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垠紅
有毒物質侵權是指一種民事不法行為,即使他人暴露在毒物(如石棉、輻射以及有害廢棄物)中而遭受損害的侵權行為。①參見涂永前著:《潛伏性毒物致害侵權問題研究》,知識產權出版社2014年版,第13頁。其后果多為對人身造成損害,且損害通常需要經過一個較長的潛伏期才能顯現。在此期間,受害人不僅需要負擔相關疾病的治療費用,而且要承受疾病帶來的精神痛苦、恐懼,忍受疾病造成的疼痛、生活質量下降等不適。受害人既可能因為對潛在損害的擔憂而終日提心吊膽,時刻處于患病的恐懼當中,也可能受有毒物質影響而難以享受生活的樂趣。因此,受害人在尋求救濟時,不僅可以針對能夠通過金錢量化的損失(如因人身損害而產生的財產損害)提出賠償要求,也可以針對難以通過金錢量化的損失(如痛苦、恐懼、疼痛、生活質量下降等非財產損害)提出賠償要求。其中非財產損害賠償是現實中的熱點問題,也是實踐中的難點問題。②所謂非財產性損害,又叫做非財產損害、非財產上損害,它的內涵學者爭議頗多。本文采通說,指“非得以金錢計算的損害”。王澤鑒著:《損害賠償》,北京大學出版社2018年版,第239頁。在我國法律與司法實踐中,主流觀點傾向于將非財產損害與精神損害等同起來,且精神損害賠償的適用條件較為嚴格,因而對有毒物質侵權受害人非財產損害的救濟范圍還有進一步擴充的空間。
《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以下簡稱為《民法典》)進一步完善了精神損害賠償制度,增加規定“因當事人一方的違約行為,損害對方人格權并造成嚴重精神損害,受損害方選擇請求其承擔違約責任不影響受損害方請求精神損害賠償”和“因故意或者重大過失侵害自然人具有人身意義的特定物造成嚴重精神損害的,被侵權人有權請求精神損害賠償”。但仍無法完全回應毒物侵權中非財產損害的救濟不足問題,還需參考現有的有益做法,結合我國具體實際,解釋、適用《民法典》的規定,給予毒物侵權受害人包括精神損害賠償在內的非財產損害賠償,以拓展救濟途徑,更好地保障受害人的合法權益。
精神損害通常是指人身權益受侵害而引起的精神利益的損失。但是在法律上,并非所有的精神損害都能獲得賠償?!睹穹ǖ洹返?183條規定:“侵害自然人人身權益造成嚴重精神損害的,被侵權人有權請求精神損害賠償。因故意或者重大過失侵害自然人具有人身意義的特定物造成嚴重精神損害的,被侵權人有權請求精神損害賠償?!笨梢姡谖覈鴮駬p害的賠償存在兩個主要的限制:一是必須以侵犯人身權益為前提。對于一般財產損害而言,反應的是人的財產狀態的變化,通常情況下不會導致人心理上的痛苦。而精神損害是人主觀狀態的一種反應,具有強烈的專屬性與從屬性,人身傷亡能引起人精神狀態的起伏,一些具有特定紀念意義的財產的損害同樣也能導致精神痛苦;由于這種精神狀態的起伏是一種主觀而且普遍的存在,為了避免侵權責任的無限擴張,我國法律還存在另一層限制,必須以“嚴重精神損害”為前提。之所以強調“嚴重”的精神損害,是為了防止精神損害賠償被濫用。①黃薇主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侵權責任編解讀》,中國法制出版社2020年版,第79頁。實踐中對于“嚴重”的程度通常需要受害者進行舉證,當然如果造成殘疾或死亡,受害者及其近親屬的精神損害是可確定存在的。
