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勇賢
(鄭州大學 法學院,河南 鄭州 450001)
隨著體育賽事成為國民生活娛樂的重要方式,我國體育產業近年來迎來蓬勃發展。國家體育總局發布的《體育產業“十三五”規劃》顯示,我國泛體育愛好者已達6億,其中包括3億足球愛好者,2億經常觀看體育比賽和資訊的用戶,1億觀看網絡體育視頻的用戶。[1]以世界杯、奧運會、NBA等為代表的大型體育賽事節目的版權價值逐漸攀升(1)例如,英超2016—2019三個賽季的英國本土轉播權費為51.36億英鎊(近500億元人民幣),每年的版權費是中超的10多倍。參見:三個賽季轉播權 售出51.36億英鎊[EB/OL].[2020-03-06].http://sports.people.com.cn/n/2015/0212/c22148-26556449.html。,針對這些賽事的網絡盜播行為也日趨嚴重(2)例如,2014年世界杯比賽期間,在電視、視頻網站、手機APP等不同視頻傳播平臺或渠道上共發現上百家侵權機構,其中2014年6月21日當天,僅在手機傳播平臺上就發現60多家媒體機構未經授權轉播了世界杯足球比賽的現場直播節目。。在實際案例中,針對體育賽事節目的侵權行為主要表現為未經許可在網站上轉播電視臺、視頻直播網站現場直播的體育賽事節目(即網絡盜播)。(3)典型案例如“新浪訴鳳凰網案”“央視訴暴風案”等。具體案情可參見如下判決書:(2010)穗中法民三初字第196號、(2014)一中民終字第3199號、(2013)滬一中民五(知)終字第59號、(2015)京知民終字第1818號、(2015) 深福法知民初字第174號、(2015)京知民終字第1055號。體育賽事節目的收益至少有80%來自直播,全媒體時代體育賽事節目的直播平臺早已擴展至互聯網。(4)例如,2018年俄羅斯世界杯期間,中央電視臺首次將世界杯賽事的新媒體版權出售給網絡視頻網站,其中包括中國移動旗下互聯網子公司咪咕公司和阿里旗下的優酷視頻。參見:央視繼續新媒體分銷——優酷獲得俄羅斯世界杯版權[EB/OL].[2020-03-06].https://www.sohu.com/a/233280956_313745。經授權的體育賽事轉播媒體如果被多家網站盜播,則將面臨難以估計的巨大損失。近年來我國司法實踐中也陸續出現了多起體育賽事節目著作權糾紛案,其中對于受到關注程度較高的“北京新浪互聯信息服務有限公司訴北京天盈九州網絡技術有限公司侵犯著作權及不正當競爭糾紛案”(以下簡稱“新浪訴鳳凰網案”),一、二審法院做出了截然相反的判決。(5)一審判決見(2014)朝民(知)初字第40334號,二審判決見(2015)京知民終字第1818號。
對于體育賽事節目在著作權法上的定性及如何處理網絡盜播行為,理論界尚未達成共識。現有研究成果多數集中于分析體育賽事節目的獨創性,
形成的觀點包括“作品說”(6)“作品說”具體可分為“電影作品說”與“視聽作品說”。和“錄像制品說”(7)“錄像制品說”以王遷教授為代表。參見:王遷.論體育賽事現場直播畫面的著作權保護——兼評“鳳凰網賽事轉播案”[J],法律科學(西北政法大學學報),2016(1):182-191。,也有少數觀點認為體育賽事節目不屬于受著作權法保護的對象(8)參見:(2015)閔民三(知)初字第1057號。。針對體育賽事節目網絡盜播,持“作品說”的學者多主張完善《著作權法》中的信息網絡傳播權與廣播權,持“錄像制品說”的學者則主張完善鄰接權體系中的廣播組織權。另有少數觀點認為,這種情形應訴諸《反不正當競爭法》第2條,或者《侵權責任法》中的一般侵權行為條款。[2]
