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福麗
(云南大學 新聞學院,云南 昆明 650000)
作為一個跨學科的研究領域,傳播研究的多視角對于學術成果的豐富產出自然是有利的。但是由于不同學科所使用的概念在內涵和外延上的差異性,也使傳播學研究產生了一些問題,比如對某些概念使用的隨意化和多義化,使得我們對某一類別的研究很容易出現同質化,這種同質化的后果之一就是某類學術生產呈現出表面“虛假繁榮”的狀態而實際上并沒有推進某一問題的深入探討和研究。以對新媒體的研究為例,“新媒體”“新新媒體”“網絡媒體”“視聽媒體”“屏幕媒體”……雖然這些研究對象在技術基礎上存在一定的共性,但是各種名目繁多的概念讓人眼花繚亂,這并不有利于對某個突出問題的進一步探討,也不利于學科范式的創新和學術共同體的形成。因此,總是有很多學者力圖對一定時期內的學術研究對象、方法、視角、規則等進行類別化的歸納,以期為后來者進入某種學術路徑提供更為便利的條件和基礎。陳力丹認為,“基于傳播科技的迅速發展和對社會結構的顯著影響,現在通常把傳播學劃分為三個學派:經驗—功能學派、技術—控制論學派、結構主義符號—權力學派。”[1](p36)從研究范式的角度來看,經驗—功能學派和結構主義符號—權力學派分別對應著傳播研究中的實證主義以及批判主義兩種主導范式,而技術控制論雖然被陳力丹列為三大研究學派之一,卻在很長一段時間內飽受爭議和詬病。
近年來,隨著媒介技術的飛速發展以及媒介在人們日常生活中的全面“內嵌”,媒介的物質性以及技術問題開始重新被予以重視,并成為傳播學在新的技術發展面前對原有研究范式所暴露出的不足進行革命的重要路徑。那么,究竟什么是媒介的物質性?媒介的物質性研究與陳力丹所言的“技術—控制論學派”有什么樣的關系呢?筆者希望通過對媒介物質性以及與技術研究相關的文獻梳理,力圖對二者之間的關系做出更為清晰的說明,并以期在論證過程中將媒介物質性和技術研究的意義在已然到來的5G時代更為清晰地凸顯出來。
媒介的物質性到底是什么?目前的學術研究中主要有以下四種觀點:
一種觀點認為,媒介的物質性是與文本性相對的一種物質或物質結構。它包括“以物質的方式存在的媒介技術、器物和基礎設施”,[2](p92)也包括傳播過程中“所使用的原材料和資源、支持日常交流活動的設備,以及構建和維護這些基礎設施和機器所需的勞動鏈。”[3](p93)筆者認為,這種觀點從人與媒介的主客體關系以及傳播過程的權力與道德的角度來分析媒介的物質性,是媒介物質性研究的第一個重要層面。無論是紙張、電視、電腦還是手機,具體的媒介形態及其生產流通過程本身就是重要的研究對象。此時媒介的物質性帶有傳播客體的性質。
第二種觀點是在媒介的物性基礎上,加上了“中介性”的意涵。丁方舟從技術、身體、空間、話語四個維度對傳播的物質性進行研究,雖然他沒有對媒介的物質性做出明確的含義,但是從其行文的字里行間,可以看出他對媒介物質性的內涵指向之所在,“媒介并非只是指向內容、機構以及形塑這些的社會力量,而是作為一種基礎設施和中介物,在技術條件上提供了跨越時空的聯結性,開啟了人類關于時間和空間的感知意識,建構了人的主體性意識,并成為形塑日常生活場景與文化實踐形式的物質性動力源。”[4](p71)這個論述具有兩個層面的含義,一是媒介的物質性為其參與社會建構和互動提供了基礎,二是媒介提供了其自身與人之間以及人與人之間聯結關系的中介,它能夠為互動克服時空上的限制,并逐漸從源頭上為人們的日常生活提供動力。與第一種觀點相比,這種觀點增加了媒介的物質屬性在整個社會互動過程中的關系建構視角。而“中介”本身就具有既聯結又分離的張力結構,它一方面確立了媒介本身是一個獨立的客體,另一方面又確立了它在整個日常生活建構中的黏性作用。筆者認為,隨著手機等具身性媒介在人們日常生活中的內嵌度越來越高,媒介本身已經成為一種獨立的角色參與到社會建構中來。這就意味著媒介在社會互動中已經具備了一定的主體成分。比如在家庭關系中,夫妻之間除了現實空間中的互動,還在微信、微博等媒介構建起的虛擬空間中進行交往,通過朋友圈點贊、發微信紅包等方式進行情感上的交流和表達,線上與線下彼此映射影響,從而建構起“現實中的夫妻身體—媒介—數字化的夫妻角色”的傳播結構,并在這個過程中不斷重新塑造著夫妻相處的模式以及對彼此的認知。