在有毒物質侵權中,精神損害賠償責任的適用同樣根據有毒物質的特性而有所變化,因此具有了自身的特征:首先,有毒物質侵權是基于侵權人的行為導致的有毒物質暴露而引發的被侵權人的損害,是一種典型的侵犯實體權利的行為。對于隱私、名譽等受我國法律保護的人格權益而言,通常不具有造成損害的可能性。雖然有毒物質的暴露也會間接導致受害者生活質量的降低以及預期壽命縮短、患病風險增加等情形,但由于此類非典型的人身權益損害不屬于我國法律觀念上的損害,因而不具有可償性。因此,有毒物質的精神損害賠償通常只會發生在生命權、健康權或身體權受侵犯的場合,特定條件下特殊財產的損害也能引起精神損害賠償,但基本排除了侵權人格權益的可能。其次,對于有毒物質侵權中精神損害賠償的限制,也應當與一般侵權相區分。通常來說,我國精神賠償以嚴重精神損害為前提,對于嚴重的判斷采取主客觀相結合的標準。受害人傷殘或死亡的,可以根據相關法律確定標準進行賠償,其它情況需要原告舉證。但是實踐中,對于非傷殘或死亡的損害,其賠償金額通常遠遠小于傷殘或死亡的賠償。對于一般的創傷性、外源性損害而言,這種賠償比較合理。然而在有毒物質侵權中,其引發的損害主要為各種疑難疾病,諸如癌癥等疾病,雖然不會造成傷殘,但對身體的危害卻遠超一般的傷殘,其對人精神上的打擊更是遠超一般傷殘損害。在實踐中,此類疾病型的損害卻未被普遍認識與接受,在一些省份高級人民法院發布的對于精神損害賠償的解釋中,非傷殘的人身損害的賠償金額普遍低于傷殘與死亡,這顯然不能滿足有毒物質侵權救濟的需求。對于有毒物質侵權的損害來說,對人造成的精神損害嚴重程度的判斷應當采取更加科學合理的標準,如針對有毒物質造成的疾病損害,通過估算疾病的發病率、死亡率等計算疾病的嚴重程度,再基于此計算精神損害,顯然更加公平、合理。
精神損害賠償通常具有補償功能與撫慰功能。②參見程嘯著:《侵權責任法》,法律出版社2016年版,第708頁。在有毒物質侵權中,精神賠償還承擔起了一定的懲戒功能。
補償功能是精神損害賠償的首要功能,在有毒物質侵權中亦是如此。我們知道,精神損害是非財產損害的下位概念,其本身就是人的非財產層面的一種損害。此類損害及其損害程度由于具有相當的主觀性與專屬性而無法用金錢予以物化衡量。在財產損害中,損害的救濟通常通過財產的等量填補來恢復財產關系,因此又叫做賠償。然而非財產損害本身不是財產關系的變化,賠償就無從說起。對非財產性損害的救濟本質上是通過消除已經出現的負面損害,增進受害人其他方面的利益,從而替代既有損害的負面影響。對于有毒物質侵權而言,受害者遭受有毒物質的侵害,不僅身體上受到不可逆的損害,心靈上也要飽受疾病風險增加、疾病死亡的恐懼折磨。這種利益的損失無法用金錢恢復,但通過金錢的支付,可以補充受害者的財產利益,通過獲得財富獲得喜悅、歡樂的情緒,擺脫精神上的悲傷與痛苦。
除了補償之外,受害者從精神損害賠償中還能得到一種心靈上的慰撫。通常,受害者遭受精神損害時心理還會產生另一種失衡,即對自身處境的悲傷與對加害人完好無損的憤懣?,F代法律用損害填補替代了報復。受害者的財產利益雖能得到恢復,但心理上遭受侵權的負面情緒卻無處發泄。受害者無法通過施加同等的傷害以達到自身心理的平衡。然而可以通過精神損害賠償的請求,使侵權人遭受額外的損失,以滿足受害人遭受無妄之災的不甘,達到撫慰目的。正如一句戲言,幸福不是比誰過得更好,而是比誰過的更差,人類對于不幸的敏感要甚于幸福。通過要求精神損害賠償,一定程度也是對不幸遭遇的安慰。
