。母雞昂首鼓動著頸項上油亮亮的羽毛,使喉嚨發出低沉的“咕咕”聲,像是在贊美這個嶄新的早晨。
三四個人肩背竹簍沿著泥濘的坡路蜿蜒而下,朝場壩方向走來,他們走得那樣謹慎而穩重。從場壩經過的時候,村子里的幾個大人和孩子來到了場壩上曬太陽,他們齊刷刷地看著山坡上有才家的孩子們,背著滿竹簍的紅蘋果、青蘋果,他們低沉著頭,他們的眼底也不去看邊上的人,生怕看一眼就會失掉一只蘋果似的。他們經過后,掠起的風也是蘋果的香味,大人和孩子們沒有感到遺憾,蘋果紅的笑容在他們的臉頰浮動。站在其中的布赤倏然發出了幾聲咳嗽,仿佛她的喉嚨被一口甜蜜的果汁嗆到了似的。
有珍的眼光沿著場壩上那串深深的足印去展望坡上的蘋果林,她感慨:“我兄弟家的蘋果林越來越寬廣茂盛了,看上去像半個繁華的呷爾壩?!崩仕恼f:“聽說,他家的蘋果每年都會一個不剩地運到呷爾壩去賣,我們是沒有嘗過他家蘋果的滋味,有珍嬸子應該吃過吧?”布赤和幾個孩子一齊升起目光去仰望有珍,她慢慢解下盤在頭上的兩條發辮,用手指從頭頂順著耳際兩邊梳理后又把發辮盤在頭上,而后,她拉起身邊小兒子的手,面帶和風一樣的笑容從朗四和布赤他們面前走過,朝家去了。朗四對著布赤吐了吐舌頭,也領著自家的孩子回家去了。這時,是她們回家準備午飯的時間,草木上的露水已蒸發,布赤和曲塔穿過一面籬墻低聲商量去金家溝深處割草。雨季,豬圈容易潮濕,豬們睡不好會整夜拱圈,就會掉膘。
午后,曲塔背著高過頭頂的竹簍等在通向金家溝的路口上,他遠遠望見布赤背著更高的竹簍朝他走來,她的影子像只巨大的甲殼蟲護在她旁側。布赤直走向上村和下村的岔路口才停住,她對著路下方的曲塔喊道:“今天我們去坡上割草吧?!鼻送汲嗌砗竽菞l開滿琉璃花的上村路,它彎彎繞繞地通向了坡上的蘋果林,他立即點頭答應了。
他們向著上村走去,經過王隊長家門口,見王隊長穿一身軍綠短裝,頭戴軍綠帽子,像一棵巖斑竹精神地站在門外的核桃樹下眺望對面山上的羊群,看見布赤和曲塔兩個孩子,他伸長了手摘下兩顆破殼的核桃給他們,并囑咐,村頭勒布家的攆山狗咬斷繩索跑了,經過時要當心。布赤的腳彎子瞬時就感到了發麻,那里還留著那只狗咬過的齒印,像一對模糊的眼睛。布赤在心里嘀咕:它可不是什么勇猛的攆山狗,分明一只地道的縮頭狗。那天,布赤像丟了魂似的獨自去上村轉悠,在舅爺家門口那塊光滑的圓石包上一次次地爬上滑下,速度不緊不慢,全在布赤的掌握之中。玩累了,她準備滑落就回家去,這時,她看見勒布家門口閃出一道黑影,正是那只狗,它晃動著身子慢慢朝舅爺家門口走來,其間,它用漫不經心的眼神看了布赤兩眼,只當她是個再熟悉不過的路人。布赤也就放松了防備,就在她兩腳著地的頃刻,那只狗猛撲上來,一口咬準布赤腳彎子上的皮肉,布赤幾乎聽到它尖利的牙齒深深扎進去的聲音。布赤想要掙脫,越是努力越是撕心裂肺的疼痛,布赤的鮮血從狗的牙齒縫里流淌而出,滴落在干燥的土里,并迅速打濕下陷成了一個碗狀。布赤感覺她的那只腳像失掉了一樣麻木,這樣的麻木開始蔓延至四肢的時候,她用全身的力氣大聲吼出:“狗吃人啦,勒布家的狗吃人肉了!”