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 英
中外條約是近代中國的一個基本問題,有關修廢不平等條約問題研究,近年來受到學界廣泛關注,取得了大量研究成果。王建朗于2000年出版的《中國廢除不平等條約的歷程》和李育民于2005年出版的《中國廢約史》為該領域建立了一個完整的研究體系。由于“九一八”事變導致廢約交涉停頓,直至第二次世界大戰爆發,中國一直處于廢約低潮,加之此間幾無實質性廢約成果,故而這一階段的研究相對不足①。盡管廢約外交止步,但南京國民政府和社會各界對條約問題仍保持關注,因此,低潮中的廢約努力和理論探討,無論是整體透視還是個案研究均有拓展的空間。1932年6月創辦、1937年7月終刊的《外交評論》是“國民黨政府外交部主辦的刊物”,“集中反映了國民黨政府的外交政策”[1],是局部抗戰時期頗有影響、以討論外交問題為主旨的政論性雜志。“外交當局如果不得輿論的同情,則欲獲推行外交政策的助力,必然無望。”[2]為形成外交輿論制高點,雜志社主要邀請官員和專家學者撰稿,尤以外交官員居多。雖值廢約低潮,但作為宣傳平臺,在評論外交政策的同時,《外交評論》刊發數篇關于條約問題的文章,深化條約認知和理論探討。因創辦背景和撰稿人群體的特殊性,可以認為該刊是局部抗戰時期內政外交的記錄載體,是官員和學者基于當時政府外交立場的發聲渠道,表達了廢約低潮時期外交界和學界修廢不平等條約的愿望和立場。
《外交評論》的創刊及其修廢不平等條約主張,是在“九一八”事變后這一特殊背景下提出的,反映了中國廢約進程的無奈變奏。條約問題始終是近代中國的基本問題和核心問題,從民國初年守約外交到第一次世界大戰勝利后北洋政府提出修約要求,從中俄不平等條約廢止到廢約運動全面興起,一部分先進的中國人和政治力量為收回國權接續奮爭,廢約外交漸收成效。然而“九一八”事變使中國陷入亡國滅種的險境,中日矛盾上升、外交重心改變使南京國民政府停止修約交涉,廢約外交只得轉為輿論探討,《外交評論》正是在這一背景下提出種種主張,為解除不平等條約的束縛提供思想資源。
巴黎和會是中國廢約史上一個重要界標,中國第一次全面提出修改不平等條約要求,真正啟動官方交涉,代表團在民眾支持下與列強正面交鋒,唱響廢約序曲,盡管結果令人失望,但拒簽和約之舉使列強不得不重視中國廢約訴求。隨后華盛頓會議上,北洋政府提出“十條原則”,再次表達廢約愿望,雖列強無意放棄條約特權,但代表團竭力爭回一些權力,并在《九國公約》確認“尊重中國之主權與獨立暨領土與行政之完整”等原則,為之后廢約交涉提供了一定的條件和依據。十月革命勝利后,蘇俄政府首先主動放棄在華條約特權,極大地鼓舞了中國政府的廢約斗爭。
在中國共產黨和共產國際的幫助和推動下,以孫中山為代表的資產階級革命派接受了廢約反帝主張。1924年1月,國共合作確立廢除不平等條約政綱,廢約運動與國民革命相結合,奏響了全民族廢約運動新樂章。1925年6月,國民黨打出“革命外交”旗幟,1927年收回漢口和九江英租界,收回租界的交涉取得一定進展。南京國民政府成立之初宣布遵循總理遺訓,堅持廢約外交方針,但受內部派系斗爭和國際形勢影響,退而放棄“革命外交”以換取列強承認。1928年7月,外交部宣布處理條約問題三原則:一是與各國條約已期滿的另訂新約;二是尚未期滿的由政府通過相關手續解除后重訂;三是舊約期滿尚未訂新約的由政府另訂臨時辦法[3]。