對體育賽事節目屬于作品還是屬于錄像制品這一問題,現有研究成果尚未提出明確的標準,在論證時缺少合適的參照對象。同時,現場直播這一技術手段的特殊性是否會影響體育賽事節目的法律屬性并未得到充分的考量。雖有部分學者主張通過廣播組織權的路徑來保護體育賽事節目,但對于將廣播組織權的主體擴張至網絡廣播組織多持否定或觀望的態度,缺乏對網絡廣播組織享有相關著作權的系統性論證。[3]現有研究成果對上述問題均缺少有力的論證,仍需要進一步分析與思考。
在世界上絕大多數國家的著作權立法中,獨創性都是作品的核心構成要件,但是鮮有國家的著作權法對獨創性的具體內涵做出界定。《著作權法實施條例》第二條雖然將獨創性規定為作品的構成要件,但沒有對其做出進一步解釋。學界一般認為,獨創性至少包含兩個方面的要求:一是獨立創作;二是創作結果具有一定程度的創造性。[4]但是人類抽象思維的局限性使得立法者不能創造出一個可以判斷具體智力創造成果是否具有獨創性的標準。每當論及獨創性,學者們仿佛是在與“幽靈”對話。[5]有鑒于此,與著作權相關的國際條約和國內立法都傾向于列舉符合獨創性要求的作品類型。《伯爾尼公約》第二條第一款及我國《著作權法》第三條都采取了這一模式。因此,論證體育賽事節目的獨創性既要從節目本身出發,分析其中的創造性因素,又要兼顧《著作權法》中既有的作品類型,和與之相近的作品類型進行對比,經過綜合考察后得出結論。
體育賽事節目是指制作團隊拍攝正在進行的體育賽事活動,通過攝制多機位、編導畫面選擇,再加入評論員解說、相關字幕、回放特寫、賽事集錦等內容而最終形成的節目。需要明確的是,在攝制技術高度發達的今天,體育賽事節目絕不僅僅是純粹機械式、毫無獨創性的錄制,而是在一定理念和程序的要求下,由專業的團隊通過分工協作制作完成的。節目制作在攝像畫面集合的基礎上還包含了技術手段及美學技藝的投入使用。[6]因此,體育賽事節目的制作過程中存在一定的個性化表達空間,主要包括三個方面。
第一,新技術的使用。目前在體育賽事節目制作過程中普遍使用的新技術包括虛擬現實(virtual reality,VR)和增強現實(augmented reality,AR)。VR是通過計算機技術生成與人類視聽極為相似的虛擬環境,人們能夠產生身臨其境及全方位接觸的感受。[7]AR是通過計算機技術增強物理世界中各種感官元素,強化用戶對現實世界的感知。體育賽事節目制作可以利用VR、AR技術增加一些創新元素,滿足觀眾的“交互沉浸式”觀看體驗。例如,在足球比賽中使用VR技術制作包括比賽信息、球隊介紹等內容的“技術統計”系統,用知名球員的3D模型來代表球隊以增強解說員與觀眾的體驗感。又如帆船比賽中用“波浪式”的國旗和藝術字體來代表參賽的帆船,使觀眾更清晰地了解比賽的局勢。新技術的使用及具體的使用方式蘊含了節目制作者個性化的選擇與編排,具有一定的獨創性。
第二,藝術性拍攝手法。“新浪訴鳳凰網案”一審法院在判決書中指出:“體育賽事畫面的形成,是編導通過對鏡頭的選取,即對多臺設備拍攝的多個鏡頭的選擇、編排的結果。而這個過程,不同的機位設置、不同的畫面取舍、編排、剪切等多種手段,會導致不同的最終畫面,或者說不同的賽事編導,會呈現不同的賽事畫面。”(9)參見:(2014)朝民(知)初字第40334號。這一論斷在體育賽事的某些階段是成立的。在比賽開始前、結束后、暫停或者意外事件時段,由于不需要拍攝實際比賽進程,節目編導存在充足的時間從多臺攝像機中選擇合適的畫面,甚至可以采用“影視戲劇化”(10)影視戲劇化指將戲劇和影視藝術中的諸多拍攝技巧應用于體育節目的制作中的再次創作。的表現手法。以足球比賽為例,2014年世界杯決賽德國隊在加時賽絕殺阿根廷隊。在德國隊進球后,比賽出現了一段暫停時間,這時導播為了烘托和渲染極度興奮與極度沮喪這兩種情緒,先將鏡頭給了壘成一座小山般慶祝的德國隊球員,緊接著將鏡頭轉向阿根廷隊隊長梅西仰望天空時沮喪與落寞的眼神。當然,導播也可以選擇教練員、兩國球迷各種不同的畫面組合來表現比賽現場的情況。也就是說,在這些觀眾不存在統一預期的比賽階段,節目制作方可以盡情發揮其創造力來剪輯畫面,存在豐富的個性化的因素。