第三種觀點是從整個傳播過程的角度來看待媒介的物質性問題。“媒介物質性,泛指一切涉及‘物’與‘物質’的媒介構成、媒介要素、媒介過程和媒介實踐,而‘媒介’本身所具有的物性也由此重新顯現。”[5](p110)筆者認為,雖然這種論述從媒介要素、過程等多個環節突出了整個傳播過程中的物質性基礎,但是如果將媒介過程與實踐也加入對傳播物質性的考量,會顯得外延過大反而可能容易淹沒本來想凸顯的“物與物質”的特性。因為在傳播的實踐過程中,符號所產生的文本意義本身與媒介的物質性就是不可分割的兩面,在這種情況下專門探討媒介的物質性就顯得極為困難。在當今的日常生活中,一幫朋友坐在一起各自玩手機已經是常見的場景之一。手機的具身性使得使用者可以隨時隨地地“遁入”虛擬空間之中,使得現實空間中的聚合呈現出疏離的狀態。這當然和媒介的物質特征有關,但是在這種媒介實踐過程中,很難界定清楚到底是手機還是手機里的文本內容導致了這種場景的出現。
第四種觀點是結合目前5G技術的發展對媒介的物質性進行探討。5G不僅僅意味著傳播速度的改變,還意味著在人與人、人與物、人與整個世界之間以更快的速度和更精準的方式產生連接與互動,從而使萬物互聯成為新的生活邏輯。整體的傳播環境將再次發生變化,現實與虛擬之間將產生層次更為豐富的關系結構,并導致人們對自我的感知重新發生變化。彭蘭將人與物的互動傳播過程納入對媒介物質性的考量范圍之中。“在人與物的遠程物理性實時互動中,不僅媒介的物質性(即5G對信息傳播速度帶來的質的飛躍)起了作用,而且傳播的主體之一也是物,更重要的是,其傳播的是物理動作,或者說是物質運動。”[6](p57)這句話給人廣闊的思考空間。
5G時代的傳播到底是一個什么樣的圖景?以醫療為例,全國乃至全世界的醫療資源可以在5G的技術背景下實現共享的可能性。擁有頂尖技術的醫生可以通過即時精準的信息傳播,操作“機械手臂”為遠在大洋彼岸的病人做手術。這意味著速度的提升進一步克服了時空對于資源流通和共享所帶來的限制,從而使傳播的主體性更強、過程更暢通、實踐范圍更廣泛,傳播的效果也更直接。藍江從哲學的層面對5G時代的到來進行了思考,新的傳播速度使得萬物互聯,主體的行為通過數據傳輸實現異地的數字化在場,因此傳播的終端將會發生質的變化。[7](p37-40)從以上論述可以看出,在5G時代的傳播模式中,無論是傳播主體、過程還是結果,都成為網絡中的一個個數據和節點,人與物以技術為中介在世間凡網絡可到之處實現彼此之間更為復雜和迅速的連接與互動。此外,隨著技術的發展,對賽博人的討論也已越來越多,當人體本身開始被技術所武裝而呈現出一種物化的可能,傳播的本體與客體開始呈現出一體化的趨勢,“技術與人的融合創造出的新型主體,正在成為一個終極的媒介。”[8](p5)在這個傳播過程中,人本身已經開始具有媒介物質性。
從以上觀點可以看出,對媒介物質性的研究背后隱含著媒介技術發展的邏輯特征。學術界在討論媒介物質性的時候,其實在討論兩個層面的問題。一個是媒介的物質形態,比如小巧便利的手機等智能終端的具身性對人們的媒介使用習慣等帶來的影響,以及在此基礎上媒介對人的身體所產生的改變等問題的討論。另一個是媒介物質形態背后所隱含的技術邏輯和特征以及這種邏輯給傳播主體、環境乃至整個社會所帶來的變化。當我們談論手機給生活帶來便利和改變的時候,其實是在談論網絡、數字技術給每個個體的日常生活乃至整個世界的秩序維持以及權力流動帶來的改變。正如喻國明所說,“信息技術成為形塑社會的基礎性的力量,其強度和效率不僅超越了其他權力來源,更超越了任何一個時代。”[9](p139)
在人類社會發展的不同時期,不同的技術不僅僅決定著不同的媒介形態,還在人與媒介、人與人、人與社會互動的過程中不斷形塑著整體的傳播方式、過程和結構。它不僅為傳播提供物質基礎和中介性的連接,還以參與和嵌入的方式改變人的主體性,并逐漸以傳播主體的身份參與到社會建構和形成中來。在這個過程中,媒介的物質性與相應的技術發展是一種極度曖昧的狀態,甚至就像一個硬幣的兩面,互相依存,難以分開。
媒介物質形態是技術的外化形式,而技術是媒介發揮作用的內在邏輯結構,它們共同被置于物質性這一研究概念之中。或許正因為如此,對媒介物質性的研究與技術研究往往呈現一種混合的狀態。筆者在這里想進一步思考的是,這種研究路徑究竟是一種新的研究范式,還是依然處于陳力丹所言的技術-控制論學派的研究范圍之中?又或者兩者之間既聯系又區別?
