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周末記者 楊凱奇

白鱘標本。 杜軍供圖
本次全面調查中,研究人員重點調查了長江干流、8條重要支流和洞庭湖、鄱陽湖,并將整個長江流域劃分為20×20公里的網格。在每個網格區域內,研究人員采取抽樣捕撈、調查當地水產市場的方式,希望能全面調查區域內的所有魚類物種。
讓危起偉擔憂的是,這次調查不僅沒能發現一個白鱘樣本,也沒能發現過去有記錄的140種魚類,其中60%是瀕危物種。“有些品種可能也已經滅絕了。”
一份最新研究成果顯示,長江中最偉岸的生靈——白鱘,也許已經永遠地告別了這個世界。
2020年1月2日,國際學術期刊《整體環境科學》在線發表的一篇名為《白鱘的滅絕給長江生物保護留下了什么教訓》的論文預校樣(pre-proof)引發公眾關注。該論文指出,長江白鱘約于2005年、至少不晚于2010年滅絕。
網友紛紛感嘆,第一次聽聞白鱘之名,卻恰恰是與之永別之時。
悲劇的主角不只是白鱘,更多長江瀕危魚類正在默默無聞地走向滅絕邊緣。該論文通訊作者、中國水產科學研究院長江水產研究所首席科學家危起偉在接受南方周末記者采訪時表示,論文研究小組在2017-2018年對長江流域進行了全面捕撈調查,有140種記錄在案的魚類沒有被發現,白鱘只是其中最突出的一個例子。
他呼吁采取措施,以避免白鱘的悲劇繼續上演。“長江牽涉到的利益紛繁復雜,因此長江生態保護不是某個政府部門或某個機構的事,而應該有全民的支持。”
白鱘“滅絕”,尚未官宣,但情況不太樂觀
蜿蜒萬里的長江,孕育出人類已知的四百多種魚類,白鱘是其中體型最大者,身長可達7.5米。作為肉食性魚類,白鱘曾占據長江生物鏈的頂端,堪稱“長江魚王”。四川農科院水產研究所所長杜軍展示了一條白鱘標本,利劍般的魚吻足有1米多長,令白鱘的外貌極具辨識度。
很多人沒有聽說過白鱘,但它在美國的匙吻鱘科近親——美國匙吻鱘,早就以“鴨嘴魚”的諢名登上了中國人的餐桌。由于食用價值,美國匙吻鱘在中國大規模養殖,土生土長的白鱘反而走向了滅絕。
“白鱘滅絕”話題登上微博熱搜后,1月3日,國際環保機構世界自然保護聯盟(IUCN)發布微博稱,目前正在開展的亞歐鱘魚類全面評估最終結果尚未發布。
這意味著,IUCN并未“官宣”白鱘已經滅絕。對全世界瀕危物種的生存狀態,IUCN紅色名錄在業內一直頗具權威性。目前,白鱘和中華鱘一樣,尚屬于IUCN紅色名錄中的極危物種(critically endangered)。
危起偉稱,長江白鱘滅絕一事是和IUCN經過研究和商討確認過的——2019年9月中旬,IUCN在上海組織過一次專家組評估,確認白鱘滅絕。
一位水產學者告訴南方周末記者,此前學界確認一個物種滅絕的通行標準是:在該物種最后一次被目擊之后的50年內,再也沒有任何目擊記錄。而白鱘最后一次目擊發生于2003年。但危起偉強調,通過一系列數據分析和模型演算,發布論文的研究者得出了白鱘滅絕的結果,“基本是能確定的”。
上述論文顯示,該研究收集到自1981年以來共210起白鱘目擊記錄。研究者對這些記錄使用最優線性估計法(OLE),通過估計目擊記錄分布的形狀參數,從而推斷出白鱘的滅絕時間。論文稱,最優線性估計法(OLE)是所有根據目擊結果推斷物種滅絕的方法中“使用最廣泛、最穩健的一種”。