可見南京國民政府企望以緩和方式達成廢舊約訂新約的目標,由廢約轉向修約的立場變化。關稅自主交涉漸有成果后,蔣介石在1929年元旦文告中樂觀地表示,三年內“以和平之方法實現總理所主張,廢除不平等條約”[4]。1930年南京國民政府頒布新稅則結束了片面協定關稅時代,繼而向各國發出廢除領事裁判權的照會。1931年初外交部預定五期廢約進程,計劃分階段收回關稅自主權、治外法權、租界、租借地、鐵路利權、內河航行權、沿海貿易權[5]。1931年5月,國民會議第五次大會發布《廢除不平等條約宣言》,并在8月與英美等國達成初步協定,廢約漸成大勢所趨。
“九一八”事變是中國廢約史上又一重要拐點。日本侵占東北不僅使正在推進的撤廢領事裁判權交涉猝然夭折,而且迅速改變了中外條約關系走向。國內主要任務轉為抗日救亡,中日兩國修約談判直接中斷,與英美等國的修約交涉也陷入停滯。《中央日報》疾呼:“日本的外交機能已經全部動員,充分的活躍于國際之間。而我們中國卻只有一部殘缺不全,調動不靈的機器。”[6]《國聞周報》直批當局“徒揭革命外交之旗幟,泛作隨時隨事之周旋”[7],而未及早根據環境變化確立長遠撤廢綱領。這些尖銳的批評反映了各界對外交的諸多不滿。由于外交政策既有延續性也有因變性,事變后南京國民政府不得不調整對外方針,廢約進程雖然被動地畫上了休止符,但國民革命以來形成的反帝廢約輿論沒有靜音,尤其在《大公報》《東方雜志》等報刊上時起波瀾。在應對中日問題的同時,國民政府外交部也急于向民眾傳導其外交主張,爭取輿論同情和助力。
《外交評論》可謂應時而生,發刊詞稱其最重要的使命是“供給國人比較正確的材料”,增進國人對政府外交的理智分析和常識判斷,其辦刊初衷是希冀“站在民眾之上”,對外交作“文字上之貢獻,與言論方面的指導”[8]。雜志社邀請的主要撰稿人都是政界和學界精英,大多有海外留學和專業背景,在國際法和外交學等領域頗有造詣。主編吳頌皋1932年7月任職于行政院,1933年11月任外交部參事,1935年7月任外交部國際司司長兼中央政治會議外交組秘書。辦刊期間,金問泗是職業外交家,徐公肅任外交部秘書、總務司司長,高宗武任外交部幫辦、亞洲司司長,王齡希任司法院參事、行政法院院長,于能模任外交部條約委員會專任委員,王洸任交通部國防設計委員會航政組組長;周鯁生、江鴻治等后來也由學入政。從他們的身份可推斷,《外交評論》與南京國民政府聯系緊密、并受外交部直接影響,其政論文章既是個人思想表達,也在某種程度上反映了政府意圖。局部抗戰時期的輿論主調無疑是抗日救亡,但經過20世紀20年代轟轟烈烈的廢約運動后,廢除不平等條約的觀念已深入人心,此時探討條約問題也是廢約進程變奏后不可或缺的重音符。
中外不平等條約及其特權范圍較廣,是當時最為緊迫、對中國危害最為顯著的歷史困局,引起了《外交評論》的重點關注,改、廢約也成為局部抗戰特殊背景下的基本訴求。自《南京條約》肇始,近代中國被迫簽訂了一系列不平等條約,列強從中攫取的領事裁判權、租界特權、片面協定關稅特權、海關行政權、沿海和內河航行權、宗教與教育特權、租借地和勢力范圍特權、駐軍和使館區特權、路礦及工業投資特權以及鴉片貿易與苦力貿易和自由雇募權等蔓生為條約特權體系,侵蝕到我國政治、經濟和文化等方方面面。其中,領事裁判權、租界和協定關稅被丹麥駐華公使歐哀深列為破壞中國主權完整的三大魔鬼[9],南京國民政府建立之初將這些危害至巨的條約特權作為修約交涉重點,改訂新約運動主要著力于關稅自主和廢除領事裁判權,雖取得一些進展,但遠未徹底解決。修約交涉中斷后,這些嚴重損害主權且符合國際法修廢規定的條約及有關特權仍是《外交評論》關注的重點。
