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代云
(河池學院 文學與傳媒學院,廣西 宜州 546300)
凡是親歷過近二十年詩歌運動的人,大概對“詩江湖”和“朋友圈”都不會陌生,前者得名于2000年南人創辦的詩歌網站“詩江湖”,后者得名于微信朋友圈。筆者用這兩個詞語來描述網絡時代詩歌的變遷,是因為這個“變遷”直接影響著詩歌的生態和語境。
詩江湖形象地暗示了21世紀初網絡詩歌的發展狀況,網上不僅山頭林立、旗幟紛飛,而且年輕的詩人們也帶著快意恩仇的江湖習氣,“凡有詩歌鍋灶的地方,必有狼煙烽起”[1]30。這種江湖似的詩歌生態的出現,可以直接歸因于網絡的出現和發展,但真正的推動力卻是詩歌內部的原因,比如寫作觀念的分歧、比如“70后”詩人的登場,等等。網絡的出現確實改變了詩歌生態,1999年,李元勝主編的網絡詩刊《界限》上線;2000年,萊耳、桑克創辦的詩歌門戶網站“詩生活”開始運營,雖然此后詩歌網站如雨后春筍,但在當時,只有BBS論壇(Bulletin Board System)才能承載如火如荼的詩歌論爭。
可以將21世紀初開頭的幾年稱為詩歌的論壇時代,其中樂趣園論壇的免費開放使網絡上的詩歌爭論迅速擴散、迅速江湖化、口水化,人們形象地把論壇發帖、跟帖稱為“灌水”。申請成為樂趣園免費論壇的版主程序簡單,所以一夜之間,論壇滿詩壇,“不同的論壇的大量產生,也都出于不同的凝聚點的作用和占位的渴望,這種凝聚點可以是流派、地域、立場、寫作傾向、生活背景和身份等等,因此這些論壇也都是各種‘勢力’的集結和占位”[2]86。雖然版主預設了這樣或者那樣的目的,但成百上千的詩歌論壇大多還是籍籍無名,只有詩江湖、揚子鱷、北京評論、第三條道路、詩歌報、天涯詩會、榕樹下等人氣旺盛的詩歌論壇才人聲鼎沸,它們中有的傾向鮮明,有的則以兼容著稱。
論壇消解了話語權,打破了權威,每一個ID都是平等的,都可以發帖、跟帖,所以無論是詩歌大佬,還是無名小卒,在論壇里面都人人平等,“人們可以憑著鍵盤這張‘入場券’穿梭于各個論壇間”[3]32,數以萬計的未名詩人一下子從“失語”的狀態中解放出來,開始了語言的狂歡。在論壇上,詩人還可以用游客的身份匿名發帖,所以論戰更加混亂,甚至到了“敵友難分”的地步,“隱形”的安全感和快感加速了論爭的情緒化、流氓化,網絡詩壇呈現出一派欣欣向榮的江湖亂象。但大多數詩人還是意識到,意氣之爭無助于詩歌發展,所以有一些詩歌網站如詩生活、界限、他們、終點等開始以嚴肅的態度編選網絡詩刊,推出個人專欄。個人專欄實際上已經帶有自媒體特征,但直到博客成為網絡詩歌的主要載體后,詩歌的自媒體時代才真正開始。
論壇的消退和博客的興起將網絡詩歌推送到一個新的時代,我們可以稱為博客時代。從外部看,論壇收費、網絡整頓似乎都是論壇荒廢和關閉的直接原因,但從內部看,理性的探討和潛心的創作顯然更有利于詩歌建設,所以,論壇的降溫是遲早的事情。2005年,新浪、搜狐、網易、天涯等門戶網站紛紛推出個人博客服務,詩人們逐漸移師博客,開始經營個人的詩歌空間。
