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玉潔
生態環境問題已成為人類命運共同體面對的最大問題之一,中國也將生態環境問題放到了前所未有的重要戰略位置。值得注意的是,生態問題不僅是一個關乎政治決策和社會政策的現實問題,它還是一個有著巨大政治哲學深度的理論問題,引發了人類自然觀念和自我意識的一次新啟蒙、新革命[1]。因而,生態文明、綠色發展等中國特色環境話語的提出,彰顯了中國綠色政治哲學的價值觀特質,展示了全球生態治理領域的中國智慧和“中國方案”,應成為評價人類生態命運共同體的一種新尺度。而在西方所主導的已經被制度化的環境話語體系下,一些西方國家和媒體還停留在“中國環境威脅論”“能源威脅論”階段,對中國生態文明建設取得的成就視而不見,對生態文明、綠色發展等馬克思主義生態文明理論在中國的創新發展理念存在誤解。實際上,中國綠色發展是基于經典環境理論,融合中國生態智慧,并服務于本土環保實踐的創新探索成果。中國正自覺與不自覺地走出一條自己的道路,因此現階段我們亟需形成“以中國為方法、以世界為目的”的環境傳播話語,助力全球生態治理。
環境問題源自工業革命。西方國家工業革命時間早于我國,發達程度高于我國,歷史上遭遇的環境問題先于我國,環境治理實踐也早于我國。因而西方早已形成了一套固化的環境話語并在國際上占有主導地位。幾百年來,環境被置于厚重的西方社會、政治和文化語境中,其意義系統也承受著不同話語的修辭入侵和權力塑造,從而被賦予了豐富而多元的意義系統和話語框架。環境話語是環境傳播的核心研究議題和重要觀測點,是承載話語分析的客體,更是環境傳播實用和建構功能的實施本體[2]。因此,在西方環境話語的影響下,20世紀60年代起步的環境傳播也形成了一種立足環境議題但又超越環境認知范疇的普遍的社會觀念和話語系統,從而塑造了其獨特的學科定位。
環境話語主導著環境公共事務的走向,進而實質上決定著政治權力及經濟利益分配的格局。整體而言,如大衛·哈維(David Harvey)所言,西方傳統話語在如何處理人與自然的關系這一問題上,始終存在著兩種對立的觀點,一種是樂觀主義和勝利主義,另一種是悲觀主義[3]。前者從“人類中心主義”出發,認為人類能夠支配自然和統治自然,這以工具主義自然觀和機械主義自然觀等觀念為代表。在人與自然主客二分的哲學思想支配下,現代科學及工業的發展取得了輝煌的成就,可這也為工業文明毫無顧忌地破壞環境、征服和掠奪自然掃清了道路。隨著環境問題的加劇,基于對早期樂觀主義的矯正和批判,又出現了悲觀主義,這主要以法蘭克福學派對統治自然觀點的批判和托馬斯·馬爾薩斯(Thomas Malthus)提出的資源匱乏、自然極限論為代表。但不管是樂觀主義還是悲觀主義,這些觀點的實質都是關于保存資本主義這一特殊社會秩序的爭論,而不是真正關于保護自然的爭論。
沈承誠對西方生態場域的環境話語進行分析,認為主要存在四種環境話語:生存極限主義環境話語、生態理性主義環境話語、生態現代主義環境話語和綠色激進主義環境話語。這四種環境話語包含著不同的話語表達、行動主體、隱喻及修辭,而每一種環境話語均想創造一種排他性的話語體系,從而成為建構主流話語體系的主體。但它們都具有一個基本共同點,即在維持資本主義既有的政治經濟框架下尋找環境問題的解決方案[4]。不管是生存極限主義提出的“承載極限”下對中央集權體制的擁護和對公民行動的呼吁,還是生態現代主義環境話語下的可持續性發展話語,抑或是綠色激進主義環境話語下的話語集,包括深層生態主義、生態女性主義、生態宗教主義、生態馬克思主義、全球生態主義等多個流派,無一例外,區別只在于應對方案的激烈或溫和程度。