在一定程度上,有毒物質侵權中精神損害賠償還具有懲戒的功能。一般來說,有毒物質侵權帶來的傷害是不可逆的,因此對于有毒物質損害的最好辦法在于損害的預防。通過對于有毒物質侵權施加一定的懲罰性質的賠償,能夠有效的增加侵權人的生產成本,提高侵權人的注意義務,降低有毒物質的侵權風險。在我國,對于食品、藥品等領域的有毒物質侵權,受害者可以要求一定的懲罰性賠償。然而對于通常的毒物侵權的懲罰性賠償,卻缺乏相應的規范基礎。故可借助適度擴大精神損害賠償范圍等方式來間接實現懲戒功能。
根據我國現有的法律規定,可以請求精神損害賠償的情形有四種:一是人身權益受侵害的場合,包括侵犯人身權與侵犯人格權;二是身份權益受侵犯的場合,包括監護權、親屬權以及配偶權;三是死者的利益受侵害的場合,包括對死者的名譽、隱私、姓名等的侵犯以及對其遺體、遺骨的侮辱、褻瀆等;四是特定紀念物的侵犯,主要指對受害者具有特定情感價值的財物,不僅可以請求一般的財產損害賠償,而且在受害者能夠證明該財產對自身的重要情感價值及因此遭受的嚴重精神損害時,亦能夠提起精神損害賠償。
上述的四種法定的精神損害賠償的范圍并非全部都能適用于有毒物質侵權。例如,對于身份權與死者利益的損害等,通常屬于無形損害,而有毒物質侵權是典型的有形損害;對于死者的遺體、遺骨的侮辱、褻瀆,通常要求侵權人具有針對特定受害人的主觀故意,而有毒物質的暴露通常是針對不特定的多數人,且行為人通常保持一種中性的態度,可能存在泄漏的故意而無侮辱、褻瀆的故意。即使是在侵犯人身權益的場合,也只有侵犯生命權、身體權、健康權才能肇發精神損害賠償的請求。因此,在有毒物質侵權中,精神損害賠償的范圍主要包括以下三種。
對身體權、健康權的侵犯。有毒物質暴露引發的損害通常是病理性損害,當損害暴露成為已顯現的損害時,通常表現為醫學上的某種特定疾病,根據疾病的不同,會對人的身體造成免疫功能下降、器官功能衰竭或器官壞死等。值得一提的是,對于免疫功能下降等人體機能的損害,雖然不屬于傷殘的情形,但其實際對人體的損害要遠超一般的傷殘,無法適用一般侵權中的判斷標準(如前述地方高級人民法院發布的精神損害賠償數額的認定,實際就是根據人體的物理損害進行劃分,數額通常根據一般損害、嚴重損害、殘疾以及死亡遞進)。因此,對于有毒物質人身侵權造成的精神損害的認定,應當兼顧一般的認定標準與病理學上的疾病標準,綜合權衡二者給出的判斷再進行認定。
對生命權的侵犯。死亡對于所有人都是公平的。當受害者死亡時,無論何種侵權形式導致的死亡結果,對于受害人親屬、家人造成的精神打擊都是一致的,在對生命權的侵犯上,有毒物質侵權與其他侵權別無二異。
對具有人格利益的財產的侵犯。一般來說,對于財產的損毀主要表現為其使用價值的喪失與形體的滅失。然而對于特定紀念物而言,其對受害人的價值主要體現在其中寄托的紀念意義之上。除非導致財產形體的損毀,否則單純的因為沾染了有毒物質而無法使用的情形,不會影響其紀念意義,不得請求損害賠償。有毒物質的暴露主要是通過有毒物質的滲透侵蝕到達物體表面甚至進入物體內部,本身不會對物體造成損毀。雖然不能排除某些物品與有毒物質有專門的化學反應,會在接觸到特定有毒物質時發生變化。但從總體而言,有毒物質侵犯具有人格利益的財產的情形比較罕見,且難以認定。