第三,評論員解說。評論員解說對于體育賽事節目來說是不可或缺的。分析體育賽事節目的獨創性不能忽略解說這一部分。評論員解說的價值在于向觀眾展示無法通過畫面看到的賽事信息,比如比賽規則、比賽背景、比賽逸事等。當然,一名合格的評論員也可以通過激情澎湃的語調和精彩絕倫的解說詞傳達比賽場上的氣氛,提高觀眾精神層面的享受。例如,2014年巴西世界杯解說員賀煒在上屆冠軍西班牙隊小組賽被淘汰時的解說詞:“西班牙球員完全不需要去道歉,因為他們已經創造了很多人都無法企及的高峰!自古以來,打江山容易守江山難,沒有人能一直站在巔峰,即便你能小心翼翼,但是你的身邊永遠都是一群充滿野心充滿激情的年輕人,他們把你的優點和缺點放在顯微鏡下面觀察,以你為標靶,你說守天下容易嗎?羅曼·羅蘭說過:‘這個世界上只有一種英雄主義,那就是認清生活的真相后,仍然會愛他。’西班牙從頭再來吧!”[8]這一段解說詞以詩歌般的語言傳達了解說員對西班牙隊輸掉比賽后的惋惜與安慰。一篇優秀的解說詞完全可以獨立構成文字作品。
我國《著作權法》將拍攝的有伴音或無伴音的連續畫面根據獨創性的高低分為電影作品和錄像制品。[9]體育賽事節目本質上屬于有伴音(賽場聲音、解說)的連續畫面,可以歸入既有的作品范疇。有一種觀點認為,應該跳出“作品與制品之爭”,將體育賽事節目認定為視聽作品。因為體育賽事節目的獨創性明顯高于普通錄像,雖然不及電影作品的獨創性高,但是二者類別不同,不應采取同一獨創性判斷標準,應該在《著作權法》中新設視聽作品。[10]本研究認為,這種觀點有待商榷。姑且不論持此觀點的文章沒有說明增設視聽作品后如何處理其與電影作品、錄像制品之間的關系,視聽作品本身不能兼容我國的著作權法體系。美國《版權法》是采用視聽作品立法的典型,(11)參見:美國《版權法》第一百○一條。其沒有區分連續畫面的獨創性,而是采取統一保護。美國國會在1976 年美國《版權法》的報告中指出: 當四臺攝像機在不同位置拍攝足球賽時,導播不僅要對四名攝影師做出指示,而且要選擇將哪些圖像以何種順序進行播放。攝影師和導播的工作毫無疑問屬于創作行為。(12)參見:《眾議院關于1976年版權法的報告》。由此可見,美國將除了純粹機械錄制以外的連續畫面都視為作品。我國《著作權法》一直堅持作品與鄰接權二元分立的立法模式,不承認表演、錄音錄像為作品。如果設立視聽作品,無疑會打破著作權原有結構。
判斷體育賽事節目是構成電影作品還是錄像制品,關鍵在于參照對象的選擇。體育賽事節目具有獨創性毋庸置疑,其獨創性至少可以構成錄像制品,但能否達到電影作品的高度就需要有合適的電影作品類型作為參照。不同類型的作品及同一作品類型中更為細化的各個分類之間均可能存在不同的獨創性判斷角度。在“央視國際網絡有限公司與暴風集團股份有限公司侵害著作權糾紛案”(以下簡稱“央視訴暴風案”)中,二審法院提出:“依據素材來源的不同,電影作品可劃分為紀實類電影作品與非紀實類電影作品。因體育賽事屬于客觀事件,具有紀實性質,如涉案連續畫面構成作品將屬于紀實類電影作品,故本院從紀實類電影作品的獨創性判斷角度出發進行分析。”(13)參見:(2015)京知民終字第1055號。本研究認為,這一做法值得贊同。電影作品的類型很多,并不是都可以作為體育賽事節目的參照對象。紀實類電影作品無疑是在拍攝方法上最接近體育賽事節目的類型。與紀實類電影作品相比,體育賽事節目的獨創性或者說個性化選擇依然是有限的。