其一,力主改訂中日商約。中日商約是指1896年10月20日訂立的《中日通商行船條約》及附件、《公立文憑》和1903年《通商行船續約》。根據《中日通商行船條約》第26款規定,如一方提出重修稅則和條款, 則從雙方換約之日算起十年為一期,“期滿后須于六個月內知照, 酌量更改”[10]。若均未聲明更改,則條款稅則不變, 再過十年修訂。盡管十年之期的修約交涉在北洋政府后期啟動,但久拖未達成意向。到1926年已第三次期滿,修約成為中日間能否訂立平等條約的試金石。南京國民政府多次照會日方并確定了擬交涉草案原則:一是關稅自主,二是取消領事裁判權,三是收回沿岸內河航權, 四是收回租界[11]。以此表達主權國家的正當要求。但日本的意圖是先訂關稅協定,而不是訂立通商新約。經反復磋商,在1930年新訂關稅協定后,日方表面承諾“協定簽字后,即行修約”[12],實則無視中國的修約權,為繼續拖延找借口。
“九一八”事變后外交重心轉向中日關系處理。1933年,中英、中美通商續約先后到期,南京國民政府再次提出修約,相比于英美,此時中日已處于對立狀態,修約交涉更為艱難。吳頌皋指出,“兩國締約通商,目的原在增進雙方貿易,與保障僑民之地位”,僑華日商在領事裁判權庇護下享受特殊利益,而僑日華商不僅經商權受到干涉,有時居住權也被剝奪,“故就調整中日經濟關系而言,平等商約之改訂,與領事裁判權之廢除,尤為刻不容緩之事”[13]。對新訂的中日關稅協定,于能模認為雖以平等互惠為原則,而實際“日貨之來中國者如此其多,華貨之往日者,焉能與之相抵?”[14]不僅中日間商業關系不平等,中國與世界各國商業來往也如此,這是近代中國對外商業存在的普遍問題。在條約上無論規定如何平等,都是外方獨占便宜,中方在互惠稅率上損失巨大。王正廷也坦言,因我國工商業不發達,“與各國定互惠條款,中國惠少,他國惠多”。商約中通常對“當事國人民居住之自由,生產及制造貨物輸出入之自由,關稅等”[15]都有互惠條款,相比日本商人在華享有特權,中國商人在日本正常的經商權和居住權都缺乏保障,加之日貨來華遠超過華貨往日,表面平等互利的商約實為民族經濟的掣肘。尤其是中日通商條約的內容,與關稅、領事裁判權、居住經商和土地權、航權等密切相關,涉及經濟和政治問題的核心。“九一八”事變后,日本推行“大陸政策”,對南京國民政府外交部提出的商約談判和法權交涉均極力反對,實際上,中日商約早在1926年到期,《外交評論》力主改訂商約是宣示中國政府的合法權利。
其二,聚焦撤廢領事裁判權。領事裁判權是指一國可以由駐外領事等根據本國法律對在他國領土的本國國民行使司法管轄權,其惡果不僅是限制中國政府對在華外國人行使管轄權,允許列強在中國行使屬人管轄權,更嚴重的是對中國司法管轄權和主權造成直接損害。在不平等條約關系中,領事裁判權居于中心地位,是其他條約特權的基礎。這一特權“構成每一條約的基礎,貫穿于每一條約的條款中”,是“造成一切損害的根源”。從外國立場來看,這一特權“被各條約國視為對華條約中最重要、最有價值”而且“也是最為根本的一點”。也就是說,這一特權是列強向中國進行政治、經濟和文化侵略,行使其他特權的重要保障,它嚴重損害中國主權和尊嚴,造成種種弊害是近代中外不平等條約關系最基本的體現[16]。