接著是一陣尖細而恐懼的哭聲在村子上空連續響著?!班剜亍蹦枪返暮蟊潮灰粔K接住第二塊拳頭大的石頭擊中,它的腰閃了一下,同時松口發出了一聲慘痛的叫聲后,夾著尾巴逃回了勒布家的大門。是布赤的繼母繞沃以風的速度趕來了,她的身后跟著“皮皮噗噗”的腳步聲,繞沃抱起布赤飛奔回家,她用菜刀在菜板上用力地刮擦著,接著刮出了一層焦黃油膩的東西,用它涂抹在布赤的傷口上,血頓時就止住了。布赤想到這里,打了一個激靈,她拉了拉曲塔的衣角,想要轉身回去。曲塔朝她揚了揚手中的鐮刀,白亮的日光在刀口上閃耀了一下,為了給自己足夠的勇氣,他拾起了幾塊石頭放進了衣兜里。
就快接近勒布家門口時,曲塔輕步行走著先去查看動靜,接著朝布赤招手,布赤跟上去,曲塔牽住布赤的手就是一陣極速奔跑,竹簍在他們背上歡快地搖擺,暖風在耳邊突突的地吹響,藍色的琉璃花起伏跌宕地從他們腳邊無聲淌過。他們一直跑到了蘋果林對岸的石坳里,他們趴在一塊石頭上大口喘氣,薄薄的胸口拍打著他們奔跑時的節奏。布赤爬上了那塊石頭,她站在上面放眼那片相隔一條河溝的蘋果林,她的臉露出了滿足的笑容,因為奔跑而凌亂了的發絲向后飄逸著。曲塔仰看布赤的模樣,他的心“撲哧”一聲飛出了一對白色的鳥兒,輕輕繞過了他們頭頂。那刻,他只想為布赤割滿一竹簍蕨草,就讓她一直這樣美好下去。
曲塔也爬上那塊石頭與布赤一起去望那片茂盛的蘋果林,銀亮亮的葉片中間掛滿了飽滿的果子,青蘋果透著一點點熟黃,紅蘋果太過耀眼了,布赤知道那是純甜的味道,吃下的時候會有些小小的幸福要急于冒出來那樣。曲塔頭也不回地問布赤:“你喜歡吃紅蘋果,還是青蘋果?”布赤說:“一個紅的,一個青的?!鼻v身跳下石頭,像一股風一樣消失在了布赤眼前。接著,布赤看見曲塔像一頭小獅子一樣躍過河溝上的一塊塊暖石,穿入了一條蛇伏于水麻林的小路上,曲塔的身影偶爾顯現一下又不見了。后來,布赤看見他站在了一排木柴筑造的圍欄邊,他敏捷地爬上了圍欄頂端,像一只中箭的大雁一樣垂直落進了那片蘋果林里,一陣兇猛而張狂的狗吠聲隨之而起。布赤慌忙用手捂住眼睛,她再也不能往下看了。耳邊只有河水在明亮地喧唱,風中的蘋果林在嘩響,一只只蘋果相互碰觸著發出了叮叮當當的音樂聲。布赤輕輕挪開臉上的手掌,她從眼前看到河溝,再從河溝看到那片蘋果林,她沒有尋見曲塔的影子。她跳下石頭,走向河岸上,一大片郁郁蔥蔥的蕨草從腳底一直長到了河溝邊,她同時也找不到竹簍和鐮刀了。她正焦急,只見那片蕨草里冒出來一個小腦袋,接著,他看見曲塔在蕨草深處揮舞著鐮刀。發現坎上站著的布赤,曲塔用袖口擦拭額上的汗水后大聲說:“你就坐在坎上等我吧,我馬上就割滿兩竹簍蕨草了。”布赤就坐在了坎上看著曲塔有條不紊地割草,一把把摁進兩只竹簍里,割滿了,便把兩把鐮刀分別深深地插進蕨草里,然后,一只竹簍接著一只竹簍背上坎。