體育賽事節目具有真實記錄的特點。真實記錄意味著拍攝過程受到較多客觀化因素的限制,自由選擇的空間相對較小。例如,體育賽事節目拍攝與播出同步進行,缺少后期剪輯與特效制作。這些恰恰是影視劇制作中個性化體現最明顯的部分,即使是紀實類電影作品,也會對拍攝的素材按照一定的邏輯進行后期剪輯。缺少后期剪輯編排,體育賽事節目也相應地缺失了個性化創作空間,只能選擇用相對簡單的拍攝手段忠實記錄比賽進程。此外,體育賽事節目的拍攝只能就選定的比賽錄制其全過程,不能任意挑選拍攝的素材。紀實類電影作品則不同。例如拍攝一部關于黃山風景的紀錄片,可以拍攝黃山的遠景,也可以拍攝黃山的近景,可以拍攝不同季節的黃山,也可以拍攝不同天氣的黃山,而且不必拍攝整個過程,比如拍攝雨中黃山只需拍攝幾分鐘就足夠,沒必要從開始下雨一直拍攝到雨停。但對于體育賽事節目,只要比賽還在進行,就不能中斷拍攝,沒有選擇的余地。
體育賽事節目制作目前存在通行的制作手冊。“新浪訴鳳凰網案”二審期間原告提交了中超賽事的公用信號制作手冊。(14)手冊內容詳見二審判決書:(2015)京知民終字第1818號。從手冊內容可以看出,攝像機位的設置、慢動作的制作等都需遵循固定的模式與步驟,相同水平的制作團隊在同一場比賽做出的選擇不應存在太大差異。體育賽事節目統一的制作標準、滿足觀眾需求的目標、符合直播要求的攝影師常用的拍攝技巧等客觀因素限制了制作團隊在制作節目時可能具有的個性選擇空間。作品的獨創性強調的是可被感知的個性化選擇,至于完成這一個性化選擇所需付出的智力勞動的難度并非獨創性判斷的考慮因素,其與精確臨摹雖然需要很高技巧卻不構成作品是同樣的道理。有觀點認為,藝術創作本身也存在教程、教科書之類的指導手冊,不能因此就認為體育賽事拍攝不具有獨創性。[11]誠然,科學合理的方法、技巧在任何文藝創作領域都是存在的。體育賽事拍攝技巧和其他藝術創作技巧的區別在于:體育賽事拍攝技巧限制下產生的畫面具有最大程度的相似性,這是由清晰真實記錄比賽進程的目的決定的,只有能夠達到這一目的的方法、技巧才是正確的;而藝術創作的技巧限制下產生的成果具有差異性,這是自由個性化的藝術追求決定的,只有能夠最大化滿足這一需求的技巧方法才是科學合理的。因此,符合一定水準的拍攝團隊使用具有較大重合性的拍攝技巧錄制的同一場體育賽事產生的畫面應該是基本相同的,這進一步限制了個性化選擇的空間。
理論上最有可能體現獨創性的拍攝畫面選擇事實上也不能隨心所欲。有學者指出:“對于體育比賽的現場直播而言,觀眾不僅希望看到真實、客觀的比賽全部過程,而且在特定時刻對于看到何種角度拍攝的畫面通常有較為穩定的預期。”[12]例如在足球比賽中,在進球之后觀眾期望看到的畫面就是各個角度的足球飛進球門的過程,可以再加上進球隊員獨特的慶祝動作及如何“沸騰”起來的教練席。對于符合要求的賽場導播而言,在特定的比賽階段選擇的符合比賽進程、滿足觀眾預期的比賽畫面某種程度上具有唯一性。導播會基于對規則、流程及比賽規律的了解,盡可能使得其對畫面的選擇和編排更符合比賽的進程。不同導播因為經驗、能力的不同而導致的畫面選擇出現差異性,更不能作為拍攝畫面具有獨創性的理由。對于紀實類電影作品來說,同樣是真實客觀記錄某一事件,其畫面選擇和編排的空間反而很大。這是因為紀實類電影作品不存在觀眾的合理預期及單一的表現事件發展進程的畫面選擇。拍攝體育賽事時拍攝者對比賽進程沒有控制權,屬于被動拍攝;紀實類電影作品的拍攝者完全可以選擇采用哪些拍攝素材,可以控制畫面的出現順序,選擇畫面的各種角度。正是因為體育賽事節目與紀實類電影作品相比畫面選擇的規律性更強,所以其獨創性降低。
