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茜
(吉林大學 哲學基礎理論研究中心暨哲學社會學院,吉林 長春 130012)
自20世紀70年代以來,米歇爾·福柯在法蘭克福學院的講座中提出了“生命政治”一詞,從而開啟了生命政治的理論視閾。在當代政治哲學中,福柯的生命政治學受到大批哲學家的關注,尤其以激進左派阿甘本為代表的生命政治學,重新打開了關于生命政治研究的新格局,生命政治學進而也成為當代哲學界探討的熱門話題。福柯作為最為代表性的生命政治學家,但是將生命政治等同于福柯的思想則規避了生命政治學的當代意義,從而造成我們對生命政治學的理解模糊和片面。
事實上,當代生命政治學已經呈現出三種不同范式:第一是以福柯為代表,從生命權力視角出發所構建的治理力量;第二是以齊澤克為代表,從生命安全視角出發所展現的霸權力量;第三是以奈格里、哈特為代表,從生命潛能視角出發所形成的自治力量。這三種范式共同構筑了生命政治的理論內涵。如果我們只是從福柯、阿甘本的視角去理解生命政治學,將不利于我們對生命政治學的全面理解,甚至造成對生命政治學的誤讀。只有厘清當代生命政治學的三種范式,才能夠澄明生命政治學的理論內涵,這將有助于我們進一步發展當代生命政治學。
福柯的生命政治概念最早是在1976年3月17日法蘭西學院有所提及。然而他關于生命政治的理解是在整個權力發展史的背景下闡述的。他認為權力從17、18世紀以前的統治權力(宏觀權力)逐漸發展為19世紀的生命權力(微觀權力)。他甚至在行文中也將生命政治等同于生命權力進行闡發。因此,我們首先要考察權力發展史的歷史演變,在這一基礎上理解福柯的生命政治的真實內涵。
按照福柯的考察,17、18世紀以前的權力則是以統治權力的形式存在。統治權力起初超越法律之上以殘酷、暴力的手段懲罰肉體來彰顯君主的權威。但是“在人們看來,這種懲罰方式,其野蠻程度不亞于,甚至超過犯罪本身,它使觀眾習慣于本來想讓他們厭惡的暴行。它經常地向他們展示犯罪、使劊子手變得像罪犯,使法官變得像謀殺犯,從而在最后一刻調換了各種角色,使受刑的罪犯變成憐憫或贊頌的對象。”[1](9)臣民感受到權力的殘忍性,并且認為專制君主的權力無法得到限制,臣民與君主的敵對關系凸顯出來,因而統治權力對鞏固君主的統治地位起到反作用。統治權力開始探索新的統治形式和策略,法律成為掩蓋君主權威并將懲罰合法化的人道主義外衣。在福柯的話語體系中,法律并不是具體的法律條例,也不是法律工具產生的約束力。雖然法律能夠起到約束人們甚至限制君主權力的作用,但是統治權力恰恰是通過法律建立起來。正如中世紀時期權力與法律之間形成密切的關系。羅馬法以君主權力為中心而構建,它成為建構君主專制、滿足君主需要的工具。無論統治權力是從殘忍到溫和方式的轉變,它都表現出君主政體下的王權通過懲罰的方式維穩自己的生殺大權,這種生殺大權表征使人死或讓人活的權力方式。
18世紀后權力逐步發生了變化,直到19世紀以生命權力的形式存在。在福柯看來,生命政治是一種新的權力技術,而這種權力技術便是生命權力。生命權力的出現意味著懲罰的形式逐漸消失,“一種新角色戴著面具登上舞臺。一種悲劇結束了,一種喜劇開演了。這是一種影子表演,只有聲音,沒有面孔,各種實體都是無形的。”[1](p17-18)福柯認為生命權力是通過知識、規范等無形的實體來判斷理性與非理性、合理與異常,從而管控和改變人們的社會生活。以關于瘋癲概念的歷史變化為例。在17、18世紀時,瘋癲被冠以懶惰、游手好閑的名稱。