值得一提的是,雖然精神損害賠償司法解釋將殘疾賠償金與死亡賠償金作為對受害者的精神撫慰金。但是在此后我國相關的法律規定中,兩種賠償金通常都是作為有形損害的賠償金而與精神損害賠償相并列,是典型的財產損害賠償的內容。換言之,依據現有的法律規定,殘疾、死亡賠償金中并不包含撫慰精神損害的部分,在實踐中,二者可以一并提起賠償請求。
對于精神損害賠償數額的認定主要考慮兩方面的內容,一是精神損害賠償數額賴以確定的具體因素,二是實務中據以計算的具體方式。我國《精神損害賠償司法解釋》確定了六種精神損害賠償數額的確定因素,主要包括過錯程度、具體侵權細節、損害后果的嚴重性、侵權行為的獲利情況、侵權人的責任承擔能力以及受訴法院所在地的經濟情況。但由于《侵權責任法》《民法典》將嚴重精神損害的損害后果作為精神損害賠償的前提,將非法獲利的情形作為財產損害的賠償標準,因此目前精神損害賠償數額的計算通常只考慮剩余的四種因素。①參見程嘯著:《侵權責任法》,法律出版社2016年版,第712頁。
我國法律雖然確定了精神損害賠償的確定標準,但卻缺乏對計算方式的規定。比較法上對于精神損害撫慰金的確定主要存在三種計算模式:一是以日本以及美國部分州為代表的概算法,這種方法通常不考慮具體的賠償細目,而以一種專門的標準一次性地確定總體的賠償數額,由于便捷高效,因此受到了美日等多數國家法院的認可。但是其缺點也很明顯,這種賠償通常無據可尋,且根據當地的法律通常不得對賠償數額異議提起上訴,因而這種便捷實際是建立在損害當事人利益的基礎上;比利時、法國等國家對于非財產性損害賠償的數額計算采取的是分類法的模式,通過對應當予以賠償的種種情形分別計算再最后相加得出最終的數額,實際關注受害人的全部損失,是完全賠償精神的體現。但其缺點同樣突出,雖然計算準確,但卻是建立在對個案受害者的實際情況的全面分析的基礎上,不但繁瑣,而且還耗費大量的司法資源,缺乏效率性;第三種方式是前二者的折中,通常是列舉出具體應賠償的項目,再由法官確定出一個大概的總額。這種方法主要以瑞士為代表,兼顧了損害賠償計算的公平與效率,因而具有一定的優越性。
由于有毒物質的特殊性以及有毒物質區別于一般侵權的種種特征,在有毒物質侵權的精神損害賠償中,在具體計算損害數額時,通常應當考慮以下幾種原則。
首先,應當綜合考慮多種因素。雖然有毒物質的侵權責任在性質上屬于特殊侵權責任,通常表現為產品侵權責任與環境侵權責任,因此其在歸責時通常不考慮行為人的主觀因素。但是這種不考慮并非說主觀過錯的不重要,相反,而是由于此類責任對人身、財產權益的侵犯程度通常較高,因而直接推定行為人具有過錯。對于具有過錯的侵權人而言,要求其支付精神損害賠償,更能安撫受害人的憤懣與不滿。同時由于有毒物質侵權通常兼具大規模侵權的特征,其總體的賠償數額往往比較巨大,個體責任主體通常連財產損害的賠償都難以承受,對于精神損害的賠償經常有心無力。需要指出的是,我國司法解釋要求以受訴法院所在地的生活水平為確定標準。然而有毒物質侵權中受害者數量眾多且分布廣泛,其生活水平各有差異,以法院地為標準實際無法做到實質上的公平。
其次,應當堅持區別對待原則。在考慮前述因素的前提下,還應當明確受害人的哪項具體利益得以適用精神損害賠償,例如,同樣是人身侵權,造成死亡結果的與傷殘結果的精神損害有顯著的差別。根據受損人格利益的位階差別,其實際的賠償數額也應當有所區分。這種人格利益位階區分標準的優勢還在于,通過人格位階而不是具體損害表現形式來確定賠償數額,能夠解決前述有毒物質侵權中疾病損害與傷殘標準的差別問題。