體育賽事節目中的某些部分,比如賽事集錦、評論員解說等符合對應作品所要求的獨創性,可以單獨構成作品,但不能由此推出體育賽事節目整體也具有獨創性。正如考慮電影作品的獨創性必須從整體衡量,體育賽事節目的獨創性也不能僅著眼于部分。在實際訴訟中,原告基本上都是就整個節目的獨創性來主張權利,鮮有單獨主張部分節目的獨創性的。雖然體育賽事節目某一部分可能構成作品,但是在大部分時間里其本質還是對比賽本身進行真實而有規律的記錄,所以其獨創性無法達到電影作品的要求,只能構成錄像制品。
體育賽事節目的網絡盜播,是指第三方網站未經電視臺或網絡視頻播放平臺的許可,將其現場直播的體育賽事節目(表現為體育賽事公用信號)截取并同步轉播。與影視劇、綜藝節目先攝制后傳播(也稱錄播或延時播)不同,體育賽事節目的錄制與傳播同步(直播)。這就意味著他人對電視臺或者網絡視頻平臺現場播出的體育賽事節目進行傳播,利用的是實時拍攝并傳輸的畫面和聲音,而不是已攝制在一定介質上的內容。這就引發了關于如下兩個問題的爭議:第一,現場直播中的體育賽事節目是否“已固定”,這直接關系能否適用錄像制作者權;第二,如果不能適用錄像制作者權,網絡盜播行為能否適用廣播組織權的法律規定。
在“新浪訴鳳凰網案”中,二審法院認為,“被訴行為系網絡直播行為,該過程與現場直播基本同步。在這一過程中,涉案賽事整體比賽畫面尚未被穩定地固定在有形載體上,因而此時的賽事直播公用信號所承載畫面并不滿足電影作品中的固定的要求”(15)參見:(2015)京知民終字第1818號。。事實上,是否已固定在相應介質上并不是《著作權法》中作品的構成要件。《著作權法實施條例》第二條要求作品“能以某種有形形式復制”。(16)《著作權法實施條例》第二條:著作權法所稱作品,是指文學、藝術和科學領域內具有獨創性并能以某種有形形式復制的智力成果。但該條例對電影作品提出了“攝制在一定介質上”的要求,對錄像制品的界定是“相關形象、圖像的錄制品”。《著作權法》對電影作品和錄像制品的定義清楚地表明了二者必須處于“已固定”的狀態。有觀點認為,作品定義中的“復制”與電影作品和錄像制品定義中的“固定”是同義的。(17)《著作權法(修訂草案送審稿)》即采取了此種觀點,對作品的定義進行了修改: “本法所稱的作品,是指文學、藝術和科學領域內具有獨創性并能以某種形式固定的智力表達。”本研究認為,作品構成要件中的“復制”強調的是手段,即該種智力成果可以被復制或者固定。電影作品中的“固定”強調的是結果,即作品已經被攝制在某介質之上。例如即興演講、即興歌舞在表演之時雖未被固定,但是完全可以通過現場錄制等手段實現復制,因而可以構成作品。
電視直播技術的興起使得體育賽事節目可以不經錄制直接傳播,這也是現場直播(live)的應有之義。1967年修訂《伯爾尼公約》前后的相關資料顯示,體育賽事現場直播的連續畫面可以處于“未固定”的狀態。[13]盡管節目制作方可以在直播的同時對體育賽事節目同步進行錄制,但這與已經傳播出去的節目信號毫無關系。有一部分學者主張我國應借鑒美國《版權法》對于“現場直播”的特殊規定(18)美國《版權法》第一百○一條:由聲音、畫面或聲音與畫面構成的作品,如果在被傳輸的同時得以固定,則屬于本法意義上的“已固定”。,將“隨錄隨播”的體育賽事節目也認定為“已被固定下來”。[14]首先,這一做法在國際上并非通例。《伯爾尼公約》將是否“已固定”作為作品受保護的條件這一問題留待成員國自行立法解決,除美國外世界上的主要國家罕有將現場直播的連續畫面視為已經固定在載體之上。其次,美國《版權法》的這一規定屬于法律擬制,是在未規定廣播組織權情況下的一種無奈之舉。我國《著作權法》已經較為明確地規定了電影作品、錄像制品的構成要件,又規定了廣播組織權,再對現場直播的連續畫面做出特別規定將與廣播組織權的內容重復,會產生不必要的爭議。