列強對“最最重要的”特權當然不肯輕易放棄,南京國民政府在建立后便向各訂約國提出撤廢要求,直至1928年方與12國重訂新約,各條約正文對收回關稅主權和取消領事裁判權雖有明確規定,但提出苛刻附帶條件都是以他國撤廢為前提,這樣一來反形成各國“相約不撤”的局面。薰琴指出這一特權“已不適用于現時之中國,值此收回法權運動積極進行之時,凡擴張在華領事裁判權之主張,吾人當極力反對”[17]。為攫取利益,列強常將治外法權和領事裁判權混同一律,二者雖有關聯,但意義不同。按英美國家和中國近代的習慣用法,治外法權是有兩層含義的廣義概念,第一層含義是指根據國際法僅限于外國國家元首和外交代表在外國境內享有的特權和豁免;另一層含義即指領事裁判權是列強在亞非各國的領事依據本國法律對其僑民行使司法管轄的片面特權[18]。周還提出“此種外僑不應享受之特殊權益與地位,最足以破壞所在國之統一法權,甚至危害所在國之根本生存”[19]。對于損害國權的情形,例如國聯調查團調解中日糾紛,要求中國允許東北自治或給日本更多利權以平息爭端的提議,薰琴直指其根本錯誤:“一是漠視或故意忘卻中國政府歷來以撤廢領判權為開放內地先決條件之政策,二是在中國政府積極收回法權之時,反欲提議擴張領判權。”[17]批駁以退讓換取和平是無視中國主權的做法。彼時,撤廢領事裁判權交涉被打斷,當時政府頒布的《管轄在華外國人實施條例》成為一紙具文,《外交評論》繼續討論撤廢無疑是符合國家主權原則的合理訴求。
其三,急于收回航權。近代以前中國沒有航權概念,航權是“交通主權之最要一部也,按照國際通例可分為沿海貿易權與內河航行權兩項”[20],依國際慣例,航權只賦予本國人民,喪失航權的最直接影響是利源外流、主權受損。王洸分析航權喪失除由條約曲解附會而來外,還有其他端由:一是清政府“不識國際間直接貿易與本國沿岸內河航運之分”;二是“清室注重稅課而不計航權”;三是“自認外輪足以發達商務,故盡量引進不加限制”;四是外人攫取權力,“每于條約之外,先從事實上試行侵占,我國不知防微杜漸,積非成是”[20]。20世紀初,重視航政和收回航權成為外爭國權的重要呼聲,北洋政府提出收回航權主張,但交涉成效甚微,直至1930年南京國民政府打算在關稅問題解決后著手航權問題,并與英美等國開始磋商。
航權交涉在“九一八”事變后被迫擱淺,王洸指出:“一國航運之盛衰,與其政治經濟交通國防,關系至巨。江海要道,外輪暢行無阻,洋商復挾其巨額資金,過剩船舶及碼頭等種種優越地位,以與國人競爭,勝敗之機不判自明。”[20]從經濟方面看,外國商船倚仗內河航行權駛入中國腹地自由貿易,并憑借條約低稅額和最惠國待遇攫取最大利益,而中國交通原本不發達,貨物流通艱難,外貨越是暢銷無阻,國貨就愈難發展,國民經濟便愈受打擊;從政治方面看,外輪自由航行極大損害國家主權,尤其是列強兵艦在各海港及內河口岸自由駛入,意味著部分領土主權完全喪失;從軍事方面看,按國際慣例,外國兵艦須經中國同意后方能駛入海港,而當時卻不但可以在沿海港口自由出入,甚至能隨時調增兵艦至內河口岸,不但任意測量內河航路,甚至隨地測量軍事要塞,嚴重影響國防安全。如果不收回航權,政治經濟固受重大影響,“一遇戰事,尤屬不堪設想”,在日本加劇擴張,中日全面戰爭隨時可能爆發的境況下,從戰略安全角度收回航權確為當務之急。