布赤想問曲塔,她剛才分明看見他朝蘋果林奔去了……但布赤還是沒有問出口,看見曲塔滿臉的汗漬像一只流浪的花貓一樣,她就咯咯地笑了起來。曲塔看見布赤笑,也跟著笑起來,布赤笑著笑著忽然就止住了,她恍惚看見有一個人影站在對岸的圍欄外朝他們張望,細看又不見了。曲塔幫助布赤背起竹簍,兩人一前一后經過了勒布家的門口,走到上村和下村的交叉路,王隊長用哨聲牧著他的草羊回來了。羊群踏著滴滴答答的碎步子,一陣悶熱的膻味撲面而來,走到王隊長面前,是一股蘭花煙草的香味,布赤和曲塔都脆生生地喊了他一聲:“阿爺!”王隊長口噙著煙桿對他們的收獲豎起了大拇指。
在場壩上分別,曲塔從衣兜里取出一個東西塞到布赤手里便轉身朝家去了。布赤打開手掌,是王隊長給他的那只新核桃。
布赤把竹簍里的蕨草傾倒豬圈里,用木叉均勻地撒開,兩頭肥豬一直在圈里打轉,讓布赤更好的鋪墊。撒完,她把竹簍反扣在豬圈上,拍拍手上的塵土坐在院里的一根圓木上咬開自己的那只核桃,剝開出白嫩嫩的核桃仁吃,吃完又把曲塔給的那只核桃也咬開,剝皮,慢慢吃起來。她在回顧這一路上的情形,想到曲塔那雙過度勞動而生出繭子的小手緊拉著她跑過勒布家的門口,那快樂還洋溢在她心里,她就忽略了后面的一切事由。布赤八歲多了,經歷了生母和繞沃兩任母親撫養過的輾轉人生,有時她也會陷入惆悵迷惘的情緒里,可是一想到還有一位把自己包藏在心窩里的奶奶,她的內心就會逐漸充盈起來。就像前天夜里,她睡在奶奶的臂彎里,窗外的月光照白了奶奶的頭頂,她的心就生出了哀傷,她抱著奶奶的臂膀泣不成聲,眼淚幾乎打濕了奶奶的衣袖,她怕奶奶老了就會死去,這世上就再也沒有溫暖她的人了。奶奶死了會被族人抬到小草坪去埋葬,在她的身體上砌起石頭的墻,時間久了墻縫里會長出荒蕪的草……布赤再也不能往下想了,她哭得加倍傷心了,哭到最后,她有些哽咽,奶奶用手肘撞了一下她的胸口,她才從這悲傷中走了出來。奶奶看到她滿面的淚水,以為是做了噩夢,她用溫軟的大手為布赤擦拭眼淚后,背身再次睡去。布赤伸手抱住奶奶的后背,心里無限重視愛惜著奶奶,奶奶持續地發出了呼吸粗鳴聲,那聲音越大,布赤的心就越踏實,她覺得這樣的奶奶還很強壯,定會長長久久地陪在她身旁。
“布赤,還不回來吃晚飯,肚皮也跟著餓傻了吧?”奶奶的聲音從窗口傳來,布赤抬頭去看奶奶,她已經消失在窗口了。布赤咚咚地爬上木樓梯,奶奶坐在火塘邊上吹打著一只烤麥餅,繞沃在火塘上煮燙豬草用的玉米糊糊,她用木棍在鍋里攪動著,玉米糊糊吐著噗噗的氣泡。布赤像一只鳥兒樣飛撲到奶奶身邊,雙手緊抱著奶奶的臂膀。奶奶用小刀揭開了麥餅的一面外殼,掏松里面的軟饃,放進一坨酥油,又放入一撮蔗糖,再蓋上外殼遞給布赤,這是她對布赤最大的犒賞了。繞沃為布赤盛了一碗清茶,一段茶梗在茶碗里漂浮著,布赤用手指拈起茶梗細看,然后模仿奶奶的語氣說:“按照喝茶的習俗約定,今晚我家要來客人?!彼钟驮邴滐灷锶诨l著濃郁的奶香,布赤開始吃起晚餐來。奶奶伸手為布赤捋順額上的頭發,憐惜地問道:“今天是去鉆刺巴籠了嗎?”布赤回奶奶話:“去了金家溝上游,險些就走到有才阿爺家的蘋果林了?!蹦棠腆@恐道:“他家的惡狗會把小孩撕碎的,以后再也不能去了?!