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掩埋的巨人》中的個人創傷和集體創傷的書寫

趙玉鵬，王曉利

(內蒙古工業大學 外國語學院，呼和浩特 010080)

引言

創傷最早作為醫學術語是指由于外力而導致的身體受到的傷害，后來基于弗洛伊德的心理學，創傷研究由醫學領域轉向社會學和文學領域。當歷史發展到20世紀80年代，學者們將創傷與文學批評結合到一起，成為20世紀末文學研究的一種新視角。正如著名的創傷研究學者肖莎娜·費爾曼(Shoshana Felman)所言，20世紀是一個創傷的世紀并且(同時)是一個創傷理論的世紀[1]。20世紀最令人印象深刻的記憶就是前所未見的全球性戰爭與軍事對峙。越南戰爭結束后，美國士兵呈現出一系列的戰爭后遺癥，后被稱之為“創傷后應激障礙”(PTSD)。根據弗洛伊德的創傷理論，他指出在遭受創傷后，一個人的生活方式及心理狀態將產生根本性的動搖，對現在和將來都無法產生興趣，一生將沉浸在創傷記憶之中[2]。創傷不僅指戰爭，大屠殺對人們的身體也會造成傷害，它還強調對個人以及集體產生的心理創傷。對此,卡魯思在1996年的《不被宣稱的經歷》一書中提到: 創傷無法定位于某人過去發生的某個單純暴力的或最初的事件，而是定位于它的那種獨特的本質——它的那種在最初無法被確切感知——過后返回來纏繞幸存者的方式[3]。創傷研究不僅是對屠殺以及戰爭這些暴力行為的強調，更是對經歷重創后的個人以及他們所在群體的情感以及日常生活所造成的的傷害。身體創傷隨著時間的流逝有的是永久性創傷，有的卻可以慢慢痊愈；心理傷害也一樣，有的久久不能愈合，有的卻可以被時間治愈。

石黑一雄的新作《被掩埋的巨人》在民族歷史事件的背景下，將艾科索夫婦尋子，高文騎士守護母龍以及武士維斯坦完成民族使命這些事件交織在一起，去揭示個人和集體創傷這一主題。這一小說借助于奇幻史詩的外衣去書寫個人和民族在面對歷史帶來的創傷時究竟何去何從，被掩埋起來的屠殺究竟能否永遠被迷霧遮擋。個人和集體的創傷如何恢復，是繼續在迷霧中遺忘可怕的過去還是正視歷史帶來的災難，接受現實，恢復創傷。《被掩埋的巨人》是過去黑暗歷史的見證，是整個撒克遜民族創傷的證據，穿過迷霧，找到巨人，重溫歷史，恢復創傷。

一、個人創傷的書寫

經歷創傷后失憶是最常見的創傷后應激障礙患者出現的癥狀，因為創傷太過強烈或者創傷事件造成的影響太深刻，以至于人們選擇或被迫性選擇失憶來逃避現實，從而減輕心理創傷。在迷霧中，艾克索夫妻二人獨居在沼澤的邊緣地帶，白天生活在布滿霧氣的沼澤地中，晚上在陰冷的巢穴中入睡。這對夫婦對往事只有零星的片段徘徊在腦海中。他們忘記了過去發生了什么事，只記得自己曾經有過孩子，但是他們卻記不清楚兒子住在哪個村子，具體長什么模樣，為什么不和他們住在一起。作品一開始就像謎團一樣困擾著這對夫妻，也迷惑著讀者。他們的記憶去哪兒了，為什么會失憶，沒有人知道。

當記憶被遺忘一段時間后，人們慢慢會從過去生活的創傷中蘇醒過來，去尋求創傷的修復。治療創傷是一個發聲過程：一個人治愈了創傷就能夠分辨現在與過去，可以回憶起當時發生的某些事而同時意識到自己活在當下并且即將迎接未來[4]。終于有一天，夫妻二人下定決心去別的村落尋找兒子，如果有可能就要和兒子一起生活，遠離現在的生活。艾克索夫婦遺忘了過去的生活，同時經歷著現在生活帶來的創傷。于是他們決定去尋找兒子，尋找失去的記憶。過去的創傷記憶一直隱約籠罩在夫妻周圍，艾克索時不時能感受到比特麗斯身上散發出的幸福感，讓他們相依為命。但總是有一種熟悉的場景讓他感受到沉重的打擊與心痛，他記不起那到底是什么，過去發生了什么，而比特麗斯身上總是隱隱作痛，她也記不清到底是什么病，因為什么原因而患上這種病。他們開始踏上了尋找記憶，恢復創傷的冒險之旅。