其四,收回租界司法權。租界是鴉片戰爭后從通商口岸外國人居留或貿易區域中發展形成的一種畸形制度,列強起初以非法手段侵奪中國行政權和司法權,進而通過不平等條約確定并建立不受中國政權體系管轄的行政管理機關,被稱為“國中之國”的租界是中國半殖民地的重要象征[21]。租界和租界司法權密切關聯,收回租界司法權和撤廢領事裁判權均關乎法權獨立,南京國民政府經過艱難談判,1930年2月簽訂《關于上海公共租界內中國法院之協定》,上海臨時法院得以基本收回,但由于該問題與租界相關,租界沒有取消,中國司法主權仍有所受限。《外交評論》第一卷刊發徐公肅評論文章,提出協定即將期滿,“司法行政部準備于期滿時,從事改組法院,使上海公共租界司法機關成為一純粹的中國法院,不再受外人之干涉與限制”[22],并就租界司法權喪失由來、司法現狀缺點和特區法院改組等問題加以進敘,指出“司法機關為國家根本組織之一,法院的設立應完全由主權國自由規定,外人不得侵犯與干涉”[22]是現代國際法所公認的原則。
事實上,租界內中國法制難以全面自主施行。徐公肅闡析其原因:一是“洋涇浜章程及附則之兼用”,中國政府從未正式承認其章程及附則,而令特區法院必須顧及,不僅損及中國法律尊嚴,而且承認外國人非法取得特殊權利;二是“檢查官職權之限制”,除辦理法院管轄區域內檢驗事務外,限定只在“中華民國”刑法部分條款案件可依中國法律執行職務;三是“司法警察之推薦”由高等法院分院院長與工部局推薦后委派,使法院行政權支離破碎;四是“外國律師對一切案件仍有出庭之機會”;五是“法院名義上已收回,而監獄乃由工部局管理”。他建議政府立定收回司法權的決心,“與其以修改之計劃與外人磋商,何如以情理為依,據理力爭,直接收回,自行組織中國法院”[22]。但上海租界主要是英美等國主導,南京國民政府擔心“兩國確無修約之意,而我方又迫過甚,則難免不發生反響,適足妨礙固有睦誼”[23]。局部抗戰時期,國民黨對徹底收回租界既無勇氣也缺乏現實條件,因此,廢除租界司法特權只能視為收回租界的一種過渡辦法。
其時,隨著國民對國家主權原則的認知日益明晰,“不適用之條約可廢止”的觀念逐漸傳導為公眾所接受,要求平等和獨立成為國民普遍呼聲。不平等條約體系中,商約、領事裁判權、航權和租界司法權均居于主干地位,尤其領事裁判權是條約特權的核心,曾受其束縛的日本、暹羅等國已成功撤廢,加之中日商約、法院協定等即將期滿,關注這些重點條約特權成為《外交評論》題中應有之義。“革命外交”“改定新約”雖無奈中斷,但修約目標尚未達成,民眾對廢約仍有期待,1934和1937年前后,以修訂商約和撤廢領事裁判權為中心,社會各界紛紛建言,形成了兩次修廢約輿論小高潮。除《外交評論》外,如《東方雜志》1934年第31卷第12號便特設修約專號,《國聞周報》《外交月報》《大公報》《申報》《晨報》《民族雜志》等報刊也對重點條約特權持續關注,為延續廢約輿論構建了一方空間,對政府當局形成一定輿論壓力。盡管局部抗戰期間,南京國民政府為爭取列強支持,實施妥協退讓的對外政策,修約外交環境嚴重缺失,但《外交評論》關注條約特權問題在一定意義上表明了政府修廢不平等條約的政治姿態。
如何修廢不平等條約?《外交評論》作了認真探討,涉及基本依據、具體方式和方法等等。從當時中外形勢來看,這些主張是一種頗具理性的發聲,既堅持了維護中國領土完整和主權獨立的原則,又有著對國際慣例和國際形勢的綜合考量。局部抗戰時期,保國權避戰禍、謀求中日問題和平解決成為外交首要目標,南京國民政府改變了廢約運動時的強硬姿態,《外交評論》中所提出的修廢主張亦趨于現實理性。