由于歐洲正值工業化的起步階段,整個社會應該表現出熱愛勞動的社會氛圍,因此,監獄將瘋癲者關閉起來并強制他們進行勞動,從而起到維護社會秩序、保持“良序”社會的作用。18世紀末,歐洲對瘋癲的態度又發生新的轉變,瘋癲并沒有違反法令,因而不能與罪犯共同關押在監獄中,但又不知如何安置瘋癲。在這一背景下,單獨收容瘋癲的精神病院誕生了。瘋癲最終被看成是身心不健全的成年人,他們需要被看護、監管和控制。可以看出,關于瘋癲的知識(精神醫學等)是權力作用的結果。在福柯看來:“權力制造知識(而且,不僅僅是因為知識為權力服務,權力才鼓勵知識,也不僅僅是因為知識有用,權力才使用知識);權力和知識是直接相互連帶的;不相應地建構一種知識領域就不可能有權力關系,不同時預設和建構權力關系就不會有任何知識。”[1](p29)生命權力正是通過構建知識體系的過程中形成人口學、精神分析學、優生學等知識,從而實現對生命的調控和干預。因此,當今的權力不同于古代殘暴的君權,它需要與知識相伴而生。知識生產權力,知識的發展伴隨權力的擴大。相反,權力生產知識,知識的內部附有權力的力量。在這一意義上,我們可以看出如今的政治權力不是血腥的暴力,而是具有積極的生產意義;它不是擴充領土的權力,而是以控制和調節人口、管理和保證生命健康為目標的權力。一言以蔽之,生命權力不是表征處你死亡的權力,而是干預你生活的權力。
通過上述的分析,統治權力和生命權力的本質區別在于二者分別以統治和治理的方式維護社會秩序、確立統治地位。福柯強調:“生命權力在人類中構成了基本的生物特征,這些機制的整體將能夠進入一種政治、政治戰略和權力的總體戰略的內部”。[2](p1)福柯將生命權力所形成的政治策略稱為治理術。治理術超越了以法律為中心的傳統的統治權力,以多種手段作用于社會和個體的內部,滲透在社會生活的各個角落。它針對的對象是人口,目的是要保障人口內部的平衡和提高個體的健康狀況。“安全機制或者干預的主要的功能就是,保證這些自然現象的安全,而這些自然現象就是經濟程序或內在于人口的程序,這就是治理術的根本性目標。”[2](p315)在這個意義上,對人口的管理成為治理術的主要目標,與此同時也能夠促進生命權力的實現。然而,人口一詞并不是自古就有,而是伴隨現代性的到來而產生。一方面,它代表統計學的研究對象,另一方面指一個地區的全部人員。生命權力作用于人口意味著權力并不以個體為研究對象,而是瞄準整體的問題來加以考察。進一步說,權力不能解決個體的生命健康,而是從整體的視角出發調整人口的出生率、死亡率、發病率等等,從而降低和抵御人口所面臨的重大危機。福柯認為西方資本主義在自由主義的框架下正是通過人口的治理術進入到生命政治的時代,進而形成關于人口的治理力量。這種治理力量產生雙重的作用:首先,人口的治理術不同于君主專制對個體進行管制和支配,而是通過反思、計算、調節等手段和策略實現目的,這種方式在一定意義上能夠保證社會正常和諧的運轉,同時通過安全機制保證人口的自由與安全,這是現代生命權力運作所彰顯的積極的治理力量。但是,福柯提供了一個獨特的視角,“我們現在需要研究的,就是特定的人口和生命問題在治理技術的框架內是如何提出的。這個治理技術,并不總是自由主義的,甚至遠離自由主義,但是,從18世紀末開始,它就被自由主義問題所纏繞。”[3](p56)從本質上看,人口的治理術實際上是行使死亡的權力,尤以德國納粹最具有代表意義。德國納粹利用優生學、遺傳學等理論對人類進行生物意義上的劃分,利用最高權力去除劣等民族,防止外來種族的入侵,保證自身種族的安全。也正是由于政府以保障人口的整體安全、種族內部不受侵犯為目標,才肆無忌憚的殘害和消滅個體生命。在這一意義上,意大利學者羅伯托·埃斯波西托承襲了福柯的生命政治內涵構建了免疫范式。他認為共同體內部會存在一定的免疫體,這種免疫體是調節社會秩序、保障人口安全的杠桿,同時是維護政治權力的隱形力量。可以說,埃斯波西托的免疫范式等同于福柯的生命權力的范式。因此,福柯生命權力的范式影響了如埃斯波西托等大批政治哲學家。