在論壇時代,版主獨享后臺管理權,可以刪帖、封號。所以,論壇的興衰與版主有很大的關系,對于網站來說,發帖跟帖的數量、詩歌論爭的激烈程度,都關乎人氣和點擊率;在博客時代,后臺管理權被移交給每一位博主,因此,其人氣和點擊率與博主的現實身份有很大關系,各大網站都紛紛邀請影視明星、體育冠軍、著名記者、知名作家入駐博客,積聚人氣,主打粉絲文化。未名詩人因為缺少粉絲,在博客時代逐漸喪失了話語權,為了增加點擊率和奪取話語權,嘩眾取寵、炒作不可避免地成為獲取詩歌聲名的手段。趙麗華、烏青等詩人都不是因詩歌文本獲得關注,而是在詩歌事件中爆紅的。評論家白燁感到,“博客并不適合嚴肅的文學寫作以及學術交流,它更適合于明星和她們粉絲群體之間的互動”[4]34。這種“明星+粉絲”的文化事實上已經形成了一個以博主為中心的詩歌圈子,詩歌從江湖走向了朋友圈。
博客是自己的一畝三分地,所以博主需要盡力維護博客,發帖時候盡量考慮作品的質量、話題的深度,因為這些涉及詩人自我形象的構建。所以詩人的寫作漸趨平靜,逐漸進入了自我建設的階段,有評論者樂觀地看到,“網絡詩進入低谷后,堅守理想的詩人們選擇了博客——這種更自我、更純粹的方式,開始了新的詩歌朝圣”[5]15。但過高地估計博客的作用似乎也不合適,因為詩歌的分歧依然很多,但詩人們卻已經不屑于分析和爭辯了,也即是,塵埃尚未落定,詩歌寫作已經逐漸圈子化,這到了微信時代更加明顯。
2012年,通過手機接入互聯網的用戶超過了電腦,但博客并不適合在手機終端閱讀,微博、微信應運而生。微博的功能和博客有類似之處,但作為一種更加圈子化的即時通信工具,微信朋友圈只向通訊錄里的好友開放,這就意味著更小的詩歌群體,是“朋友”。“朋友”有相似的詩歌理想,寫作觀念;有共同的詩歌利益,互有勾連;或者礙于情面,互相點贊。朋友圈當然可以鼓勵和支撐某一種詩歌寫作傾向往前走,形成潮流,但也容易滋生自大、狹隘、偏執、自以為是的詩歌心態。
網絡提供了對話平臺,消解了詩壇權威,這種詩歌場景的出現不僅意味著未名詩人的“解放”,同時也意味著,詩歌的生產方式和傳播方式都發生了巨大的變化,文本不再需要“權威”(編輯)認證便可以直接發布到網上,并由此形成對權威、對傳統的沖擊。這些文本中有作品,也有理論主張,有些作品和理論主張之間甚至形成了映照關系。從文學史的角度看,有清晰的理論主張,有實踐這一主張的文學作品,有一定的影響力,代表了文學發展的某種方向,便可以稱為流派。所以從積極的意義上說,網絡時代紛繁復雜的命名亂象,并不僅僅是年輕詩人吸引眼球的姿態,同時也是一種切實的詩歌實踐。學者的意義便是從眾語喧嘩中分辨、探討這些“山頭”和“旗號”的理論價值,并對這一段詩歌的歷史做出恰當的“描述”。
對于詩歌而言,網絡確實是一把雙刃劍。因為,“網絡詩歌面對這種空間生產,參與人數、詩歌產量的浩如煙海乃至論壇、博客等的活躍存在,并不能證明屬于詩歌的空間構筑成功了,自由、迅捷、公正、透明的表象后面是情緒化、江湖化、隱匿性和偽公共性”[6]179。確實,情緒化、江湖化直接表現在網絡詩歌論爭之中,尤其是一些激進和反叛的作品與主張,如下半身寫作、低詩歌運動、垃圾派,等等,其間的意氣之爭就明顯大于詩學之爭。
下半身寫作、低詩歌運動、垃圾派的倡導者往往以“我是流氓我怕誰”的姿態在論戰中自居,并迸發出一種臆想的詩歌“革命”的熱情,任何對作品的批評和對理論的懷疑都是詩歌的“敵人”,應該堅決打倒之。而反對者則以為自己占據了道德優勢,對下半身寫作、低詩歌運動、垃圾派進行非詩的指責、謾罵,這些反對者大多沒有系統閱讀過他們的詩作,僅僅將其中的拙劣之作、游戲之作當作批判的對象,有些論者甚至望文生義。論戰雙方謾罵、刪帖、封號,甚至威脅人身的做法,均時有發生。即使在各自的內部,也有不斷的誤解、攻訐,有劃清界限,也有割袍斷義。“一些本應該能為新詩面臨的困局提出應對策略的論爭,常常在有意無意彌散出的‘江湖幫派’氣息中消磨掉了積極意義。此外,稍有學人對當下詩歌或詩人進行學理上的批評,就會招致一個詩人群體的‘群毆’這樣強烈的反彈。”[7]227流派意義上的詩歌論爭,實際上已經變成了江湖幫派的口水戰。
