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 琪 慧
(上海師范大學 人文學院, 上海 200234)
中國古代“以詩論詩”的詩歌理論專著《二十四詩品》,以詩歌的形式創造意象,品評了詩歌的二十四種風格。因其每種風格都以十二句四言詩的形式呈現,且字里行間蘊含著老莊的道玄之思,其品評上升到了藝術哲學的層面,所以它被稱為“哲學的詩”。全篇總結了二十四種詩歌風格的特征,對詩歌創作、詩歌評論和詩歌鑒賞等都有非常大的貢獻;同時也形成了自成一體的詩歌藝術理論體系,所以它也被稱為“詩的哲學”。
全篇二十四品并無前后關聯,每一品都是各自獨立的,因而對其進行“分品研究”是有必要的。但是,這二十四品卻又是血脈相連的,都以作者的美學思想作為支撐。因而,“分品研究”并不會造成理解偏頗。本文選取其中的第五品《高古》進行研究分析。“高古”作為中國古典美學體系中的一個重要的審美范疇,在古典詩學中占有不容忽視的地位。下面,對其文本和審美價值進行具體闡釋。
《高古》
畸人乘真,手把芙蓉。泛彼浩劫,窅然空蹤。
月出東斗,好風相從。太華夜碧,人聞清鐘。
虛佇神素,脫然畦封。黃唐在獨,落落玄宗。
此品標題“高古”可以分為“高”和“古”來分別解讀。“高”在《說文解字》中解釋為“崇也。象臺觀高之形”,意指樓臺高聳之象。《管子·形勢解》中的“孝者,子婦之高行也”、《孟子·盡心上》中的“道則高矣”等,這里的“高”被用來形容人格和品德的高潔、崇高。到了唐代,“高”才被運用到文藝評論中。皎然的《詩式》中言:“風韻朗暢曰高。”皎然闡述了“高”這個詩歌藝術標準的內涵,即要以自然通俗的語言體現出詩人高潔的風韻氣質。“古”在《說文解字》中解釋為“故也。從十、口。識前言者也”,原指“故”、已逝之意,后來引申出繼承傳統、尊崇古意,如劉勰的《文心雕龍·通變》云:“望今致奇,參古定法。”[1]274也有形容文藝作品風格古雅質樸的,如鐘嶸的《詩品》稱“善為古語”。孫聯奎的《司空圖詩品解說二種》同樣對“高古”分開解釋:“高,對卑言;古,對俗言。”[2]17“高古”的“高”與“卑”相對,意為超然世俗的境界;“古”與“俗”相對,則是超越時間的限制。由此可以看出,《二十四詩品》中的“高古”并非復古、崇古的意思,而是指詩歌要打破空間和時間的束縛,超越卑俗,追求醇厚古雅,達到渾然深遠的意境。
開頭四句以“畸人”的風貌來比喻“高古”,描繪其風格的神貌。《莊子·大宗師》中言:“畸人者,畸于人而侔于天。”[3]134“畸人”是指順合于自然天道的非常之人,泛指道德修養很高的人。“真”有兩種解釋:一是道家所言的真氣、仙氣;二是本性、純真。“乘真”即乘仙氣升天,也可引申為順應本性。“芙蓉”即蓮花,是高尚的代表之物。“手把芙蓉”正是高尚之姿、仙道之態。“浩劫”原表示極長的時間,天地從形成到毀滅為一劫,而這里意思為充滿巨大苦難的人間。“窅然”指深遠、縹緲,品味“窅然空蹤”,可以想象出仙人在升天過程中虛步而行,朦朧不清,飄灑脫俗的樣子。這與李白《古風·其十九》中的“素手把芙蓉,虛步躡太清”二句異曲同工。四句的大意為:畸人駕著仙氣,手持蓮花,超脫于人世苦難,無影無蹤。
中間四句以景來形容“高古”,創“高古”之“境”。此景源于現實生活,又有一種神秘意味。且此景不是孤立的,而是“景外之景”。正如孫聯奎的解釋:“又取高古之象于月與風。莫高于月,亦莫古于月。月出而好風相從,如此風月,有卑俗氣否?”[2]18又說“太華亦高亦古”,夜晚,碧玉般的華山傳來清鐘聲,此韻為“古韻”,且“非俗韻也”。“月”“風”“太華”“夜”“鐘”等景象,體現了“高古”的超然脫俗、意境深遠、韻味無窮。全句意釋為:明月從東方升起,清風與之相伴。夜幕下的華山如同碧玉,不知何處傳來悠悠的鐘聲。由此,閑適詩意而又空靈隱逸的生活境界就被刻畫出來了。