總的來看,福柯的生命政治學的內涵是一種生命權力作用下的治理力量。其深刻地揭示出西方資產階級看似使我們生活在和諧、自由的社會環境中,但是微觀的權力機制直接作用于生命之上,讓我們心甘情愿地被統治。福柯的生命政治學顛覆了傳統的統治權力,對當代的政治哲學產生了巨大的影響力。我們可以觀察到,今天的激進左翼學者都是在生命政治學的視角下批判資本主義,他們都在不同的理論背景和社會背景下發展了福柯生命政治學,因而福柯的生命政治學的原初內涵也在一定程度上進一步被擴充和改進。
根據福柯的理解,生命政治學的核心要義是構建一種確保人口安全的安全機制。齊澤克的生命政治學參照福柯的安全機制理論,進一步發展了福柯的生命政治理論,建構起一套以生命安全為基礎的生命政治學。福柯曾通過“不能殺人”的禁令說明安全機制的含義。關于“不能殺人”的禁令將產生酷刑、監視等懲罰的法律體系,而現代體系相應的產生預防、矯正犯罪的機制,這種機制圍繞如何降低犯罪率、懲罰犯罪者是否需要再教育以及如何再教育的一系列問題進行探討。福柯將這種預防、矯正再犯罪的風險、降低危險的體系稱之為安全機制。“人們正在試圖發展安全機制,非常明顯,這并不是擱置或者取消對司法-法律結構或規訓機制。恰恰相反,以現在發生的事情為例,仍然既是在懲罰的領域,也是在安全領域。”[2](6)安全機制并不是完全拋棄法律體系,它必須訴諸規章制度、司法條例完善安全機制,從而保證安全系統的正常運行。但與之恰恰相反的是,齊澤克依據國際政治的新格局認為當今的生命政治是假借生命安全的名義并且超越法律之上而建立。因此,如果說福柯的生命政治學是基于法律建立的安全機制,那么齊澤克的生命政治學是超越法律建立的生命安全。
齊澤克透視到生命政治正在潛在的發生變化。他指出我們正處在后政治的生命政治時代。所謂后政治是“聲稱擺脫舊的意識形態斗爭,而是專注于專家管理和行政。”[4](p40)生命政治則是“將人類生命安全和福利政策作為其首要目標。”[4](p40)可以看出,“后政治”的目的是要在現有的資本主義制度下改良,而不是推翻資本主義制度。“后政治”一詞的提出意味著對“意識形態終結論”、“歷史終結論”的進一步批判。因此,后政治的生命政治首先拋開建構意識形態的觀念,只剩下管理人類生命、保障生命安全的唯一目的。這看似有利益于維穩社會、提高人類福祉,但恰恰使人類生活在危機四伏的戰亂之中,最終成為人類最大的災難。
生命安全的范式是通過不斷制造例外狀態的方式塑造生命政治。例外狀態一詞是指在法律效力之外的狀態,也就是對法律秩序的暫時懸置。按照阿道爾夫·尼森的說法,例外狀態是取消法律對行政官員的約束。在古羅馬時期,例外狀態與國喪相聯系,國喪意味著由于君主死亡轉變為國家的終結,一切政治事務將暫時停止,這將導致失序、混沌、暴動的恐怖狀態。在尼森看來,當國家面對重大危機時,不是以維護法律秩序來應對,而是打破法律秩序免于災難。眾所周知,“例外狀態”一詞是阿甘本思想體系的核心概念。他認為例外狀態從古羅馬發展至今已表現為通過制造緊急狀態(如:戰爭、自然危機、動亂)來實現的,這成為西方民主國家維穩社會的主要策略。在此基礎上,阿甘本認為西方民主國家盡管取代了外部專制的極權主義,但它與極權主義是一體兩面,二者都是為了控制、規訓人類生命而開辟的超越法律的無限權力。