再次,還應當考慮精神損害賠償的限制問題。精神損害是一種十分主觀的損失,對于具體受害者而言,其實際的痛苦各有不同,無論多高的賠償都不能恢復其精神損害。然而侵權人的責任能力是有限的,在令其承擔財產損害的賠償之后,再承擔高額的精神損害難以實現,尤其在有毒物質侵權中,這種責任能力的缺失更加明顯。
最后,在綜合前述的多方考量之后,再賦予法官一定的裁量權。這是因為,法律的滯后性導致再完善的法律設置都會存在應對突發情形的不足,在客觀標準的基礎上賦予一定的法律價值取舍,更符合實際的需求,有利于實現在個案中法的分配正義。
在確定有毒物質侵權中精神損害賠償的參考因素與確定原則之后,對于具體數額的計算方式也應當慎重選擇。前述的三種模式中,概算法的統算模式對于大規模的有毒物質侵權而言具有效率上的優勢,對于可能遍布全國各地、數量廣泛的有毒物質受害者而言,如果一一予以確定其實際的各項損失再進行計算,一來可能導致司法資源的嚴重緊張與浪費;另一方面有毒物質侵權通常要求及時的救濟,如果在精神損害賠償上耗時過久將嚴重影響救濟的效率。從這個角度出發,概算法相比于分類法有著明顯的優勢。然而這種優勢是建立在損害計算的準確性上的。對于有毒物質侵權而言,因為有毒物質的損害受個體差異的影響,導致同一種有毒物質造成的損害也可能存在明顯的區別,因此,在個案中每個受害者的實際損害都有所不同。簡單的一概而論將會導致公平性受到質疑。鑒于二者在應對有毒物質侵權的精神損害計算時存在明顯的不足,兼顧二者優勢的折中法成為有毒物質侵權的首選,雖然其不及分類法精確,也不及概算法有效率,但是通過客觀因素的分類列舉與法官的主觀判斷,形成主客觀統一的認定方式,能有效地平衡概算法的公平缺失與分類法的效率缺失分體,對有毒物質精神損害賠償而言是最佳的計算方式。
我國的精神損害賠償制度實際是一種不完全的非財產損害賠償制度。由于上位概念的缺乏,單純的精神損害并不能涵蓋全部的非財產性損害。這種缺陷在有毒物質侵權中表現的更為明顯,對于諸如有毒物質引起的疼痛、生活質量降低等受害人面臨的真實存在的損害,通常不具有我國法律中提請精神損害賠償的基礎??梢?,僅憑精神損害賠償制度難以解決有毒物質侵權非財產層面的實際損害。比較法上,關于非財產損害的討論有很多,對于非財產損害與精神損害的種屬區分也基本達成共識。在實踐中,對于有毒物質侵權,除了精神損害之外,還有以下一些其他非財產層面的損害同樣也具有賠償的可能性。
英美法系對于人身損害的后果有著“疼痛”與“痛苦”的劃分,前者是從身體上反饋的傷害感受,后者則是這種疼痛的感覺引起的情緒上的反應。①See Comment Loss of Enjoyment of Life as a Separate Element of Damages. Pacific Law Journal,1981:965.在英國的法律實踐中,原告可以基于痛苦與疼痛一并提出精神損害賠償請求,亦可將疼痛與痛苦進行訴因區分而單獨進行賠償,單獨就疼痛提出精神損害賠償。在英國的一個脛骨骨折案例中,受害者就獲得了關于疼痛的精神損害賠償。②Mechelen Court of First Instance, 9 April 1991[1992]Bull. Ass. 162.這種劃分是十分有必要的,例如,當受害者被侵權人使用鋼針虐待時,鋼針穿刺不會對受害者未來生活等造成嚴重的損害結果,但這種疼痛卻是現實存在的。因此,對于“疼痛”的可賠償性在歐洲是最不具有爭議的。③[德]克里斯蒂安·馮·巴爾著:《歐洲比較侵權行為法(下冊)》,焦美華譯,法律出版社2004年版,第205頁。