因此,現場直播(包括網絡直播)的體育賽事節目從獨創性的角度可以構成錄像制品,但因其“未固定”又不符合錄像制品對于“錄制”的要求。如果侵權行為是對“已固定”的體育賽事節目錄像的利用,例如“央視訴暴風案”中被告在其網站提供1663段“2014巴西世界杯足球賽”的精彩視頻,則體育賽事節目的權利人可以主張錄像制作者的鄰接權。如果侵權行為是對直播中的體育賽事節目(“未固定”)進行實時盜播,則不能適用錄像制作者權。
《著作權法》第四十五條對廣播組織權做出規定,享有廣播組織權的主體指廣播電臺,還包括電視臺。根據《羅馬公約》的定義,廣播組織僅指通過無線方式傳播信號的組織。網絡電視臺、網絡直播網站等網絡廣播組織均不能作為廣播組織受《羅馬公約》的保護。在《世界知識產權組織保護廣播組織條約》的修訂過程中成員國對網絡廣播組織是否應納入廣播組織權的主體這一問題也存在爭議,[15]尚未達成共識。我國《著作權法》目前對“廣播組織”的界定與《羅馬公約》基本一致,[16]如優酷、新浪等視頻直播網站難以納入廣播組織范疇,而它們恰是直播體育賽事節目的重要媒體,也是體育賽事節目侵權案件的當事人。在體育賽事節目轉播實踐中,網絡廣播組織往往直接使用電視臺播出時的節目信號(19)例如在“新浪訴鳳凰網案”中,新浪公司對涉案兩場比賽的實時直播視頻均顯示有BTV、CCTV5的標識。,而非自行在比賽現場拍攝并通過互聯網傳播。視頻直播網站因而可以繼受取得電視臺享有的廣播組織權,作為專有被許可人行使權利。在司法實踐中已有法院采納這一做法。(20)參見:(2014)一中民終字第3199號、(2012)浙嘉知終字第7號。但是網絡直播具有互動性強、可以在移動端播放等一系列優點,未來也許會在一些領域(如文娛產業)取代傳統廣播組織。當體育賽事節目僅在網絡平臺轉播時,由于網絡廣播組織不是廣播組織權的主體,所以無法控制未經許可的轉播行為。盡管擴大廣播組織的范圍也許會提高公眾獲取信息和知識的成本,但毫無疑問將網絡廣播組織納入廣播組織權的主體范圍會成為不可逆的立法趨勢。
除了權利主體可能存在障礙,廣播組織權控制網絡盜播行為的另一障礙是對“轉播”的解釋。2001年,為了配合我國加入世界貿易組織,《著作權法》當時規定的“廣播組織權”僅達到了TRIPs協定的“底線”,轉播權僅可控制包括通過無線和有線電視進行的轉播行為。[17]全國人大常委會法律委員會主任王維澄2001年10月27日所做的《關于修改著作權法決定》的報告也佐證了這一觀點。體育賽事節目的網絡盜播不能落入廣播組織權的控制范圍,司法實踐中亦有法院持此觀點。(21)參見:(2015)京知民終字第1055號。當然,隨著網絡技術的發展,網絡轉播對于廣播組織權人利益的重要性逐步提高,甚至超越了非互聯網環境下的無線和有線轉播。無論他人對于體育賽事節目直播信號采用無線、有線或者網絡轉播方式,對該行為的性質不應產生影響。根據“技術中立”的立法原則,一種行為的法律性質不應當取決于其借以實施的技術手段,而應當取決于行為自身的特征和后果。[18]
由于廣播組織范圍不能延伸至網絡廣播組織且轉播權無法控制通過互聯網的傳播行為,體育賽事節目網絡盜播行為在適用廣播組織權時存在權利主體與權利內容兩方面的困境,這表明廣播組織權的現有法律規則存在重要缺失,需要進一步予以完善。
