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古城守衛者,同濟大學教授、博導阮儀三。 圖片由受訪者提供
同齡人還識不全字的時候,阮儀三就被父親牽著去蘇州的名園漫步,一路欣賞樓臺花池,領略獅子林、怡園里那些百年匾額楹聯的意趣,似懂非懂地接受著文學啟蒙,更多是陶醉于美景和家中兄弟的艷羨。蘇州解放后,他求學、從軍,離家漸遠。
直到1957年夏,在同濟大學讀一年級的阮儀三,跟隨陳從周教授勘探調查蘇州古宅和古園,自此,故鄉成為他一生守護的陣地。
“跟隨董鑒泓先生,學習宏觀的城市規劃,跟隨陳從周先生,在園林古建筑里頭跑。”帶著老師們的囑托,阮儀三開始用現代城市規劃的手段保護古城古建筑。阮儀三遵從老師陳從周的研究方式,要保護的不只是建筑,還有里面的人和文化。
江南園林越是美得渾然天成,越是脆弱。當中國城市化進入大發展時期,1980年代以來,阮儀三以“刀下留平遙”的奔走呼號,開始了他在城市規劃領域開疆拓土的悲壯事業。
從城市規劃到房屋建制,皆有古秩可循
阮儀三辦公室里有一幅對聯:“挽狂瀾于既倒,救文物于危難。”這是對這位“古城衛士”的形象寫照。
1981年為保平遙,他帶著12名學生晝夜奮戰一個月。又獨自背著圖紙資料和行李,走了7里路到平遙火車站,連夜乘車從太原到北京。他至今記憶猶新,那天下著雨,到北京見相關負責人時,“我完全像個叫花子一樣,一身的泥漿”。
近四十年來,阮儀三一直照拂著平遙古城,他在平遙開設了工作室,數月半載都去看看。這樣的工作室也開在了蘇州平江路和周莊。
2000年,蘇州市為促進旅游,打算從周莊的西北側造一條貫通古鎮的公路。阮儀三得知后憤懣:“這條路把周莊的古鎮格局給破壞了!”他認為,對于水鄉來說,保持一條水路進出是很有意義的。他不惜以死相逼:“開路的話,我就躺到馬路上去,讓汽車把我軋死算數。”
他保護了六座江南水鄉古鎮,同里有居家宅園的恬適,烏鎮是家家枕河的水閣房,西塘“滿鎮縈廊騎滿墻”的廊棚,“這些都是與水共生的生態城鎮典范,從水鄉物產、水利灌溉、取水用水、工藝生產到交通運輸,都形成一整套自我調節的生態水環境。”
他舉了“沈廳”的例子,“大宅前部是水墻門和河埠,路上只留一扇小門,貴客坐船到了主人家,大門打開,傭人站在兩邊迎客。”
同是水鄉,烏鎮的水閣房枕河而眠。“水閣房指的是房子架在水上,唐詩中有寫到‘君到姑蘇見,家家都枕河;故宮閑地少,水巷小橋多,而西塘一條沿河的長廊把整個鎮子都遮起來了。這樣一來晴天不會被曬到,雨天也不會被淋濕,景色都映照水中。”
同里則有走三橋的習慣。河道中,有吉利橋、長慶橋、太平橋圍成一個圈,當地居民結婚時,花轎從這里過,圖個吉利;老人六十歲、七十歲時,一定要走一圈;小孩兒滿月,也要走一圈,這就是民間遺留下來的風俗習慣。
“這些因建筑生成的文化就是歷史的遺產,有很豐富的底蘊。問題是,你要用真正的歷史態度來對待它,去偽存真,慧眼識真經。”阮儀三說。
更有人情味的新式傳統建筑正在復興
“鄉愁鄉愁,有鄉才有愁。”眼見歷史建筑被摩天大樓覆蓋,許多珍貴的事物悄然失落在快速的發展背后。