其一是運用國際法原則。條約是國際法的淵源,國際法又為之確立基本準則,江鴻治提出“情勢變遷原則,未當不是今日要求修改和約之法律根據”[24]。他詳細闡釋情勢變遷的含義,如情勢發生重大變化以致無法履行條約或履約結果將危害訂約國切身利益,則該訂約國可合法取消條約。同時,該原則“適用之范圍不僅限于物質情形之改易,道義問題亦得適用”。雖有些條約設定了有效期,原則上訂約任何一方不得隨意撤銷,但國際法已認可:“當一個國家之存在及發展,與其所訂條約之義務發生不可避免之沖突時,該條約自難再予維持,因國家之自衛及其發展為任何國家之神圣權利也。”[24]日本侵華使中國內外局勢發生重大變化,任何條約皆含情勢變遷可以解除的條件。這些見解豐富了民眾對國際法的認知,為修廢約提供了法理支撐。盡管在強權政治下,這種和平解約方法須以他國同意為前提,但這一主張反映了《外交評論》中的理性廢約思路和建議。1933年12月,南京國民政府就是以“情勢變遷”為由照會美使及英代辦提出改訂新約。
王齡希也依據國際法提出兩種方法:一種是另訂新約,在平等互利基礎上撤廢舊約另訂新條款;一種是依據舊約將條款作部分或全部修改。他主張“如舊約不能適應現時之環境,則其訂約目的,現已完全失其存在,而有完全廢棄之必要”,同時以新約“須不背國際法之平等與自由原則”[15]提出,新訂商約一是要依國際法關于商約內容的原則劃定必要范圍;二是有保留必要的原義務條款納入新約;三是原有獨立的片務條款,如對方堅不讓步則改為雙務加入新約;四是牽涉其他交涉如稅則、領事裁判權和內地貿易居住航行等條約單獨另訂。如交涉達不到目的寧作懸案擱置,至少可免去一條不利束縛以爭取變機。在國際法由傳統向現代演進的過程中,這些修約建議以國際法為理論支持,在盡量避免與列強發生沖突的同時,盡可能防止主權利益受損的消極后果,較之堅決的廢約要求雖有所緩和,但使修廢訴求更易為列強所認同和接受,不失為外交重心轉移后的權宜之策。
其二是主張談判交涉。就撤廢領事裁判權而言,單方面宣告撤廢和要求各國自覺撤廢的方式最干脆也最能滿足民眾心理需求,當時法學界在《申報》提出“自動撤廢領判權建議”[25],認為“自動取消可以免除國際間的阻撓”[19]。然而,就當時國家實力和國際形勢而言還不具備單方面撤廢的條件,《外交評論》就此刊發商榷文章,周還認為“自希特勒執政以來,對于凡爾賽和約的束縛,毅然片面廢止”之法在德國行得通,然而當時中國所處地位與德國迥然不同,如單方面宣布撤廢并在各國反對下強制執行將會遇到更多窒礙。對于單方面撤廢,他坦陳如果按國際法平等原則和情勢變遷條款,領事裁判權等飽受詬病的畸形制度理應毅然廢除,但外國是通過條約獲得,“又曾經我國簽字承諾,如今想要解除條約束縛,自不能不先得對方同意”[19]。他建議與原訂約國分別折沖,以談判方式達到撤廢目的。這一主張在撰稿人中頗具代表性,周鯁生也認同:“一締約國要根據情勢變遷不得不廢止舊約的時候,不應當悍然獨自宣布解除條約上的義務,而應當先向對方提出廢止要求,和平磋商,說明廢止的理由。如果遭到對方拒絕,然后再自行宣布廢止。”[26]國際法中,外交談判是和平解決國際爭端的首要方式。另外,為爭取英美法等國支持,片面撤廢尚非其時,談判交涉更具現實合理性,《前途》等雜志也發文支持“國別交涉的辦法”[27]。相較于20世紀20年代盛行的自動廢約呼聲,主張談判交涉為主要方式,體現了以國際法則為基本依據融入國際社會的期待。