西方民主國家的高明之處就是通過例外狀態常態化的方式建構起一條隱而不見的極權主義,最典型的表現為美國的反恐戰爭。“例外狀態作為一個在其中法律通過自身的懸置而將生命納入的原初結構,它所理解具有的生命政治意涵,清楚地浮現于美國總統于2011年11月13日所發布的‘軍事命令’中。這個命令授權‘軍事委員會’(請勿與由戰爭法所提供的軍事法庭相混淆)對于涉嫌參與恐怖活動的非公民進行‘無限期拘留’與審判。”[5](p57)因此在反恐秩序中,恐怖分子是生命政治的對象,集中營便是生命政治通過例外狀態作用的結果。主權者通過例外狀態任意生殺公民和取消公民權力,以實現對人的更隱秘性的規訓。齊澤克更進一步指出不僅僅是集中營,難民營同樣是生命政治模式下的生命形式。“被排斥在管轄之外的,不僅是恐怖分子,還有那些接受人道主義援助的人(盧旺達人、波斯尼亞人和阿富汗人)。今天的‘神圣人’是人道主義生命政治的專有對象,他們被剝奪了做人的資格,被那些高高在上的人照顧著。”[6](p91)難民營與集中營一樣被剝奪了身份、國籍、人權等,它是用來滿足主權者虛假的慈善。如此一來,集中營和難民營都是生命政治的對象。
生命政治以生命安全為基調而產生霸權力量,這也是生命政治的根本目的。在齊澤克看來,今天的戰爭與傳統的戰爭不同,我們首先需要制造一個假想的敵人。美國不斷地提出發動反恐戰爭的理由:第一,薩達姆擁有大規模殺傷性武器,這對他國造成威脅。第二,即使薩達姆沒有大規模殺傷性武器,但由于他參與了“9·11”恐怖襲擊,所以必須受到懲罰。第三,即使沒有找到參與恐怖襲擊的證據,但薩達姆施行獨裁政策,使人民生活在痛苦之中,我們應該為了人民生存而推翻他。事實上,美國通過反恐戰爭、保護人權等名義制造出一系列的戰爭,其真正目的是建立一個世界政治新秩序。“就其實際的社會政治內容而言,美伊戰爭乃是美國和歐洲之間的第一場戰爭。也就是說:假如像一些經濟學家所暗示的那樣,這場戰爭的真正經濟目的主要不是控制石油資源,而是鞏固美元,防止美元不敵歐元的敗局,防止越來越少地被‘真值’所‘覆蓋’美元(想一想美國的巨大債務)發生崩潰呢?”[7](p25)美國偽裝成一個為全球化行動的一員,卻思考如何奪得本國的最大利益。這就是美國所領導的“無聲的革命”,以及推動國際政治、經濟秩序的變革。此外,齊澤克論述道:“我們現在不把全球化當作一個未加修飾的事物來處理,而真正的全球化之辯證法是:人的隔離是經濟全球化的現實。”[4](p102)雖然柏林墻隨著冷戰的結束而倒塌,但是一座座隱形的“柏林墻”再一次聳立起來。明確的邊界目的是防止移民領地而擾亂社會秩序,移民被排斥在一個“空白的”社會之外,成為一個無身份的分散的群體。齊澤克諷刺地談論道他們被一些“老好人”的自由派共產主義者同情和憐憫。他們宣揚寬容態度并高舉人道主義旗幟,與政府攜手解決難民問題、幫助他國解決教育問題等等,而他們所作的一切只是希望能夠抵消他們對利潤的瘋狂追逐、殘忍的經濟剝削。對此,齊澤克將難民排斥在社會之外稱為經濟唯我主義的行為。發達國家的新種族主義比舊種族主義更加殘酷和無情,其合理性并不同于西方的種族優越性,也不是由于對民族文化的認同性。從根本上講,隔離的對象是較為貧窮的人,這是由于經濟全球化的旨歸決定的。對此,齊澤克認為如果想要推倒這座圍墻,阻止移民的圍墻并不能真正解決問題,關鍵之處是推倒經濟的圍墻,重新設定新的坐標。可見,難民營是重新建立經濟秩序、樹立霸權地位的結果。集中營和難民營的出現意味著生命政治正借用生命安全的旗號不斷制造恐慌,使人們生活在過度恐懼之中。