《黃帝宅經》云:“人因宅而立,宅因人而存,人宅相扶,感通天地。”以江南的傳統“家宅”為例,從前房屋不僅僅是有瓦遮掩的居住物,還是人們第一個開始學習共處、承擔社會責任的開放式場所。“主屋排列的中軸線上,左右順次按長幼親疏分主院、次院,兒輩、孫輩形成一種有序的家庭關系,結成‘合院有序、修身齊家的倫理根基。”這些宅院、住屋建在一起就連成了街巷、胡同、里弄。而巷里、胡同就形成了和睦鄉親的鄰里鄉黨,也有了青梅竹馬、遠鄰近悅,成為有中國特色的人居環境。
近年來,一種遵循古秩建造的新式園林民居在蘇州、揚州興起,彌補了現代建筑所產生的人際生疏,也為傳統的再生提供了更多可能。“小小的揚州古城里,改造舊房建新房蔚然成風,這新房不是指現代化的洋房,而是傳統古典的私家園林。9.1平方公里面積中有兩百多座古典私家園林,揚州古城變成一個洋溢著詩書琴畫的古城。很多傳統的藝術門類慢慢地興起了,古城里有20家做古琴的店鋪和作坊,甚至出現了多家古建修建公司和古建運作設計公司。”
蘇州古城里的私家造園經蘇州市園林與綠化管理局認定,共有108家被授予“蘇州園林”的銘牌。早前,蘇州就有9座名園列入世界歷史文化遺產名錄。園林之城,名副其實。
阮儀三把保護的重任寄望于更多的后輩。阮儀三城市遺產保護基金會每年組織的“歷史文化遺產保護青年志愿者工作營”,正是一種教育孵化。“工作營的使命是用自己的勞動來參加古建筑、古城市的修復。三天跟老工匠在古建筑現場學習,一天上課游學,在這個過程當中,真正親身接觸傳統的工藝,接受傳統文化的熏陶。”
在阮儀三看來,依照“新舊分開,修舊如故”的規劃理念,每個年代都應當留下屬于當時的建筑痕跡。“我們現在保護古城,更重要的目的是留下城市的歷史傳統和建筑精華。”這些歷史文化的物質載體,可以滋養出新的有中國特色的建筑和城市來。
“我理解時代變了,我們進化了。但我不想忘記開端,因為一個持久的建筑必須有根。”阮儀三說。
“保到地球沒有了”
迄今為止,經阮儀三的手保存下114座歷史城市和261個古村落。
1990年代為了保護福州的三坊七巷,他頂住各方壓力,央視《實話實說》那期欄目直播的標題就是“阮教授的戰斗”;他在蘇州、揚州等江南一帶做的古典園林保護,一律嚴防死守,力求做到原汁原味。在他高人雅士的表象之下,藏著堅忍風骨。
實地工作中的阻力,也令他意識到,再好的規劃都會受環境的束縛,“想做成這件事,最大的難度是你怎么教育當地群眾和干部,因為最終要由他們來付諸實踐。”阮儀三回同濟開了個培訓班,“關鍵的人物都弄到同濟大學來培訓,我免費給他們上課。兩個月回去,下半年再來兩個月,一批一批,學員來自江南水鄉的周莊、同里、烏鎮……我還親自帶隊組織這江南六鎮(周莊、同里、甪直、西塘、南潯、烏鎮)的鎮長到法國,請聯合國教科文組織世界遺產委員會的專家為他們講課。他們取到了‘真經,一起力保古鎮成為水鄉的典范。”
人們都愿意相信這位城市遺產保護的“行動派”,據說,在平江路和周莊古鎮,包括他做過規劃的其他一些地方,想動一磚一瓦,都要經過阮儀三簽字同意。
當被問到這是否帶來壓力時,阮儀三搖頭,“我的責任,就是留住這些建筑的實體。”至于能夠留多久,有自己的孫輩和學生們繼承,“我們希望一代一代往下傳,平遙、平江路、周莊能一直保下去,這些歷史遺存是我們滋長新文化、新建筑的土壤和溫床。保到什么時候為止? 保到地球沒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