不過,IUCN對“滅絕”的定義是“沒有理由懷疑一個物種的最后一個個體已經死亡”,數學推演還不能確保這一點。杜軍回憶,2018年前還曾有四川漁民反映目擊過大型魚類,他判斷“長江四川段幾乎沒有中華鱘了,大型魚類很可能是白鱘”。上述論文第一作者、中國水產科學研究院研究員張輝也對媒體表示,不排除長江干支流的局部水域還有個別白鱘存活。
IUCN華南項目主任張誠向南方周末記者表示,一個物種如果被確認為滅絕,可能會使所有投入到這一物種保育的力量和資源終止,“所以IUCN紅色名錄對于滅絕的提法是很謹慎的”。例如在國內已被廣泛接受為“功能性滅絕”的白白鱀豚,在IUCN紅色名錄里還停留在“極危”狀態。早前被IUCN確定為“野外滅絕”的關島秧雞,通過人工繁育,又回到了“極危”狀態。
IUCN微博稱,預計將在2020年6月世界自然保護大會期間正式發布有關白鱘的評估結果及相應的級別調整。“根據目前初步結果,白鱘的情況不太樂觀。”
研究還很膚淺,“說白了,找不到魚”
2003年1月24日,是白鱘最后一次明確被人目擊的記錄。當時,水科院長江所搶救了一條被誤捕的白鱘,在其身上放置聲吶裝置后放生,隨后派出一條快艇進行追蹤研究。可惜,放生兩天后,快艇觸礁,無法繼續跟蹤。那條白鱘,以及整個白鱘物種的命運,隨后永遠地隱沒于江濤中。
對這個存在了1.5億年并被古書記載的古老物種,人類知之甚少,甚至不知道白鱘的平均壽命。危起偉他們幾乎是全國唯一一個研究團隊,有的年輕學者比如張輝都沒有見過活的白鱘。
杜軍坦言,國內水產學界對白鱘的研究還很膚淺,“實在沒有研究條件。說白了,找不到魚”。
上述論文通過目擊記錄和過往文獻估算,白鱘的壽命可能在29-38歲之間,但論文亦聲明,這種估算是基于棲息地已經被人類嚴重干擾的種群,在棲息地不受人類干擾的理論情況下,白鱘的壽命“可能被大大低估了”。
“長江里不為人知、瀕臨滅絕的生物還有很多,有一些物種其實也已經多年沒有監測到。白鱘滅絕恐怕只是個開頭。”杜軍有些悲觀。
當務之急是摸清長江究竟有多少生物資源“家底”,而中國較缺乏此類性質的科考。上述論文提到的2017-2018年長江全流域捕撈調查,是繼1973-1975年調查后,針對長江流域的第二次全面調查,兩者前后間隔了42年。“缺乏定期和一致的調查,無法確定長江瀕危魚類的命運,也就無法實施及時有效的保護措施。”論文寫道。
本次全面調查中,研究人員重點調查了長江干流、8條重要支流和洞庭湖、鄱陽湖,并將整個長江流域劃分為20×20公里的網格。在每個網格區域內,研究人員采取抽樣捕撈、調查當地水產市場的方式,希望能全面調查區域內的所有魚類物種。
讓危起偉擔憂的是,這次調查不僅沒能發現一個白鱘樣本,也沒能發現過去有記錄的140種魚類,其中60%是瀕危物種。“有些品種可能也已經滅絕了。”與白鱘命運類似,現在餐桌上能見到的鰣魚——“長江三鮮”之一——實際是從北美引進養殖的美洲鰣,真正的長江鰣魚已經近20年沒有被發現過。
此外,在本次調查鑒定的332個物種中,研究人員記錄到了25個外來物種,其中11種是以前從未在長江流域內觀測到的。一切都證明,劇烈的人類活動干擾下,長江原有的生態系統“生病”了,且病入膏肓。
針對保護長江瀕危物種,論文建議,應該對整個長江流域定期進行全面調查。在此基礎上,應盡快對所有長江瀕危物種進行滅絕風險評估,排出優先級,集中資源挽救最危殆的物種。比如我國特有魚類鯮、四川白甲魚已經多年未觀測到。川陜哲羅鮭、主要棲息于四川的圓口銅魚、中華鱘和長江鱘的數量正在迅速減少,多年來沒有觀察到自然繁殖。
“雖然一些物種的保護機會的窗口可能已經關閉,但對于那些仍然堅持下來的物種,急需抓住僅剩的機會。”論文稱。