將詩歌討論引向語言甚至行為上的人身攻擊,無疑會破壞詩歌論爭的生態,即使其理論主張有可取之處,也容易顯示出破壞性。有趣的是,網絡時代的詩歌論爭雖然表現出亂象橫生的江湖景象,但實際上并不遵循“以武會友”的江湖規則,因為“文無第一,武無第二”,所以它比江湖還復雜、還混亂,誰都說服不了誰,有時還會出現幫派混戰的場面。
進入詩歌的自媒體時代后,江湖混戰的場面被遏制住了,但這并不是因為詩歌的分歧和解了、消失了,而是廣闊的詩歌江湖被分成若干朋友圈、若干微信群,被分成若干互相勉勵和包庇、互相抬舉和吹捧的詩歌幫派。從表面上看,江湖漸漸歸于平靜,而實際的可能是,自媒體詩歌的時代是一個只見幫派不見江湖的時代,是一個只見樹木不見森林的時代。這也是一個“偏見”的年代,比如一些號稱年度最佳、地域最佳的詩歌選本,就常常帶有“幫派”的特征。現實的身份和話語權力在詩歌運動中再次顯現出來,詩壇重新回到權力時代,雖然編輯的權力在逐漸瓦解,但是“幫主”的權力在逐漸增加。
大部分詩人的朋友圈、微信群都表現出一副和善的面目,但事實上已經變成了幫派的組成部分,幫派內有看不見的等級秩序,有無須質疑的詩歌觀念,犯上、逾矩,都有被清除微信群和朋友圈的危險。詩歌幫派的利益和權威比詩歌的質量和水平要容易分辨得多,所以朋友圈、微信群秩序井然,單純地以“武力”(作品質量)分出級別和座次的幫派,多半會被目為旁門左道。
自媒體時代貌似進入了一個以個體為中心的寫作時代,但沒有一個詩人的寫作能夠和詩壇脫節,只有進入“生產——流通——消費”的文學活動環節,詩歌的寫作才有現實意義和文學史意義,詩人實際上被“綁架”在具體的詩歌語境中。從積極的意義看,朋友圈聚集了一批志同道合的詩歌同仁,能夠相互理解、相互支持、相互砥礪,有相近的詩歌觀念,可以推動某一類詩歌寫作的深入,形成影響,甚至發展成流派。但也應該意識到,一個只允許點贊的朋友圈,對詩歌的健康發展是有害的。無論是詩歌事件、詩歌觀念還是詩歌作品,僅僅在朋友圈傳播,大家聽到的多是相似的片面之詞,很難聽到朋友圈以外反對的聲音。如果詩人陶醉于這種桃花源似的詩歌幫派,便會一葉障目、盲目自大,形成狹隘的詩歌觀念。
在詩壇統一于編輯權威下的紙媒時代,刊物承擔著詩人和詩歌經典化的責任,進入網絡時代之后,詩人開始自己承擔自我推薦的責任,并因此獲得進入文學史的資格,從這一點上說,互聯網帶給詩人的不一定是幸運,這也許是詩人浮躁的外部原因之一。在這種情況下,一些安靜的作者可能因為不善于自我營銷而被文學史忽略,而一些廣袖善舞的詩歌活動家則不斷地把自己的作品包裝成精品,跑步進入文學史。網絡并不意味著,此前的詩人不需要自我營銷,只不過在新的時代,詩人的自我營銷又出現了新的情況。
我們可以簡單地把詩人的自我營銷分為線上營銷和線下營銷。線上營銷是指通過各種網絡渠道,推出自己的詩歌作品,增加點擊量,混臉熟,并建立起比較熟絡的網絡人脈。線上營銷的主要策略是互相點贊、互相表揚、互相提攜,面對不熟悉的網友,還需要通過吸引眼球來增加點擊量。在這種背景下,有些詩人為了走自我營銷的捷徑,甚至讓詩歌走上了庸俗化、娛樂化的道路。一般來說,中庸持重的詩人在網上多以和善的姿態出現,這樣可以廣結善緣,力求在每一次詩歌運動中都能分得一杯羹;激進偏執的詩人則多以先鋒的姿態出現,這樣可以引起廣泛的關注,因此吸引眼球,獲得更多的詩歌資源。