艾克索夫婦失憶有兩方面的原因。一方面，艾克索夫婦記憶的缺失是由于母龍魁瑞格吐出的迷霧吞噬了整個英格蘭山谷眾人的記憶，為了掩蓋過去一段黑暗血腥的歷史。另一方面，是夫妻二人對過去的自己，愛情和婚姻創傷的掩蓋。迷霧掩蓋了過去他們的背叛和分離，只留下現在夫妻相依為命的美好愛情。他們一遍又一遍地從碎片的記憶中回憶起零星畫面，卻抓不住到底他們遺忘了什么。即使過去的創傷難以承受，他們也愿意選擇去恢復記憶，走出創傷。所以他們愿意幫助屠龍騎士維斯坦去殺掉母龍，讓迷霧散去，記憶恢復。當他們逐漸恢復記憶，卻發現過去的自己并不是品德高尚的人，他們的愛情甚至岌岌可危，而他們心愛的兒子也早已在孤島上喪命。他們個人經歷的創傷是致命的，甚至是毀滅性的。在迷霧的籠罩下，他們忘記了可怕的過去，忘記了曾經的創傷，但是他們依舊是不幸的，因為遺忘并不能治愈創傷，只會讓人們逃避現實，對未來迷茫。所以他們選擇正視血淋淋的歷史，直面過去，從創傷中蘇醒。

二、集體創傷的書寫

個體與文化群體(即集體)所經歷的創傷之間的聯系是這部小說探討的核心內容之一。歷史是集體書寫的，那么歷史帶來的災難也是集體所要承受的。這位被掩埋的巨人是所要遺忘的黑暗歷史，亞瑟王為了兩族和諧而通過迷霧來掩蓋自己征服撒克遜民族的血腥過去。母龍魁瑞格以及她的守護者高文騎士企圖用迷霧來掩蓋集體的記憶，來維護這虛假的和平。但是屠龍人維斯坦攜帶著眾人遺忘的記憶，作為撒克遜民族的勇士決心打破這虛假的歷史，重新揭開眾人的傷疤，正視歷史帶來的殘酷現實，他說：“巨人，以前埋在地下，現在動起來啦。他可能很快就會起來，到那時候，我們之間的友好紐帶，就會像小女孩用細細的花莖打的結一樣，脆弱不堪。”[5]維斯坦是撒克遜人，他銘記歷史，他將永遠銘記自己如何被不列顛人所欺辱，撒克遜人如何被他們所侵占。他個人的創傷與集體的創傷合二為一，一直激勵他找到被掩埋的巨人，推翻不列顛統治，還歷史一個真相。

戰爭帶來的創傷對集體而言是深刻而難以愈合的。兩個民族的人們生活在沒有過去記憶，沒有歷史的創傷中，他們前一秒在尋找丟失的村民，后一秒就放棄了，因為大家都忘記了他們要做什么，或者將要做什么。在這兩個民族里，充滿了暴力和獵殺，他們分不清敵友，辨不清是非。高文騎士和艾克索都是亞瑟王得意的騎士，但是他們卻選擇了不同的路。高文騎士一直堅守亞瑟王的遺產，與母龍一起看護著這片疆域。最初在他記憶中，亞瑟王是世界上最英明的君王，他的決策是明智的，即使他心中有疑惑，他依舊選擇站在自己民族的角度，忽視他們民族違背規則去掠殺撒克遜民族的嬰兒、婦女和老人。但是這些痛苦的記憶也逐漸地給高文騎士帶來了創傷，他刻意遺忘掉過去殘酷的戰爭，整天生活得吊兒郎當，無所事事。而艾克索選擇了離開，為了逃避歷史而隱居在部落里。他將集體的創傷和個人的創傷隱藏起來，逃避歷史，甘愿作為一名受害者，淹沒在歷史的潮流中。與殺戮相比，失去記憶是一種更為殘酷的創傷。現在的生活似乎失去了根基，恩怨情仇沒有了源頭，愛與親情也變得沒有了實際意義。正如鄭佰青在他的《穿過遺忘的迷霧——石黑一雄《被掩埋的巨人》中的記憶書寫》一文中指出的，小說中年老體弱的騎士高文和母龍的頹勢也暗示著人為地掩埋黑暗歷史并非長久之計，依托“遺忘”手段而構建的虛假和平遲早會被打破。可見，作為公共知識分子的石黑一雄在小說中表達了國家、社會、集體對創傷歷史的銘記，以及對戰爭和血腥屠殺的不妥協態度[6]。個人的力量是無法阻止歷史的進程的，整個民族的恥辱和創傷會隨著歷史的腳步慢慢被重新提起，正視歷史事實才能恢復創傷。石黑一雄雖然是一位英籍日裔作家，但是他的作品很少涉及移民與西方主流文化的沖突。他著眼于全球所面臨的問題，如民族、歷史、戰爭等。《被掩埋的巨人》這一小說就是石黑一雄集民族、歷史和戰爭這些話題于一身的佳作。