通過陳力丹對技術-控制論學派的介紹,筆者認為對這一學派的研究分為以下幾個階段:一是以申農的信息論、維納的控制論和貝塔朗菲的系統論為代表的“三論”將人、信息與物納入一個傳播過程之中,從而不僅為傳播研究提供了重要的技術和物質基礎,還提供了一種重要的理論視角。
二是媒介形態理論為媒介技術的研究提供了重要的理論積累。這種積累為傳播研究中的時空結構分析奠定了重要的基礎,從英尼斯的傳播時空的偏向論到麥克盧漢的“媒介即訊息”,從梅羅維茨的媒介塑造環境的論調到波茲曼對媒介環境的批判性反思,提供了從媒介技術與時空的互動關系進行媒介考察的重要視角,并為網絡化社會中現實與虛擬空間中即時、多向的扁平化互動打下了堅實的理論基礎。如今,網絡技術、數字化技術以及不斷升級的媒介物質性能的結合,已然為我們提供了現實與虛擬交錯的時空結構。人們在現實空間與虛擬空間中靈活切換,隨時可以嵌入,也隨時可以脫域。這使得線上與線下不斷產生互動乃至沖突,并形成一種新的社會生活形態。
三是以詹姆斯·凱瑞為代表的學者將媒介技術與文化批判聯系了起來,尼克·庫爾德利進而提出了媒介的實踐范式。“庫爾德利致力于發展一套具有中觀意義的概念分析工具:媒介化、媒介儀式和場域,這些概念互相支撐,用來分析媒介嵌入深層社會秩序的機制。”[10](p192)至此,學術界對媒介技術的理解完成了從決定論、悲觀論到理性認知的調適過程。也因為技術的發展,媒介在信息傳遞與互動、創設環境的基礎上,進一步以媒介邏輯影響到社會其他系統的建構,并在交錯的互動中形成媒介化社會。
從以上研究路徑可以看出,技術-控制論學派的研究始終都是圍繞著技術與人、社會、文化之間的互動關系這一中心議題來進行的。盡管大家對媒介的功能和地位存在著諸如技術決定論、社會形成論、社會建構論等不同的看法,但是從研究問題的角度來看,目前對媒介物質性的研究是在媒介技術發展的條件下,針對日漸復雜的媒介環境和由此產生的諸多問題所做出的具有現實時代特征的理論回應,筆者認為從理論根源上來看,它依然是對原有技術控制論學派相關理論研究的拓展和深化。同時,這一路徑對媒介技術的分析經歷了信息-環境-實踐的關注過程,而實踐又分為了微觀、中觀、宏觀等多個層面。這意味著對傳播的研究從技術的層面進行了范圍上的橫向擴展和理論深度上的縱向推進,并將媒介的物質性與人、社會緊密地連接了起來。從麥克盧漢“媒介是對人體的延伸”到如今賽博人的出現,媒介物質性與人之間通過技術得以更為緊密的結合,并發展出新的傳播主體,創建出更為豐富復雜的傳播關系鏈條。在這個過程中,技術的主體性和人的主體性都在不斷增強,并且呈現出融合的態勢。在無處不在的數字化環境中,每個人都可以利用媒介形成自己獨特的生活環境,成為一個個獨具特色的個體,而媒介技術恰好為這種自我的形成提供了必要的條件和基礎。因此,無論是從媒介物質形態還是技術來考慮,都必須以人的需求作為發展的前提。這就使得5G時代的媒介物質性研究具有了核心的內涵——人本主義。
呂清遠從傳播的過程性、實踐性與能動性三個方面,對傳播研究物質性轉向的價值取向進行了分析,認為“基于實在互動的建構主義、基于操作可控的實用主義與基于主體自覺的存在主義,它們從邏輯架構上框定了傳播學研究物質性轉向對于社會現實的潛在影響。”[11](p77)這意味著對媒介物質性的研究至少從傳播主體、工具理性以及社會建構三個層面具有重要的意義。筆者認為,不斷發展的技術在與日常生活中的復雜互動中,為經驗-功能研究也提供了更多的可能性。比如在大數據傳播的過程中,每個個體對媒介的使用習慣、特征乃至使用的時間、空間等信息,都成為一個個數據節點,在傳播的過程中被予以分析和利用,并形成新的反饋信息,進入不斷往復的信息傳播過程之中。這種技術使得抽象的行為習慣和心理特性成為可被量化的指標,從而得到便利、迅速的市場化反應,精準的信息推送使得每個參與其中的個體都成為一個個傳播中的原子,并為權力的控制提供新的手段和技巧,從而從整個國家和社會的層面上創造出一種新的傳播結構。這就使得實證主義的研究方法可以在更廣泛的層面更精確地被得以應用,從而最大限度的實現功能主義的價值取向。