辈汲鄬χ棠踢B連點頭答應。奶奶再說起有才家的時候,語氣溫和了下來,“有才阿爺家的蘋果是一個也不會丟的,他要看守好它們運到呷爾壩賣錢,供幾個娃讀書,一個娃眼看就快盼出頭了”。奶奶說的是有才家那個長得白凈清秀的兒子有康,他在外地上大學,村里的人一年能見到他一兩次,就像見到他家的蘋果那般稀罕。他總穿一身洗得發白的藍布短莊,肩挎著軍綠布包,見到布赤等小孩時,他會朝他們點點頭,微微展露笑容,像一顆核桃仁一樣潔凈。
吃完整只麥餅,喝下半碗清茶,布赤就覺得飽足了。奶奶在扯羊毛,一把黏糊糊的羊毛,被奶奶撕扯著,最后都變成了一片片飽滿的白云朵。窗外的天色是在瞬間暗下來的,鍋莊屋因為火光顯得溫暖馨香起來。繞沃做完所有的家務,她一斂裙袍坐在了火塘邊,順手往布赤喝過那只碗為自己盛了一碗茶悠悠地喝起來。
樓口“咚”一聲響后,傳來了來有珍的聲音,“今晚,我們兩家的院子上空沒有星宿子哦?!苯又?,她牽著小兒子的手“哎喲”一聲四平八穩地坐到了火塘邊的氈墊上,像是回到了自己家一樣安逸。繞沃迅速起身,為她取來一只碗,倒滿一碗清茶。她端起碗喝下一口茶,像吞了烈酒似的收緊嘴唇,然后開始同奶奶擺起此前她去呷爾壩的見聞。她表情生動,眼神帶著光。布赤的奶奶從前是土官家的小姐,最見過大世面,但面對有珍起伏不定的語氣,她還是會發出一聲聲得體的驚訝來呼應,布赤的想象總會在這個時候開花的結果,行走的呼一聲打開了翅膀,所有蘑菇一沾露水就長成樓閣亭塔……繞沃從奶奶面前的竹簍里扯出一把羊毛,窸窸窣窣地撕扯起來,對兩位長輩的談話她偶爾輕輕一笑,表示參與了她們的交流。有珍的小兒子安靜地坐在她邊上,他不時去望一眼自己母親那兩片短小的嘴唇,又去望奶奶腳邊逐漸蓬松起來的羊毛,后來打起了瞌睡,像一只貓一樣鉆入有珍的寬敞厚實的懷抱里,深深地睡了過去。
樓梯上又響起了一雙腳步聲,走進屋來的是家住水巖邊的易中兩口子,女的手里端著一碗用手壓緊的糌粑,她徑直走到奶奶面前說,“一碗早苞谷糌粑,請阿姐嘗嘗鮮”,就把碗放到奶奶面前,然后與易中雙雙圍坐在火塘邊。奶奶拈起一點糌粑來品嘗,隨之贊嘆:“只要樹根不缺水,枝頭果實會成堆!”易中的女人知道,奶奶是在夸贊她勤勞,她矜持地低下頭搓揉著自己那雙粗糙的雙手,使它們發出了砂紙布工作的聲音。奶奶說完,看了繞沃一眼,見她對視就朝火塘上的三腳架努了努嘴,繞沃便起身來端起茶鍋放在三腳架上摻水煮茶,有珍順手撿起火沿邊的干柴根添進火塘,藍色的火苗嚯嚯地舔著漆黑的鍋底。繞沃在暗處往茶桶里放入酥油、奶粉和鹽,茶水煮沸了便倒進茶桶里開始打酥油茶,那豐實的聲音也只有布赤家這樣極少的兩三戶半牧半農的人戶才有。布赤幫忙取出一摞碗盞一只只擺放在客人們面前,又端起奶奶面前的那碗糌粑在每人碗里放入一撮,繞沃提著酥油茶壺跟著布赤去盛茶。等到布赤再坐回火塘邊上的時候,她看見樓口走進來一個人影,他站在了柱子邊上。奶奶、繞沃也去望他,大家都去望他時,他才走到火塘邊笑盈盈地看著大家,嘴角閃著一點亮晶晶的口水,仿佛是聞到了酥油茶的香味。