三、個人創傷和集體創傷的交織

《被掩埋的巨人》中屠龍看似是故事的核心，卻被作者輕描淡寫，一帶而過。反之，艾克索夫婦在尋子之路上的身份探索，記憶重拾以及不列顛和撒克遜之間的歷史真相一直像迷霧一樣籠罩在全文中，他們互相交織，推動著故事的發展。一方面，艾克索夫婦是個人創傷的代表人物，他們遺忘了過去，在創傷中生活了很多年。他們既是個人創傷的代表人物，又是集體創傷的受害者。他們遺忘了過去彼此之間的愛情和親情，同時也遺忘了過去戰爭帶來的背叛與分離，當他們決定踏上重拾記憶之路時，他們的命運由尋找個人創傷轉向尋找集體失憶的真相。另一方面，高文騎士和屠龍人維斯坦都是民族的維護者，他們各自堅守在自己的陣營，為維護各自集體的利益而決斗。即使他們最終醒悟，自己所在的陣營罪惡滔天，欺騙本民族的人民以及他們自己，但是他們依舊選擇了以集體為重，放棄自我醒悟的機會。故事的結尾，高文騎士用死亡完成了自己最后的守護任務，在醒悟和執著的民族信仰中倒下去。而維斯坦也并沒有因為自己替本民族人民報仇雪恨而欣喜若狂，他開始思考自己的信仰是否是對的，仇恨不列顛人民是不是自己必須應盡的義務。

個人的創傷是集體創傷最顯著的體現。艾克索夫婦在找尋兒子的過程中記憶慢慢恢復，他們與維斯坦以及高文騎士一起經歷了各種災難，遭人追殺，施計逃脫，他們的個人命運與這些人、這些歷史緊密相連。他們在自我找尋的過程中也在探索歷史的痕跡，他們不自覺地成為歷史的一部分。他們的記憶消退，歷史也被遺忘，他們的記憶重啟，意味著歷史真相也昭告于世。撒克遜騎士維斯坦曾在不列顛遭受欺辱，他立志向不列顛人報仇，同時他也肩負著將歷史真相昭告天下的使命，他不能遺忘亞瑟王如何定下虛偽的誓約，然后再打破約定屠殺族人的慘痛歷史，他是將個人創傷與集體創傷集一體的人。吐出迷霧的母龍并不是創傷的源頭，為了爭奪疆域，瘋狂掠殺其他同胞的貪婪人類才是個人與集體創傷的源頭。作惡多端的惡人總是企圖通過語言、文字來掩蓋事實，掩蓋他們的罪行。但是正義的勇士和民族會透過迷霧看清歷史，弘揚正義。

結束語

小說中艾克索夫婦最終在母龍被殺后恢復了記憶，面對并非完美的愛情，他們選擇勇敢地去面對過去的創傷，并且正視兩個民族之間的矛盾。騎士高文和維斯坦也做了各自的抉擇，堅定自己的民族信仰，維護本民族利益。面對被掩蓋的歷史，我們該如何去回憶過去的創傷，這是一道世界難題。當個人創傷被隱藏在集體創傷之下時，我們是否需要犧牲個人的恩怨去探究集體的歷史，還歷史一個真相呢？石黑一雄做出了他自己的抉擇，面對歷史，選擇不妥協，要銘記歷史的創傷。我們在面對過去的創傷，以及經歷過的災難時，也應該選擇正視災難，積極應對。無論是面對個人創傷還是集體創傷，我們要透過歷史的迷霧，揭開真相，積極地恢復創傷，走出迷霧，樂觀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