從立法論角度來看,應當通過完善《著作權法》中廣播組織權來處理體育賽事節目網絡盜播的侵權糾紛,這也是最具合理性的解決方案。基于前文的分析,從權利主體的角度看,網絡廣播組織(主要是視頻直播網站)將日益成為體育賽事節目直播的重要渠道,立法機關有必要將其納入廣播組織的范疇,使其具有主張廣播組織權的資格。從權利內容的角度來看,以技術中立的方法重新規定轉播權[19],新的轉播權將涵蓋通過一切技術手段或媒介包括互聯網實施的直播或轉播。這將使包括體育賽事節目在內的任何直播節目的網絡盜播行為獲得控制,適應新型傳播技術發展的現實需要。事實上,《著作權法修訂草案(送審稿)》(2014)第四十二條已經做了類似的嘗試,值得肯定。(22)《著作權法修訂草案(送審稿)》第四十二條第一款:“廣播電臺、電視臺對其播放的廣播電視節目享有以下權利:(1)許可他人以無線或者有線方式轉播其廣播電視節目。”
目前我國《著作權法》第三次修訂正在進行中,這將是完善廣播組織權規定的一次絕佳時機。筆者建議將《著作權法》(2010)第四十五條第一款修改為“廣播電臺、電視臺、網絡廣播組織對其播放的廣播、電視、網絡節目享有以下權利:(一)許可他人在各種環境中以無線或者有線方式轉播其播放的節目”。
立法修改時間較長,制度成本也相對較高。頻頻發生的體育賽事節目侵權糾紛需要法官在現行法律制度框架內做出裁判。通過對現有裁判先例的梳理發現,我國法院對于網絡盜播行為的裁判路徑有以下幾種:第一,認定網絡盜播行為侵犯了著作權人依據《著作權法》第十條第十七項規定的其他權利。(23)參見:(2013)浦民三(知)初字第241號、(2015)朝民(知)初字第40334號。第二,認定網絡盜播行為侵犯了錄音錄像制作者享有的信息網絡傳播權。(24)參見:(2010)穗中法民三初字第196號、(2015)石民(知)初字第752號。第三,認定網絡盜播行為侵犯了廣播組織權。(25)參見:(2015)京知民終字第1818號。第四,認定網絡盜播行為構成不正當競爭。(26)參見:(2014)一中民終字第3199號、(2015)深福法知民初字第174號。
本研究認為,從解釋論的立場出發,對網絡盜播行為適用不正當競爭的法律規定更具有說服力。《反不正當競爭法》第二條第一款規定,經營者在市場交易中應當遵循自愿、平等、公平、誠實信用的原則,遵守公認的商業道德。該款作為《反不正當競爭法》的一般條款用于調整不屬于該法具體列舉的市場競爭行為。體育賽事節目權利人及實施盜播行為的網絡視頻平臺均通過網絡直播、轉播提供正在或已經播出的體育賽事,獲取廣告、會員費用等收益。二者構成直接的競爭關系。
體育賽事節目的編排、制作、傳播往往需要投入大量的人力、物力、時間、金錢,獲取大型體育賽事的轉播權更需要花費巨額資金。他人未經許可截取體育賽事節目信號并在互聯網傳播,構成“搭便車”行為,直接損害了權利人的經濟利益。例如在我愛聊網絡科技有限公司(以下簡稱我愛聊公司)與央視國際網絡有限公司(以下簡稱央視國際)侵害著作權及不正當競爭糾紛案(27)參見:(2014)一中民終字第3199號。中,二審法院認為,我愛聊公司在其網絡視頻平臺擅自轉播央視頻道的體育賽事節目,客觀上減少了央視國際的網站訪問量,使得觀眾可以無須登錄央視國際的網站而收看電視節目。這種網絡盜播行為一定程度上替代央視國際所提供的網絡視頻播放服務,違背公平競爭的市場原則而具有不正當性。
綜上所述,網絡盜播行為使得盜播方在增加其視頻網站流量的同時損害了合法權利人通過互聯網傳播獲取的經濟利益,違背公認的商業道德和誠實信用原則,構成不正當競爭。在《著作權法》尚未修訂的前提下,此種裁判思路既未突破現行法律規定,又能夠保護電視節目權利人的利益,不失為一種折中之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