奶奶看到有才,她忙指著繞沃先前坐的位置說:“有才兄弟稀客,快坐下喝茶?!庇胁烹y得到村子里串門,來布赤家,也是因為他家老一輩人就愛來布赤家的火塘邊坐坐,仿佛布赤家的火塘能令人安心一樣。他來了會一聲不響地坐著,可他也在留心大家說了什么。他沒有立即喝茶,他的一只手放在衣兜里,瞧見奶奶身邊的布赤時,他對著她隱秘地笑了笑。大家端起碗,輕輕吹開茶面上的漂浮的糌粑,大口地喝起茶來。
繞沃取來一張氈墊放在柴根邊坐下,這樣方便她往火塘里添柴,掛在柱子上的白熾不足以照亮屋子里偶爾停頓又輕輕接起的話語?!扒澳?,我下牧場路過你家門口討水喝,你家有康給我摘了一只金冠蘋果,那酸甜多汁的滋味令我至今不能忘記?!蹦棠膛吕渎淞丝腿?,便對有才說起了自己與他家的一次交際。有才點點頭,表達有過這樣的事情。有珍放下茶碗對有才說:“早上看見幾個娃背著蘋果去公社搭車,看樣子今年你的蘋果林又豐收了。”他對自己的姐姐點點頭,表達是豐收了。布赤拿起一片撕扯好的羊毛,透過那絲絲縷縷,她看見自己的掌紋,像通往坡上蘋果林的路徑。她拿起羊絨放在眼前去看火塘里的火光,火塘邊上的人影,他們偶爾晃動一下,像穿過了層層霧霾朝著陽光走去。她又去看距離自己最近的有才,他一直放在衣兜里的手忽然松開了一下,但很快又放了回去。布赤從眼前取下羊毛,有才又對著她隱秘地笑了笑,那隱秘無非就是將那雙原本就很小的眼睛瞇成一道彎彎的縫隙。布赤對著他那可樂的樣子,嘻嘻一笑,仿佛對他的那份隱秘一無所知,但又充滿了趣味。易中是個風趣的人,他看出有才那只一直揣在衣兜里的手,他嘴角微微一揚,繼而對有才說:“有才兄弟,你家今年最大的蘋果有多大?”有才險些取出那只揣在衣兜里的手準備比畫,但瞬間又放了進去,他笑笑說:“跟你的拳頭一般大。”易中輕輕握緊拳頭看了一下后,用粗嘎的聲音大笑起來,他知道有才看破了自己的心思。
火塘里的干柴根燃成了一堆赤紅的炭火,繞沃便不再往里添柴,炭火一點點陷入了雪白的灰屑里。布赤頭靠在奶奶盤坐的膝上漸漸走入了夢境,她還站在白天那塊大石頭上尋找曲塔,周圍一片漆黑,她什么也看不到。迷迷糊糊中,她聽見繞沃帶著綠串珠的那只手搖響了茶壺里最后的一碗酥油茶,樓板上響起了起起落落的腳步聲。奶奶悠揚地道出一聲:“葉吉木!”(晚安),樓口就傳回來幾聲高高低低地“葉吉木!”布赤睜開睡眼,她看見樓口上,有珍抱著她的小兒子,他的腳在她腋下前后晃動著,像蕩著有旋律的秋千。屋子安靜了下來,布赤感到有東西在輕叩著她的手臂,她側目去看,是一只通紅的蘋果,它握在一只黑乎乎的大手里。是有才遞給布赤的蘋果,他沒有做出之前那副隱秘的樣子,他一臉釋然和慈愛。布赤雙手接過蘋果,送到鼻子前深嗅,她就置身到了清早在場壩里遇見的香甜里。有才喝盡繞沃倒給他的最后一碗茶,起身輕輕地下了樓梯,布赤跑向窗口,對著走入沒有星宿之夜的有才清亮地道了一聲:“葉吉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