關于撤廢法權的時機與辦法,周還提出“惟默察國際局勢之錯綜變幻,權衡自身利益之輕重緩急”[19],呼吁國人力戒情感沖動,多加理智判斷。由于列強總以中國司法不完善為借口拒絕撤廢,他建議當局主動改善司法,不斷鞏固統治權力,加強地方自治,恪守司法規范,讓外國人看到蘇德等國撤廢領事裁判權后,其僑民同樣受中國法律保護,如此,對中國司法的疑慮就不成其為抵制撤廢的理由。為穩妥撤廢,周還建議作全方位準備,等待國際形勢發生有利于中國的變化,國力充實之時,便直接向各條約國提出徹底解決辦法。《大公報》《文化月刊》等也刊發了修明內政和整頓司法等建議,贊同先充實國力奠定談判基礎的觀點。
其三是借鑒效法日本。《外交評論》對日本、土耳其和暹羅等國關注較多,認為相對于埃及廢約的不徹底性和土耳其廢約的反復性,日本的成功經驗似乎更值得效法。高宗武分析日本領事裁判權成因與中國頗為類似:一是當時日本普遍缺乏國際法知識,不明領事裁判權含義;二是自居“日出之國”實行鎖國攘夷政策;三是當時日本國勢不振民貧地瘠,以致外交軟弱;四是法典不完備,給歐美各國留有口實。通過對其條約撤廢歷史的考察,他總結了四點可鑒經驗:首先是編纂新法典、健全司法體制,使列強無法借“無新式法典,不能保護外國人生命財產”為由推遲廢約;其次是采取分國別談判的最佳方式,談判程序上“先與外交界最有力量之英國談判”,與英國交涉成功后,美國便會緊隨其后;再次是整理內政增強國勢,以中日撤廢交涉為例,日本倚仗勝利“兩三年間,所有從來締結之不平等條約,全體廢除”;最后,條約撤廢關乎全局,政府努力的同時,廣大民眾要支持政府對外交涉,在輿論和行動上與政府保持一致,政府亦須依靠民眾,廢約方能取得真正意義上的成功[28]。《外交評論》以鄰國日本為例,說明廢約交涉須以實力為后盾,以英美為主要對象,加之民眾與政府互為依靠,條約撤廢可以依勝利者的意愿而改變。高宗武等外交要員的分析在一定程度上對外交部制定政策形成了引導力,例如,撤廢領事裁判權方式上更傾向于仿效日本,1937年社會輿論基本認同由政府與各國分別交涉的外交方式,以盡快實現撤廢目標。
簡言之,與20世紀20年代廢約運動相比,“九一八”事變后國內外形勢發生了重大變化。毛澤東指出:“什么更為迫切?是修改條約,還是民族救亡?顯然,對我們來說更為重要的是抗日。”[29]可以說,服從挽救民族危亡這一中心任務,調整廢約方針是一項理性決策。《外交評論》匯聚的外交和國際法專家,對中外關系格局有較為全面的認識,不僅在理論原則,而且在方式方法上提出理性修廢主張。一方面,不放棄廢約總目標,在理論原則上,強調以國際法為依據,運用用國際法和國家主權理論剖析不平等條約特權的危害,闡釋廢約的正當性;另一方面,遵循國際交往慣例,在方式方法上,主張以政府為主體開展談判交涉,借鑒他國經驗,最大限度爭取國際支持;同時,對社會團體和民眾提出的急進、單方面撤廢方式,《外交評論》提出了反對意見,認為“言論界的責任是指導民眾,而不是附和民眾”,呼吁撰稿人解脫民眾情緒的支配,“從理性方面想出可行之路指導民眾、挽救國事”[30],認為向民眾普及國際法知識和外交常識是理性參與外交的基礎,也是引導廢約輿論不斷理性成熟的重要方式。民族危機之時最緊要的是抗日救亡,在外交環境惡化、兵力財力不足以抗爭的形勢下,相對于激進廢約言論,《外交評論》更傾向于為當時政府外交政策作注解,從政府立場對公眾輿論作疏導,為爭取國際道義和經濟支持所提出的修廢主張更趨現實性。
