異域的土壤故鄉的花

王鼎鈞

很多人退休之后馬上搬家，從離公司近的地方，搬到離兒女近的地方，從氣候寒冷的地方，搬到氣候溫暖的地方，從生活費用昂貴的地方，搬到省錢省稅的地方，從人比花草多的地方，搬到花草比人多的地方。

退休后的新生活，要做一些以前沒有做過的事情，例如種花。搬家，找房子，莫忘了有個小小的后院，它是你最后的領土。看種子發芽，看花蕾綻放，看蝴蝶飛來，看你自己還能制造一番風景，看你一生相信的因果律依然有效，這是暮年最大的安慰。退休的人，即使他曾是國王，他也需要安慰。沒有什么人可以安慰他，只有花草、寵物，也許還有音樂。

種花，都說一年之計在于春，等到親自做園丁花農，才想起有歷書的春天，有生活的春天。在制定歷法分判四季的那個地方，立春、春分都還不能種花。我學種花，有些花要在頭一年秋天種好，大部分花要在母親節下種，這個日期使我深切體會“母親”的意義。母親節，各國日期不同，大部分國家定在陽歷五月，這時已經是初夏了。

俗語說花無常開、花無百日紅，院子雖小，種花要每一個季節都有花開，看她四時代謝。要種梅花，她開得最早，你也可以說開得最晚，“已是懸崖百丈冰，猶有花枝俏”。你要聞見那一股淡香才知道她開，你要出去看看，胸中升起踏雪冒寒的豪氣，這股氣整年不散。也種一棵迎春花吧，她在冰天雪地中與梅花齊名，長條拱形下垂如蓋，小花密集，溫柔的淡黃色，比梅花更像一個報春的天使。

梅花、迎春花謝得早，冬季很長，種幾行郁金香跟春天連接吧。這花的名字取得好，球根，多年生，種下去很省事。品種很多，我特別看重她在百花之中那獨有的紅，論色彩調配，在冬天這塊枯燥的畫布上，梅花的白，迎春花的黃，再加上她的一點紅，才極盡國色。桃花也紅，但不似她花瓣大，姿態豐滿，除了外在美還有內在美。

春天，桃李杏春風一家，但小院中不宜種大樹，樹底下種花，日照不足。就由郁金香把冬天和春天連接起來吧。這時不由人想念杜鵑花，她是叢生的灌木，枝條很多，花開在枝條上也成團成簇，紅色深深淺淺都很艷麗。能野生，也多少帶點野性，別名映山紅，有些地區讓她在整座山上盡量繁殖，太陽照上去，塵世有神話中的繁華，河山果然錦繡，她也因此躋入中國的十大名花。這花迎進小院，也讓她三棵五棵結伴成伙，喧嘩吶喊，夏天也該來了，既熱又鬧，造成高潮。顏色嘛，已經有白有黃有紅了，選紫色吧。

夏季號稱紅瘦綠肥，意思是說花謝了，只見葉子。這才顯出玫瑰重要。玫瑰上有牡丹，不像牡丹那樣嬌貴難養，下有薔薇，載有的文化訊號比薔薇多，(想想那些神話、詩歌、愛情故事！）而玫瑰的花姿兼有牡丹和薔薇的那么一點兒意思，正因為院子小，反而要一定給她留一個位子。玫瑰花期很長，枝頭謝了又開，謝了又開，直到“夏日最后的玫瑰”，生命力很燦爛。圍幾平方英尺的土地權當你的玫瑰園，夏天沒有遺憾。至于花的顏色，幾棵映山紅已經把冬季的殘象掃盡，夏季炎熱，人心容易產生“熱惱”，就不要再選紅玫瑰了。

秋天，“秋月揚輝桂一枝”，桂樹不止一種，開花的時候還沒有多少秋意，只有一種四季桂才有“傲霜雪”的機會。如果種花不種樹，那就只有菊花，本來菊花并不出色，只因為有一段“陰氣上升、陽氣下降”的日子太長，這才抬出菊花填空白。菊花既然上了臺面，自有專家用心培植，除去蓬頭粗服，現代更有雜交甚至原子輻射產生的新品種，今天的菊花已不止是淡，不止是瘦，也儼然國色天香。種菊，我倒建議選紅選紫，新品種的菊花滿足了我們審美的要求，其紅其紫，潤而有輝，菊花不再是來收拾殘局，她是承先啟后，后院不見蕭條。

好了，拿古人的詩句修改兩個字，開到寒菊花事了。退休的人倒也不要看輕了用萬里平戎策換東郭種樹書，后院種花，其中有格物致知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能把這塊巴掌大的園地管好，就是和“天行健”的脈博一同跳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