同時,媒介技術的發展也為結構主義符號-權力學派提供更多實踐性的補充和思考。如果說語言對人們心智產生影響進而形成特定的文化和權力結構,那么網絡化技術的發展,使得人人都成為傳播者。在巨大的傳播之網上,眾多的傳播主體對語言的創造性使用使得原本可能會被掩蓋的情緒與利益表達出來,并通過一種線上的呼應形成獨特的話題景觀,形成一種權力的群體性表達。這就使得整個社會的權力體系在新的傳播技術條件下面臨著新的挑戰,并且在眾多個體與群體的參與與互動中不斷形塑與修正,以切實滿足一定技術條件下的權力控制、秩序保持和社會進步需求。
筆者并不是一位技術決定論者,只是想表達這樣一種觀點:隨著技術對整個社會各個環節的滲透與內嵌,隨著萬物皆媒的時代到來,以技術邏輯作為重要的原動力之一驅動的媒介化社會的到來,將給傳播學傳統的研究范式帶來巨大挑戰。正如孫瑋所說,“傳播研究面臨的尷尬是:傳播正在成為社會的構成性要素,走向社會的中心,但主流的傳播學研究仍然在舊范式中打轉,呈現高度‘內眷化’狀態。”[12](p66)胡翼青為此提出了中國傳播研究的第三種范式和路徑,就是“傳播研究只有重新理解傳播及其技術是如何嵌入人的生活,重新界定人的存在及人與社會、物的關系,討論傳播與人存在的意義,才能有真正的獨一無二的傳播理論,才能與哲學元理論發生關聯,才有資格與其他學科尤其是人文社會科學對話。”[12](p51)在筆者看來,胡翼青提出的第三種研究路徑將媒介參與普通人日常生活的重要意義體現了出來,當媒介內嵌入我們日常生活的每個角落,它不僅為我們滿足各種需求提供幫助,還是我們與世界發生聯系的普遍中介,是參與建構各種關系的一個重要部分,也是自我認知建立或迷失的重要鏡像。它改變了我們的觀念、思維方式、生活方式甚至我們的身體,而社會也因此逐漸匹配了一套與之相對應的文化和制度。而反觀這種研究思路,恰恰也呼應了前文所述的人本主義的內涵和研究需求。
媒介技術為媒介物質性提供基礎和重要運轉邏輯,但也不是唯一的決定因素,人的心理需求、社會整體發展的程度都會對媒介的物質性產生重要影響。以手機為例,全屏的操作方法不僅減少了部分人群對媒介技術掌握的難度,而且還滿足了人們對于手機清潔度、美觀度等方面的需求。技術使得人們對媒介的某些潛在需求和欲望得以實現,使得整個社會不同系統之間的互動呈現出新的狀態和模式,但是它不是個體認知、組織形成以及整個社會變遷的唯一影響因素。
5G時代已經到來。這將是一個讓人不斷刷新傳播體驗從而改變傳播觀念的過程。無論是無人駕駛技術緩解現有的交通焦慮還是人工智能帶來更大程度上的勞動力的解放,建立于其上的媒介物質性研究最終還是要回到對人的研究上來,傳播學研究一定要緊緊圍繞著人的傳播實踐來進行。因為正是這種實踐行為,使得微觀層面的個體與宏觀層面的國家、抽象的技術與具象的物質、客觀現實世界與看得見摸不著的虛擬時空緊密聯系起來。當然,我們在充分享受技術帶來的便利性的同時,也必須時刻保持警醒,以避免陷入技術帶來的眾多陷阱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