在我國,對于精神損害賠償的事實基礎通常局限于人的精神損害,是一種純粹的非物質層面的一種損失。例如,《民法典》規定是以“嚴重精神損害”作為精神損害賠償責任的后果要件??梢哉f,無論是學者的表述還是法律的實踐,大多有意無意地忽略了人因為遭受人身侵權而產生生理上的疼痛,如果受害者遭受侵權時僅有劇烈的疼痛而精神損害并不嚴重時,其無法請求精神損害賠償。例如前述的鋼針虐待案,在我國,對于鋼針虐待的案例通常能夠得到精神損害賠償,但其賴以認定責任的依據在于侵權人的主觀過錯與侵權具體細節,就單純的疼痛而言,只是一種自然的損害事實,而無法成為責任成立意義上的損害。一般來說,人們會認可因為遭受長期病痛而使產生精神痛苦的損害賠償請求,卻對這種長期病痛視而不見。令人懷疑的是,精神損害是一種純粹的主觀感受,對于樂觀豁達的人而言,長期病痛并不一定會使其陷入精神痛苦,但疾病、傷害導致的痛苦卻是確定的、真實的,這種疼痛使得受害者無法像正常人一樣幸福地享受生活。然而法律卻沒有直視這種不幸。
在有毒物質侵權中,有毒物質導致的肉體疼痛是最基本也是最普遍的損害形式。例如,在日本富山骨痛病案例中,鎘中毒導致的人身損害最典型的癥狀就是受害者全身上下無處不在的疼痛,這種痛苦對人的折磨要遠超一般傷殘給人帶來的精神損害。然而在我國絕大多數省法院的精神損害賠償規定中,卻草率地依據一般傷害、嚴重傷害、殘疾、死亡這種劃分遞進增加損害賠償額度。即使有毒物質造成的疼痛可以通過損害的內涵擴張而納入精神損害的賠償范疇,然而其實際能夠獲得的精神損害賠償也遠遠低于一些殘疾的賠償。這種以身體完整性作為衡量精神損害的參考標準,不符合有毒物質侵權的實際情況。一些有毒物質侵權不會造成肢體的殘缺,然而其對人造成的生理上的疼痛要遠勝于一般殘疾的精神痛苦。有毒物質造成的生理疼痛應當引起相關的重視。
享樂損害又稱安樂生活的喪失、④周華:《論侵權法中其他類型的非財產損害》,載《理論月刊》2017年第9期,第91頁。生活樂趣的喪失以及舒適喪失,是指因為遭受人身侵害而造成身體上的變化導致不能按照既定的或理想的方式去生活,導致生活質量下降的損失。在法國法中,舒適喪失的損害被認為是一種永久性非金錢損失而得以獲賠。⑤參見[法]蘇珊·加蘭-卡法爾:《法國法律中的非金錢損失》,載[英]W. V. 霍頓·羅杰斯主編:《比較法視野下的非金錢損失賠償》,中國法制出版社2012年版,第124頁。在英國,舒適損失通常與疼痛和痛苦合并作為一般性損害。⑥[英]W. V. 霍頓·羅杰斯:《英國法律中的非金錢損失》,載[英]W. V. 霍頓·羅杰斯主編:《比較法視野下的非金錢損失賠償》,中國法制出版社2012年版,第76頁。美國最初僅將舒適喪失作為“疼痛與痛苦”損害的一般審查因素,但在 20世紀中后期,舒適喪失逐漸成為一項獨立的損害類型與訴因,⑦See Comment Loss of Enjoyment of Life as a Separate Element of Damages. Pacific Law Journal,1981:966.常見于人身侵權以及有毒物質侵權之中。