末尾四句說明“高古”詩歌境界的創作手法。“虛”在《爾雅》中解釋為“虛,空也”,原為空曠、虛空之意。《莊子·人世間》中云:“氣也者,虛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虛。虛者,心齋也。”[3]72真氣需要通過天地萬物匯集于心中,達到清寂虛空的境界。“心齋”是莊子提出的一種精神狀態,指擯除雜念,使心境虛靜純一。詩人必須超越世俗的欲念和束縛,保持虛靜或者是心齋的狀態,如此才能感受和表現客觀真實的“境”。郭紹虞在《詩品集解》中說道:“心之靈謂之神,象之真謂之素。”[4]11“神”指精神,“素”指樸素,“神素”可以解釋為樸素的精神,或是純潔純真的心靈。人的先天的自然本性是質樸無華的。老子曾說:“見素抱樸,少私寡欲。”也就是說,老子認為,人類應該回歸到最真實的、人與道同體、樸素的超脫的精神狀態。“脫然”是一種超脫、超然自適的心態。“畦封”原意為土地的疆界,這里引申為世俗禮教的束縛。“黃唐”指黃帝和唐堯。“黃唐在獨”的大意是黃唐之世只能是我心中向往的時代了。這里的“獨”是說黃唐之世在人們心中是獨一無二的。“落落”是指豁達、磊落,“玄宗”是指道家玄奧的思想。這四句大致可以解釋為:超然于一切雜念的心,虛靜純一,擺脫了世俗禮教的束縛和羈絆。心中所向往的黃唐之世,具有真正玄妙的宗旨。
《二十四詩品》的作者是唐末的司空圖。在此之前,文學理論多與探討技巧的文學批評、具體的文學作品結合在一起。司空圖拋開了純文學的觀念,就詩歌本身、詩歌純粹的美學藝術理論進行探討。其詩歌理論,不僅提出了一套關于詩歌的法則,而且揭示和證明了一些關于詩歌和藝術的規律。他的《二十四詩品》設格甚寬,不拘一格,字字珠璣,句句精粹,且蘊藉性很強,是感性化、審美化的理論。
司空圖論詩的基本原則在于“意境”。他在《二十四詩品·縝密》中寫道:“意象欲出,造化已奇”,揭示了“意境”的美學本質。“意境”是中國古典美學非常重要的一個范疇,中國古典藝術無論是詩歌還是其他藝術,都追求一種超越時空的詩意境界,追求無限和永恒的意境。司空圖所說的“意境”可以用他的另一個重要的美學理論“韻味說”來解釋。“韻味說”也包含了對“意境”的強調,提出了兩個層次的“味”:第一層是指具體可感的味,是短暫的;第二層是指可感的味之外的“醇美”之味,會帶給人長久的享受。在詩歌藝術中,第一層意指詩歌中的具體形象之美;第二層的味外之味便是更高境界的“象外之象”“韻外之致”。司空圖強調,詩歌的美不能僅僅停留在表面的描繪,而是要創造出形象之外的“境”。此“境”含蓄蘊藉,深遠無限,能夠為讀者留下回味和想象的空間。
《二十四詩品》全書與老莊美學息息相關,其中心思想是詩歌的意境要體現“道”,體現宇宙、自然的本質。離開了“道”,意境也就不存在了。《高古》此品自然也透露出濃濃的老莊哲學精神。文中出現的“真”“神”“素”都是“道”的化身。“道”是詩歌的本質,可以說詩歌美的本源、本體就是“道”。 作者認為,詩人要“心與道契”,保持自然本性,感受自然最真實的美,如此就能把握“道”,把握詩的本質;同時還要超然于物外,游心于太古之域、虛空之境,這樣才能創作出“高古”的作品來。不過,這里的“道”不是完全抽象、虛無、不可捉摸的“道”,而是落實到具體的形象上的“道”。《高古》篇開頭四句就借“畸人”道教仙人的形象來描繪“高古”的風格特色,中間四句則用具體的景象來形容“高古”的意境,最后四句則是以超然虛靜的心境表現詩意的境界。
《高古》篇不僅蘊含著老莊的美學,還體現了禪宗的思想。“浩劫”便是來源于佛家典籍,“空蹤”所體現的正是禪宗的“般若空觀”。禪宗認為,世界的本性為空,而“高古”中的“畸人”在歷經萬劫后超脫人世、“窅然空蹤”,這個虛空的境界和禪宗思想中的空觀是相通的。“月”與“清鐘”的意象也都與禪宗有關聯。佛教中的“月”多象征清凈高潔、空澄不染,“清鐘”更是佛教的象征之物。悠揚空遠,幽謐肅穆的宗教氣氛使人的內心淡泊閑靜。禪宗是遠離現實的,“高古”同樣如此。
“高古”之風融合佛道思想,遠離現實,具有超越性的精神。《高古》篇中,司空圖按照人、景、心三個方面來書寫,層層遞進。開頭四句描寫的道教仙人形象更符合“高古”的標準:身體可以游于高空,年歲與天地同壽,精神高潔純真,擺脫了時間和空間的枷鎖,達到了永恒。中間四句描繪的月夜下的山間景象具有隱逸空靈的氛圍。華山在道教中是仙人修煉成仙之處,是一個清幽亙古的境界。末尾四句更是讓心靈達到古樸純真、超脫超然。
張彥遠在《法書要錄》中評價竇蒙《述書賦》的書法時寫道:“古,除去常情曰古……高,超然出眾曰高。”[5]108可見,“高古”在唐代已被用于品評書畫。皎然也用“高古”論詩:“詩有七德,一識理;二高古;三典麗;四風流;五精神;六質干;七體裁。”[6]3那么“高古”落實到詩歌實踐中,究竟屬于什么詩風呢?