棲息地破碎化
在“白鱘滅絕”的消息傳開前,農業農村部宣布,2020年1月1日起長江流域重點水域實行常年禁捕,為期十年。
漁民也開始從“捕魚人”轉型為“護魚人”。從2017年開始,在長江生態保護基金會的資助下,從轉產轉業的專業漁民里聘請一些漁民參與“協助巡護”。2019年底,鄱陽湖水位持續下降,遭遇60年不遇枯水期。協助巡護隊調查發現多處迷魂陣、電捕魚等有害漁具漁法,對江豚等保護動物造成了威脅,遂采取緊急行動清除。
長江十年的休養生息對魚類資源的恢復具有重大意義,濫捕濫撈則直接導致一度常見的刀魚、鰣魚瀕臨滅絕。在白鱘被列入保護動物之前,重達上百斤的白鱘也是漁民的捕撈對象,1970年代前后,年捕撈量約為25噸。作為食物鏈頂端的魚王,漁業資源的匱乏,也會導致白鱘缺少食物。
但捕撈并非導致白鱘等長江物種走向瀕危的唯一因素。水利工程、圍湖造田、水污染、航運、挖沙等長江上的人類活動,共同將白鱘一步步拖入深淵。
根據該論文,棲息地碎片化和過度捕撈,是導致白鱘滅絕的主要因素。“特別是在1981年長江干流上建成葛洲壩后,白鱘種群數量急劇下降。大壩將這些魚分成兩個孤立的種群,堵塞了遷徙路線,阻止成年魚移動到河流上游產卵。”論文稱。
對于小型魚類來說,水利工程還會帶來一系列水文條件的變化,如水流減緩、水溫升高等等,魚類未必能適應。杜軍一直關注圓口銅魚的命運,這種魚“好吃”,曾經占四川省長江干流漁業捕撈量的30%,是重要的經濟魚類。但面對水利工程的影響,圓口銅魚又是脆弱的。它的卵具有漂浮性,必須在水流較急的條件下才能漂起來,否則會沉入水中,無法孵化。
危起偉坦言,從人類利益的視角,長江是一條功能化的江河,生物保護和沿江生產生活用水需求、防洪需求比起來,面臨取舍。“長江的自然環境可能不得不犧牲一部分。”
在生態學里有“傘物種”的概念,這類物種通常在生物鏈居于較高層級,并擁有廣泛的社會關注度,能吸引社會資源投入保護事業。例如通過保護大熊貓,秦嶺、臥龍保護區的完整生態得到保存,生物鏈中的其他成員也得到了庇佑。
白鱘和中華鱘堪稱長江里的“傘物種”,但危起偉認為,水生動物的保護有先天難度:大熊貓、東北虎都有較固定的活動范圍,人類把這片地讓給它們并封閉保護,是能夠辦到的。而白鱘等洄游魚類的生活范圍可能長達數千公里,人類對長江的需求又如此紛繁復雜。白鱘、中華鱘等旗艦物種更難適應人類改變長江的進程,反而成為長江中的“奢侈品”,在犧牲的進程中首當其沖。
危起偉對保護這類物種的建議是:“盡管(物種)數量少一些,先通過全面系統的調查,把種留下來,讓人們有機會進行人工繁育研究。”白鱘在沒有任何人工養殖活體、毫無挽救余地的情況下滅絕,是給人類的一個極大警示和教訓。
杜軍則仍然重視旗艦物種在長江生態保護中的作用。他建議,可以選擇有代表性的河流或者旗艦物種,開始系統的保護和資源恢復示范研究,取得經驗后推廣。
杜軍強調,應盡快在長江、黃河流域建立一些水生生物保護區,尤其是在尚未建壩的河流。“減少重點水域的水利開發,把棲息地還給水生生物。”
“同時,應該評估已建水電工程的環保措施是否認真落實,是否符合現在的環保要求,在此基礎上加以優化、完善。”杜軍建議。
“長江目前正在進行新的發展規劃(‘長江經濟帶),以推動中國的經濟發展,這將進一步增加人類對這一獨特水系的壓力。如果不采取有效的保護措施,長江水生態系統將面臨崩潰的危險。”上述論文如是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