一個人的生活樂趣通常體現在其理想的生活方式與娛樂方式中,然而身體上的一些缺陷往往會導致這些樂趣的喪失。例如,眼睛的障礙將導致閱讀的樂趣無法享有,肢體的殘缺將導致運動的樂趣無法擁有。此外,除了理想生活的不能之外,對于安逸、安適生活的妨害也會導致生活樂趣的喪失,例如,因為有毒物質的泄漏而搬離海景房導致欣賞海景的樂趣喪失①通常,海景房的市場價值會比一般的商品房要高,因為其中寄托了享受海景的價值。然而當有毒物質泄漏導致區域無法居住必須搬離時,侵權人是否應當對其進行賠償。本文觀點,既然受害人為享受海景的樂趣付出了額外的金錢,即說明這種樂趣有其現實的價值。雖然樂趣無法用金錢衡量,但確實屬于受害者財產損害之外的損害。、水源被有毒物質污染而浪費時間在取水上導致的生活安逸損失等。這些生活樂趣的失去將會嚴重的降低一個人的生活品質,對于人而言,人生的價值不僅在于財產與健康,更在于對生活的享受。因此德國聯邦最高法院認為“個人所選擇的生活方式之喪失——當它屬于獨特的生活方式且他人認為這種生活方式的喪失對受害者無異于災難時——”也能使受害者獲得賠償。②[德]克里斯蒂安·馮·巴爾著:《歐洲比較侵權行為法(下冊)》,焦美華譯,法律出版社2004年版,第208頁。在有毒物質侵權中,生活樂趣的喪失并非個例。事實上,有毒物質帶來的各種疑難雜癥產生的后果普遍的會給受害者的生活帶來不便。而這種因為損害而失去愛好的案例大量的存在于有毒物質侵權當中,原因即在于有毒物質損害的特征——各種復雜的病理性損害。
有觀點認為,生活樂趣的喪失只存在于侵害人身權益的場合,對于財產權益的侵害,即使影響受害者的生活樂趣也通常無法請求賠償。但在美國的司法判例中,對于由外部損害引發的生活質量下降的情形,同樣可以請求賠償。誠然,舒適喪失本身建立在人的主觀體驗之上,但是現實中通常存在財產利益受侵犯導致的生活質量下降的情形,對于此類行為的賠償請求,美國的法院采取了迂回的方法,在侵權人排放的有毒物質污染了原告的水源而使原告不得不使用桶裝水或去遠處取水的案例中,對于原告提出的生活不方便的賠償訴求,法院通過援引《侵權法第二次重述》中規定的財產損害的類型劃分——不舒服和困擾,認為對財產造成的不舒服和困擾的基礎是對原告的生活與幸福的干涉,即生活質量的下降可以歸結為財產損害中的妨害損害,因而從財產損害賠償的角度對“舒適喪失”這種公認的非財產損害進行救濟。③參見[美]吉恩·馬基雅弗利·艾根著:《毒物侵權法綱要》,南開大學出版社2016年版,第295頁。這種判決的理論爭議暫且不提,但它確為有毒物質侵犯財產權益造成的生活質量損失的賠償開辟了新的思路。
綜上所述,有毒物質的特征導致有毒物質侵權損害中存在大量的非財產性損害,除了上述的種種非財產性損害外,可能出現諸如預期壽命的縮短、生存機會的喪失等情形。在有毒物質侵權中非財產性損害賠償的重要性并不亞于財產損害賠償。后者關系受害人的財產關系狀況,而前者卻直接影響到人追求幸福美好生活的自由與權利。然而在我國,對于非財產損害賠償的研究并不充分,法律實踐的主流仍然停留在精神損害賠償的領域,導致有毒物質侵權中可能出現的大量非財產性損害因為沒有相應的規范基礎而無從救濟。因此,在有毒物質侵權損害賠償制度的研究中,我們應當著重關注非財產性損害賠償機制的構建,搭建好非財產損害賠償這一上位概念,與精神損害賠償相區分,通過擴展有毒物質侵權中非財產層面的損害救濟的范圍,維護法的公平正義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