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者簡介:
李廣智,1974年生人,自由撰稿人。詩歌、散文、小說散見于國內期刊,有散文被《散文選刊》《西部散文選刊》《讀者·鄉土人文版》《新世紀文學選刊》《廣州日報》等多次轉載,并被收入年選、初高中語文閱讀教材及作為高考語文模擬試題等。
父親種了幾十年的莊稼,莊稼肯定已在他的心里扎根生長。莊稼一生的活計都已裝在父親的心里,每個莊稼把式心里都裝著這樣的活計。
我知道父親種了我和弟弟在屯子里的土地之外,又偷偷種了堂叔和表哥家的土地時,地里的青苗已長到一拃多高,莊稼地里沒有咔嚓咔嚓拔節的聲音,可莊稼的味道已日漸濃厚,到了追肥耥地的節骨眼。莊稼不等人,種子落在土里,農民的身體和力氣就只屬于莊稼。我清楚,父親把種子落在土里時,他就只屬于莊稼。地里那些青苗無聲的呼喚就足可以讓父親每天晚上散架般癱軟在炕上。借著端午節休假,我從城市回到久居的老院子,父親邊吸煙邊喝著濃茶說:“天氣預報這幾天要有場陣雨,地里的莊稼該耥了。”我們心里都清楚,追過肥耥過地,地里的莊稼就可以自己生長一段時間,不用整天忙活人了。吸過煙喝透茶的父親撂下話,騎著弟弟的電動車就出了院子。我想:父親大概是想告訴母親,他去地里了。我和母親在屋子里說話,母親的腦血栓病已經住了三次院,好在只發生在頭部毛細血管,除了說話略有不清,身體其他方面恢復得很好,不需要人照顧,還能為父親燒火做飯。我和母親說著說著,就說到了地的事。母親說父親把離家最近的一塊地栽了地瓜。我猜想,地瓜秧該是緩過苗,開始吐葉伸莖茁壯生長了。我家好些年沒栽地瓜這物,我急切地和母親說到地里看看瓜秧吧,母親沒有笑他這個農民的兒子,她知道我從小喜歡吃地瓜,每次回到屯子,總要想方設法到鎮上街里買些,然后烀給我吃。這讓我頓悟,惦記一個人一輩子的人大概只有自己的父母。
我獨自走出院子,腳步有些遲緩,多年不下地的我,腿上和腳上已沒有了提把鐮刀下地時的勁道。作為一個農民,我為自己日漸消退的力氣感到羞愧。力氣是練出來的,小時候出去割柴、摟柴,都是先扛少些,然后一點點加量,加著加著,一次扛回家的柴就多了起來。屯子里的每個屯人都是這樣一點點從苦累的活計中練出力氣。現在的我,在單位更多的文字里已經不需要啥力氣,要是重新回到到土地,我不知道是不是很快重新成為一個合格的農民。那些在我身體里隱藏的力氣,會不會在我的身體里重新被喚醒。
屯子里,一個異姓我管叫三大爺兒(伯的意思)的人說,回來幫你爸干活來了,你爸今年可沒少種莊稼,快幫他干點吧!看你爸那干巴體格,那老些地,可真夠他受的。我在羞愧中應承下來,抬頭看見父親在地瓜地里用一副簡易的犁杖在耥地。所謂的犁杖是由一個長長的鐵管一端連接在犁鏵上,與傳統的犁杖由犁鏵、犁鏡和犁柄組成不一樣。父親用的犁杖,鐵管順著犁鏵的前方,把犁鏵焊接在一起,另一端焊接成“丁”字的犁柄,像一把大鋤頭,只是鋤頭是犁鏵,人把犁杖放在壟間,向后倒退著拽“丁”字的犁柄,壟溝就在犁鏵的作用下拽了出來了。這個方法比用鎬的傳統方式快了許多倍,也省下些力氣。最主要的是地瓜地里進不得大牲畜,只能由人來完成。父親自己一個人倒退著拉一副這樣的簡易犁杖,已經完成了大部分。我到了近前,父親的臉上已經見了汗水,向后拽一段停下來,看著明顯有些喘。我從父親手中搶過犁杖,父親說你老不摸活,干不動,還是我來吧。我不服輸地向父親表明我還是個農民,以前地里的活也不是沒干過,時間久了不摸活,骨子里也還是有一把子力氣的。父親擰不過我,只好撒手犁杖。我拽了幾根壟,就有些喘,父親還想要回去,再次被我拒絕,可等到我吃力地把剩下的地全部拽完,把犁杖還給父親時,我的雙手指節吃力處,已經布滿數個水泡,有一些絲絲地疼痛從水泡鉆進我的心里。水泡里的液體鼓脹著,仿佛要掙脫著,從我的身體里跑出來。有些疼痛喜歡躲在不常勞動人的身體里,在每一次勞動時,掙脫著向外奔跑一次。