總而言之,齊澤克從福柯的生命政治的安全機制視閾出發,基于當下的世界新格局建立了生命安全范式的生命政治學,從而看到生命正在遭遇控制和漠視。
他所謂的后政治的生命政治是以保障人類生命安全為幌子,從而防止潛在的騷擾和叛亂。它唯一能夠激發人們的政治熱情就是恐懼,這種恐懼的政治使人們深深陷入在后政治的生命政治的掌控之中。它使得美國可以公然地宣稱在9·11事件中自己是最大的受害者,而為了繼續生存下去必須發起自衛和反擊。后政治的生命政治所制造出的恐懼政治成為美國反恐戰爭合法化擴張、樹立霸權地位的有效工具。另一方面,后政治的生命政治制造出的恐懼政治表現出對移民、種族、犯罪等的恐懼,他們會造成人員的大量失業、經濟負擔過重,因而我們將移民者排除在共同體之外,與他們保持在適當的、安全的范圍內。總而言之,后政治的生命政治展現出以“人道主義關懷”保障人們的生命安全,但與此同時又將人排斥在社會體系之外。齊澤克警醒我們不要陷入后政治的生命政治的統治邏輯,從生命安全的假相中展開生命政治批判。
福柯的生命政治學的分析確定生命政治的根本屬性,即一種資產階級通過自由主義控制自由的個體的治理方式。他揭示出治理方式從懲罰制度向治理技藝的轉向,這為當代的政治哲學提供了理論方向。但福柯在自由的個體如何走出生命政治的問題卻令人大跌眼鏡。福柯認為個體不能通過一己之力抗衡權力社會,因此福柯并有設想與權力抗衡的方案,而是在其思想晚期將關注點放置在自我技術上。自我技術是通過認識自我、自我反省的方式塑造一個不受制于外在權力規范的限制、能夠克服利益誘惑的真正的道德主體,這種道德主體最終通往自由、幸福、完美的生活。也就是說,人們通過自我技術最終形成一個主動的、自律的、多元的自我,主體正是憑借其永不妥協、自我批判的氣質從權力社會中解脫出來。可以看出福柯的理論缺陷:一是自我技術缺少與社會權力相對抗的能力;二是自我技術需要人們具有嚴格自律能力才能通往自由的生活,但是我們每天都會受到來自現代社會的利益的誘惑。因此,這是一種不可能的幻想。奈格里、哈特突破了福柯的局限并認為諸眾具有反抗權力統治,它是走出生命政治的管控機制的自治力量。盡管齊澤克也曾看到福柯的幻想策略,進而指出被排斥者是抵抗生命政治統治的群體,這似乎與奈格里、哈特的思路如出一轍。但是齊澤克并沒有提出被排斥者如何走出生命政治的具體方案。在這一基礎上,奈格里、哈特卻給出諸眾以出走的方式反抗和一系列的改良方案。
奈格里、哈特之所以能克服福柯、齊澤克的理論缺陷,其根本原因在于他對于生命政治理解的視角完全不同。二者明確指出:“資本主義生產正在變成生命政治生產……我們還是回到馬克思的方法,以抓住當下經濟生活的狀態:去考察資本的構成。”[8](p98-99)他們集中關注于政治經濟學批判的闡釋路徑進入生命政治領域。他們發現勞動正在面臨三種趨勢的轉變:一是非物質勞動越來越占據主導性地位,并逐漸取代了傳統意義上的工業勞動。奈格里、哈特將非物質生產分為三種類型:第一類是在工業生產中,信息技術影響了工業生產過程本身。這不僅表現為生產被看作是一種服務,并且表現為產品是物質勞動和非物質勞動相混合的產物,并且逐漸趨向于非物質產品。第二類是在勞動活動中體現為交往、合作的生產過程。非物質勞動產生思想、知識、符號的分析象征性的產品,這種分析象征性的產品需要在社會交往中得以完成。第三種是非物質生產是一種情感性的勞動,它既包含身體,也包含精神生產。二是工作分配逐漸女性化,它體現在女性從事雇傭勞動在數量上逐漸提升。這意味著傳統八小時工作制度更加趨于靈活,以兼職、臨時雇傭的工作方式愈加普遍,并且偏于感性、情感的工作種類成為重要部門。三是勞動力充斥移民、種族混合的形式,這便產生意識形態的沖突、種族沖突問題等等。