隨著網絡的普及,“官方詩歌刊物對網絡詩歌的指導性參與及肯定性認同,推動了網絡詩歌的發展,網絡詩歌已成為紙刊的選稿基地”[8]49。所以線上營銷的最終目的還是在線下獲得發表機會。線下營銷則是營運一種詩歌關系,并因此在官方刊物發表作品;或者頻繁地參加詩會、研討會、評獎、不斷地“露臉”,提高自己在詩歌界的影響;或者利用政商關系舉辦文學活動,將自己包裝成詩歌大佬,增加自己進入文學史的“分量”。今天,雖然網絡與傳統詩歌刊物的交互性在增強,但傳統詩歌刊物依然擁有最終的裁判權,網絡詩人成為“詩人”的合法性還需要傳統刊物的推薦和“認可”。由此看來,網絡詩歌并不是獨立的詩歌形態,詩人在網絡上的自由也是一種被傳統詩歌刊物“限制”的自由。
自我運營的一個后果是,詩人不再將文本質量作為“進入文學史”的唯一動力,“更多的時候,我們已經不再關注文本自身,而恰恰是文本之外的身份、階層、現實經驗和大眾的閱讀驅動機制以及消費驅動、眼球經濟、粉絲崇拜、搜奇獵怪、新聞效應、輿論法則等在時時發揮效力。”[9]也就是說,詩歌事件已經取代詩歌文本,逐漸成了文學的中心,當文學史寫作越來越個人化、越來越缺乏標準、越來越人情化的時候,這種情形尤為明顯。
詩人可以線上線下營銷,朋友圈限制了詩歌的傳播范圍,但微信公眾號恰好可以突破這種限制。它是一種專門的營銷工具,是一個一對多的媒體平臺,可以讓任何人通過微信訂閱,便于詩歌的傳播和推廣。個人的公眾號往往比較單一,雖然增加了詩人的影響力,但有影響的個人公眾號很少,引起人們廣泛關注的往往是那些專門的公眾號,例如“為你讀詩”“讀首詩再睡覺”,等等。這些公眾號推薦的詩歌往往適合朗誦、情感熾烈、有哲理、容易被大眾接受。這種追求與現代詩歌日漸走向沉思、技巧日益繁復的道路剛好相左。作為一位有二十多年創作經驗的詩人,谷禾經歷了用筆到用手機寫作的不同階段,他感到,“這種寫作方式的改變也非常可能把詩歌從一種嚴肅的為藝術的勞作滑向快餐文化寫作,從大天地收緊為小清新的危險”[10]。“快餐”“小清新”,正是大眾閱讀的期待視野,“詩歌中的‘公共文化’部分被強化,以配合大眾文化的狂歡需要。不管是公眾圍觀還是全民寫作,實際上都符合大眾文化所塑造的技術路線”[11]181。從這個層面看,將微信時代視為詩歌的繁榮、詩歌的復興,都需要審慎待之,否則,必然會使詩歌的道路越走越窄。
此外,也有一些官方的詩歌刊物推出了自己的公眾號,發布文學信息和詩歌作品,如詩刊、星星、詩歌月刊,等等。這些公眾號的詩歌更“專業”,更有導向性。2015年,《詩刊》微信平臺推送了余秀華的作品,使之成為持續的熱點,這樣成功的范例并不多見。從詩歌的專業角度看,余秀華的作品確有可取之處,但全民圍觀的并不是詩歌,而是明星,是“穿過大半個中國去睡你”這樣的噱頭。這與詩刊、與余秀華的初衷,相信都相去甚遠。
公眾號的營運者有個人,也有團隊;有詩人,也有媒體人;有公益的,也有圖謀利益的。興趣、愛好、理想、抱負、出名的沖動和渴望,都可以支撐公眾號的營運,但這并非長久之計,只有弄清楚了公眾號的盈利模式,才能持續發展,這對于網絡詩歌的發展,無疑也是有好處的。從目前看,雖然網絡可以用來描述詩歌的某種生態,但詩歌的整體語境是民間和官方、是線上和線下的多種綜合,所有的詩歌描述都不太可能將其割裂開來,選擇網絡的角度描述詩歌,不過是權宜之計,展現的僅僅是網絡時代中國詩歌的某一個側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