劉禹昌在《司空圖詩品注釋(初稿)》中說:“‘高古’一品,屬于壯美。這種藝術風格多見于游仙詩。其思想多屬于道家的出世思想,其人物形象多取材于道教傳說神仙故事,正如蕭統《文選》郭璞《游仙詩》李善注所說:‘凡游仙之詩,皆所以滓穢塵網,錙銖纓紱;餐露倒景,餌耳玄都。’”(1)劉禹昌:《司空圖詩品注釋(初稿)》,湖北恩施師專中文科1982年,第12-13頁。他同時還認為,唐代李白的詩歌多為“高古”這一風格。李白的《廬山謠寄盧侍御虛舟》被認為最接近“高古”。“遙見仙人彩云里,手把芙蓉朝玉京”中,仙人的形象與詩中所描繪的廬山,正與《高古》中的“畸人”“華山”等意象相似。這一看法,在前人的解說中十分常見。李白的游仙詩出于仕途失意,對現實否定和失望,從而期望脫離塵世,具有浪漫主義色彩,富于想象、虛構和夸張。“高古”的風格也是通過描繪脫離社會現實的、美好虛幻的仙境,來象征高潔純真、不卑不俗的精神,所用手法也正是想象與虛構。
不過,“高古”詩風并不僅僅局限于游仙詩一種。司空圖選取“畸人”形象,是為了更生動準確地解釋“高古”。但孫聯奎曾言:“鄒平張蕭亭先生《天馬行》云:‘空山寂寂兮無聲,忽蕭蕭而馬鳴,挾風雨以御空,三匝余宮。’讀此詩,可會高古之意。”[2]17“高古”體現得更多的不是超脫人世的仙人意象,而是隱逸超然、高遠古樸的詩歌審美特征。內容上,無典故,無說教,樸素自然;形式上,未經雕琢,渾然天成。例如,詩人孟郊的詩歌被稱為“筆力高古,從古歌謠、漢樂府中來”[7]669,其“高古”風格主要表現在語言風格上高妙古奧、形式上源自樂府古調,具有超越卑俗、高雅深遠的人格特征。
《高古》的思想內蘊和審美價值十分深厚,且歷史上具有“高古”風格的詩歌及其他藝術作品非常豐富,所以,《高古》值得人們重視和深入研究。不過也有一些學者認為,《高古》直至整個《二十四詩品》,其思想都帶有濃重的消極色彩。例如祖保泉認為,它“逃避現實,游心于道”[8]16,割斷了文學與現實生活的血緣關系。這樣的觀點歷來也有不少。但筆者認為,“高古”風格并不是要將詩歌變成逃避現實的麻醉劑,而是要用“高古”的詩歌藝術來反映純粹高尚的內在精神。“高古”具有浪漫主義色彩,其所表現的意象是從現實形象中提取出來的,并融入了主觀的感情和想象。僅僅描述自然所體現的美是短暫的、世俗的,轉瞬即逝的景無法體現“道”、體現“真理”。只有透過表象深入其內部,才能尋到美的本質及“真理”,達到藝術美的永恒性和普遍性。一言以蔽之,其實現實生活的許多苦困皆是人的偏執、欲望和繁瑣的規定造成的。若是超越世俗制度和時空的束縛,回歸古樸純真的自然狀態,人的心靈就可以變得通達自由,人的思想便可上升到一個更高妙渾圓的層次,達到與天地同化、與洪荒同古的時空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