廢除不平等條約是近代中華民族的最強呼聲,在中國共產黨的直接推動下,20世紀20年代廢約運動和國民革命相結合形成蓬勃之勢,國共兩黨合作取得的修廢約成果激發了民族覺醒。然“九一八”事變后,面對日本侵略擴張和中日全面戰爭隨時爆發的現實,南京國民政府擱置廢約交涉,把爭取列強對中國在日本問題上的支持作為外交中心,一方面希望以妥協退讓取得列強支持,另一方面也不能全然拋卻修廢不平等條約任務。彼時,社會各界的輿論重心轉向中日關系,但廢約呼聲并未銷匿,《外交評論》圍繞條約問題的理論探討,正是在矛盾境況中努力尋找平衡點。民族危亡之際的理論探討立足于現實國情,強調理性思考,呼吁民眾分清抗日與廢約之輕重緩急,同時引導民眾支持政府外交,具有很強的目的性和現實性。但不同于20世紀20年代民眾輿論對政府形成巨大壓力、政府利用民氣展開廢約交涉取得突破,《外交評論》主要強調政府交涉,其依據國際法原則,按照程序達成修廢目標的主張,較之激進的“革命外交”有所退卻。金問泗解釋說:“中山先生欲聯合世界上以平等待我之民族共同奮斗,詢為立國之要固。凡對我無領土侵占之野心,而表示希望我有一個強盛鞏固之政府者,雖其國與我所訂條約尚未加以修正,亦未當不可視為以平等待我之民族,如多方聯絡以期造成較優的國際形勢,以利于我外交上之進行,此當前刻不容緩之事也。”[31]這映射出南京國民政府外交上的妥協性和軟弱性,英美列強更捏住這一軟肋堅持條約特權,因而局部抗戰時期廢約交涉舉步維艱,也不可能取得實質性進展。
《外交評論》集結了一批有專業背景、有政治地位且深諳外交事務的官員和學者撰文,其觀點與當時政府主張基本一致,表達了合理的廢約愿望,有整體修廢約意識;同時,向大眾傳播國際觀念和外交知識,以理智的言論引導民眾由強烈的情緒表達發展為理性的修廢約思考,一方面,從學理層面條剖縷析,提升民眾對條約和國際法的理性認知:另一方面,站在民族主義和愛國主義的立場,始終強調國家主權與民族獨立,提出了以重點條約及其特權為交涉目標、以國際法和國際慣例為理論依據、以政府談判交涉為主要方法、以國別交涉為具體方式的修廢約主張。這些政論和主張符合當時中外關系和民族危亡的客觀形勢,對政府外交有一定的參謀作用,對公眾輿論有積極的引導作用,為1943年中美、中英簽訂新約,基本實現廢約目標奠定了一定的基礎。
總體而言,局部抗戰階段,南京國民政府以“攘外必先安內”作為內政外交的基本準則,對外妥協避戰,對內謀求集權,在應對日本侵略時,常常以外交上不屈服的表象來掩蓋軍事上不抵抗的本質。在特殊的歷史背景下,《外交評論》中的修廢不平等條約主張大多停留在分析建言和理論探討層面,鮮少形成可行的外交政策,作為受外交部直接影響的政論雜志,其傳導政治姿態和政治宣傳的意義更為明顯。同時,我們應認識到,廢除不平等條約是中國社會發展的內在要求,廢約進程是階段性和連續性辯證統一的歷史過程,政府廢約交涉被迫中斷,《外交評論》在低潮時期的理論探討,在“文字上之貢獻,與言論方面的指導”,對推進現代外交知識和國際法傳播,提升國家主權和民族獨立意識不乏增益之功,為解除不平等條約的束縛提供了思想資源。
注釋:
① 相關研究有楊莎的《1931—1937年國內廢約輿論研究》(湖南師范大學2012年碩士學位論文),主要對《東方雜志》《民族雜志》《求是月刊》《外交月報》《申報月刊》等十余種報刊中發表的廢約觀點作了一定的梳理和歸納,其中,對《外交評論》有所提及,但全面深入研究尚有不足。《外交評論》是研究中國近現代史的重要參考資料,反映和折射了局部抗戰時期南京國民政府外交政策的變化,學界專題研究卻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