通過以上三種趨勢我們可以發現資本主義生產從物質產品的生產轉向到社會關系的生產。奈格里、哈特正是看到經濟生產的趨勢的變化而展開生命政治理論。“生命政治過程不僅限于作為社會關系的資本的再生產中,同時也為自主的過程提供了潛能,這個過程可以摧毀資本,并且創造出全新的未來。生命政治生產以及我們所歸納的三種主要趨勢,明確地昭示出剝削和資本主義控制的新機制。”[8](p102)因此,生命政治生產是促進勞動力自主性,同時也是資本主義管控的新形式。
從自主性的角度看,勞動形式的變化挖掘勞動力的潛在能力,從而能夠逾越資本的界限。因為在馬克思的時代,勞動只能局限在工廠內部,工人的潛力只能在工廠內部得以實現,因此勞動需要受到資本的支配。如今,生命政治生產包含情感、創造的勞動能夠逾越工廠、特定工作時間、甚至資本的界限,勞動力的潛力能夠在社會的各個領域中得到施展。在奈格里、哈特看來,生命政治生產中的勞動力能夠逾越各個行業領域,這在社會生產以及勞動力的層面具有積極的意義。但是從管控機制的角度看,生命政治生產加速了資本主義的危機。對應以上三種趨勢,首先生命政治生產破壞共同性。比如在科研領域中,科學知識的生產需要將觀點、方法放置在更加開放的科學平臺上共享,以便為未來的科學研究提供基礎知識。這種方式可以促進科學領域朝向更加寬廣的領域發展,然而當今的科學研究以私有化的方式摧毀了科學共同體,這勢必阻礙了科學知識生產的效率。其次生命政治生產模糊了工作時間和生活時間,工作時間擴展到日常生活。例如:大多數的滴滴司機白天是公司里的職員,而晚上確成為他人的專職司機。生命政治生產需要生產者,尤其是創造性的工作,它需要擁有自由的時間。但是工作時間的不穩定導致人們失去自由支配時間的權利。最后資本主義在移民的問題上,樹立起保護本國文明的危機意識,不斷加強邊界以及建立更多新的邊界。在這一層面上剝奪了人們的公民權,阻礙了文化和社會的交流和發展。然而生命政治生產需要多元、開放的環境,邊界的強化和封閉意識成為阻礙生產力發展的主要因素。
奈格里、哈特結合生命政治生產的特性找到了一條擺脫資本主義管控的新道路,即出走。出走是“通過實現勞動力潛在自主性的方式從與資本的關系中退出(subtraction)的過程。”[8](p112)奈格里、哈特所謂的出走并不是拒絕生命政治生產,而是在生命政治生產中擺脫管控和剝削的關系。它也不是以逃離的方式解開資本的束縛,而是生命政治勞動力從與資本的關系中出走,從而形成新的社會關系。可以看出,奈格里、哈特通過分析資本主義的危機而挖掘生命政治生產中的新的生命形式,即生命潛能。二者的闡釋路徑沿襲了馬克思通過分析壓抑生命潛能的物化社會挖掘出自由的個體對生命潛能的釋放。
與馬克思不同的是,奈格里、哈特認為諸眾是具有生命潛能的出走的籌劃者。諸眾不等同于人民,人民是單一的整體,代表政治權力的統一體,諸眾則是差異的多,由不同的文化、民族、性別、世界觀所組成的集合;諸眾不等同于窮人,它不是苦難、貧窮的集合體,諸眾則是雜多性的方式內嵌在社會統一體中使得財產共和國遭受威脅;諸眾不等同于國家,它不是建立在意識形態之上的共同體,它不是被權力機構建構的同質的、單一的整體。諸眾與身份高低、財富多少無關,它是不同的個體的集合體,是在社會生產中具有生產力的奇異、開放、多元性的生產主體。關于諸眾作為出走的籌劃者能夠重新建立新的社會關系而言,學術界發出不同的聲音。這主要集中在兩個問題上:一是奇異的諸眾聯合起來采取政治行動的能力是否有效?二是由下至上的自治的聯合體能否實現解放?針對第一個問題皮埃爾·馬舍雷認為奇異性是諸眾采取政治行動最大的障礙。