我沒把手上多出的幾個水泡告訴父親,父親卻從我的表情里看出了端倪。手上出泡了吧,不讓你拉你不聽。父親用略帶責怪的口吻問著我。我忙搪塞父親說,沒事,也不疼,過一晚就好了。父親沒再言語,他心里一定明白了,自己的兒子只是想在有限的假期里,替他多分擔些力氣。每個莊稼人心里肯定希望有人會為他分擔一些力氣。父親看著地里一壟壟已經緩苗,開始茁壯生長的瓜秧,眼里溢出了少有的期待與自信。這塊地咋也能起兩千斤地瓜。從小到大,我還從沒見父親把對一塊地的估算掛在嘴上。父親是個沒話的人,他喜歡把話裝在心里,每個屯子都有些不愛吱聲的人。他們在一塊土地上吃飯、勞動、睡覺,說話像播種種地一樣,一粒一粒的在心里盤算著,手頭小心拿捏著準頭,不會多撒一粒種子,更不會多說一句話。我更像父親,也是個沒啥話的人,認識我的人都說我說話和我寫詩一樣,一個字一個字往外摳。可我要和我的屯人說啥呢?屯子里就那點地,加起來,一個人也只是幾分地,家家都是一般侍弄著。細算一下,也不過是多耪幾鋤,多挨點累,少耪幾鋤,少挨點累的事。一樣的山坡地,在地里多耪一遍草的人家也沒明顯看出比偷懶的人家多出幾把苞米,這讓莊稼人沒啥話引子。可實在的莊稼人卻不會少給苗鋤一遍地。父親是個老實的莊稼人。
父親在心里裝著自己的莊稼。種地、耪地、耥地、割地,父親也算個老莊稼把式,在故土上生活了幾十年,再不愿離開。有一年,同事引薦,我想讓他和母親到一個小縣城的一家企業去上班,他們可以在那里生活得很好。可父親沒舍得土地和房子,讓我那個美好的愿望沒能實現。父親只好繼續種他的莊稼。我不知道莊稼是不是父親的生命,我們父子彼此話少,讓我沒能把這話說出口。父親在土地上所表現的忍耐力是我所不能的。一想到七八畝、十幾口人的山坡地,都要一個人應付下來,我的心里都有些疼。地里的莊稼不等人,父親的手要經管到每一株莊稼,那是一項巨大的勞動。父親要在天不亮時就往地里走,晚上肯定也是屯子里最后一個收鋤的人。
屯子窩在一條狹長的山溝里,長也沒長過十里八里,這樣的寬度和長度讓溝里滾出的一脈水沖不出一塊像樣的好平地。人把地開在坡上,種點莊稼糊口。坡地也不是從坡這頭順到坡那頭,坡上的水不答應,從坡頂往下順著水道偷偷淌出幾道溝,把地自然切割開。這樣的地改不成機耕田,所有的活計都要人和牲畜來完成。有時牲畜也完成不了,有的地方下犁都要輕,生怕重了,挑出大大小小的石頭。挑出石頭,壟就不成壟了。犁鏵被石頭重新拱回地面,人只好把犁鏵扯一下,重新按進土地。那時,拉的犁已經走出一段距離,只好出人力,把壟用鎬重新勾出來,才下得種子。在一塊坡地,更多的勞力要靠人。
我從不認為種地是件輕巧的事。年輕時,父親雖然干瘦,但農村有句話,叫干巴勁。父親的身體里有著無窮的干巴勁。在我小的時候,由于我和弟弟伸不上手,地里活計不等人,父親和母親只好起早貪黑的收拾莊稼。一次,北邊的烏云壓得重,天黑得像黑鍋底,父親看著最后一塊地,要是等雨后,草就長得更高了,到時鋤草更不好鋤,堅持讓母親陪他把地鋤完,母親只好壓下性子,陪父親從壟頭耪到壟尾,才直起腰扛起鋤頭,顧不上擦臉上的汗水,往家跑,結果跑到半路,瓢潑大雨夾雜著冰雹從天空傾斜而下,而后的母親一直頭痛。多年以后,病痛就像在母親的身體里生根發芽一樣,我家傾注了家里的所有收入,也沒能把病魔從母親的身體里趕出來。難以忍受的頭痛一直伴隨著母親。母親說,自己的病就是那次耪地累得一身汗,又被大雨淋濕了得的。母親身體不好后,父親都是依靠自己身體里的干巴勁,一點點照顧莊稼的。
我算不清父親因為莊稼挨了多少累,汗水多少次浸透了衣服,莊稼注定成為父親生命的一部分。他一定一遍遍地撫摸過莊稼,就像小時候一遍遍地撫摸過我和弟弟一樣。其實,每個子女都是父親的莊稼,只是不是所有的子女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