因為奇異性的諸眾無法做出有力的政治決策和果斷的政治行動,所以它只有放棄奇異性的屬性接受統一的組織進行集體行動。同樣,拉克勞認為奇異性的諸眾必然走向一個統一體,從而諸眾等同于人民,否則政治行動將難以展開。奈格里、哈特對此回應諸眾可以在共同體中進行協作產生反抗的力量。諸眾在日常生活中自身具有交往協作的能力,因而在政治行動中同樣可以協同作戰。針對第二個問題維爾諾認為諸眾采取政治行動具有兩面性,它或許在通過情感、語言工具時會產生消極的影響,而一味秉持積極的、樂觀的態度是極度不負責任的。與此同時,巴里巴爾認為諸眾并不具備統一的行動標準,這勢必在反抗過程中具有不確定性和增大失敗的概率。奈格里、哈特回應諸眾的政治目標是從腐朽的形式中擺脫,諸眾將對腐朽的機構一一進行篩選,從而確立新的社會關系。并且諸眾是在生命政治生產中創造行動,如果采取統一的標準將無法面對“流動”的社會。總而言之,“諸眾不是自發的政治主體,而是政治組織的籌劃者,因此將問題從是/成為(being)諸眾轉變成制造(making)諸眾。”[8](p122)諸眾正是在生命政治生產中自我塑造、制造他者形成自治力量。
以奈格里、哈特為中心的意大利自治主義倡導在生命政治生產能夠展現出新的生命形式,即一種自我組織和自我革命的自治力量,這種自治力量將對資本主義發展起到重要作用。繼福柯、齊澤克之后,二者為我們展現出第三種生命政治范式,從而進一步拓寬生命政治學的研究。
生命政治學經福柯、齊澤克、奈格里、哈特的思想史發展而呈現出三種范式。從表面上看,生命政治學繼福柯在生命權力背景下提出后,當代激進左派依據國際政治和經濟形成關于生命政治學的兩種基調:一是人們以等待彌賽亞降臨的姿態突破生命政治的規訓和制約。齊澤克在《暴力》的結尾處寫道:“有時,什么都不做就是最暴力的行動。”[4](p217)齊澤克指出今天的行動都是“偽行動”,而我們總是以飽滿的熱情不斷的參與其中,從而掩蓋了行動的虛假性。他認為真正的政治行動是“什么都不做”和等待彌賽亞的降臨,從原始的社會秩序主動退出。然而齊澤克在如何建構新的社會關系卻戛然而止。可以看出,齊澤克的生命政治學呈現出一種消極的姿態,以等待的方式沖破社會秩序。二是奈格里、哈特認為在生命政治生產中存在一種生命潛能抵抗權力,奇異的諸眾通過自治的方式積極的對抗并有能力重新構建新的社會關系。二者也提出了一系列改良方案,例如改良基礎設施建設,其中包括有型的基礎設施建設和無形的基礎設施建設;在國家之間的移民流動問題上給予人們更多的自由空間等等。因此,奈格里、哈特的生命政治學呈現出一種積極的姿態,以自治的方式解開束縛的枷鎖。
在生命政治學三種范式中存在不同的斷裂,卻有一條始終延續的隱形線索,即生產性。福柯從生命權力視角出發所構建的治理力量,其著眼點在于權力的構成要素。他強調生命權力推動了精神分析學、法律、語言等知識的生產,從而形成社會的各種組織機構和體制模式。齊澤克從生命安全視角出發所展現的霸權力量,其關注點在于對抗關系。齊澤克認為今天存在四種對抗:迫在眉睫的生態災難威脅;知識產權壟斷集體智識;生物基因附有版權;包容者與被排斥者之間的對抗。齊澤克在等待彌賽亞降臨的同時,希望突破社會秩序的坐標生產新的社會秩序。奈格里、哈特從生命潛能視角出發所形成的自治力量,其集中于生命潛能的能力。在生命政治生產中生命個體可以積極地進行反抗,而在反抗的過程中才能產生新的生命形式和新的社會關系。總而言之,生命政治的解放本質是社會體制和社會秩序的生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