整體而言,西方環境話語把環境問題裁定為危機、困境、災難,然后進行歸因分析,接著從倫理修辭、政黨規訓、儀式話語和全球動員多個維度,探討環境問題的消解,建構了包含環境問題性狀話語、歸因話語和路徑話語于一體的環境話語體系,而這一環境話語日益固化并且占據全球環境話語的主導地位[5]。
而在西方所主導的已經被制度化的環境話語體系下,環境傳播在20世紀80年代興起之時,即被賦予了“危機學科”的學科定位。當時,西方社會環境污染、生態災難、技術風險等環境危機開始涌現,這一學科定位決定了其主要致力于環境危機和問題的理論建構及解讀,也包含致力于改善環境危機和加強環保意識的倫理責任[6]。羅伯特·考克斯(Robert Cox)立足于保護生物學和癌癥生物學的學科啟示,將環境傳播定義為“一種旨在構建良性環境系統和培育健康倫理觀念的危機學科”。德國社會學家尼克拉斯·盧曼(Niklas Luhmann)從認知論與現象學的理論角度出發,將“環境危機”界定為把握環境傳播概念內涵的核心話語。環境危機是連接環境安全與社會變革的“中介話語”,而且作為一種生產性話語形態再造了環境傳播的一系列關鍵議題[7]。約翰·德萊澤克(John Dryzek)將環境傳播話語概括為九種類型,分別是生存主義環境話語、普羅米修斯主義環境話語、行政理性主義環境話語、民主實用主義環境話語、經濟理性主義環境話語、可持續環境話語、生態現代主義環境話語、綠色激進主義環境話語、綠色政治環境話語[8]。這九種類型可分別歸入上文敘述的生存極限主義環境話語、生態理性主義環境話語、生態現代主義環境話語和綠色激進主義環境話語這四種環境話語之中。由此可見,西方視域下的環境傳播將環境議題視作危機、沖突、災難,然后在現有資本主義的框架下探討從各種路徑來回應人類的生存危機和認知困境。
這些危機和困境卻始終無法得到徹底解決,因為資本主義是一種自相矛盾的系統,它自身必然會引起危機,除非從源頭變革資本主義社會制度及其內涵的環境價值觀。資本主義制度的基本特征和核心要素,包括征服自然、經濟理性、資本邏輯、消費主義等,與生態環境本身就不可兼容。從現實歷史反思的角度看,生態環境危機的發生本質上是數百年來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和消費方式與地球自然生態環境之間矛盾發展的必然結果。從意識形態批判的角度看,全部生態問題的起源都應該追溯到“人類通過科學技術征服自然來滿足自己的需要”這一現代規劃。正如環境哲學家強調的,“唯物主義的”“還原論的”“二元論”的西方世界觀是環境問題的根源,如果我們要找到解決全球性挑戰的辦法,就需要世界觀發生一次深刻的變革[9]。這次深刻的變革要求改變“以人類為中心”“僅僅重視自然的經濟價值”等西方固有的環境價值觀,這為中國特色的生態文明觀歷史性出場提供了重要機遇,而構建“以中國為方法”的環境傳播話語就成為當務之急。
如果說生態環境危機是舊的資本主義發展模式的一個必然后果,那么生態文明就是人類文明未來發展的一個全新目標,中國特色的生態文明觀將為這一目標的實現做出自己的貢獻。在我國,建設“生態文明的美麗中國”已被確立為國家基本發展戰略,“綠色發展”已被納入新發展理念,“堅持人與自然和諧共生”成為新時代堅持和發展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基本方略之一,“生態文明建設”被列為“五位一體”總體布局中的一位,可以說這一系列綠色發展戰略的提出表明構建中國環境話語出場的歷史時機已經趨于成熟,中國應該形成主體意識,建構自己的環境話語體系。
正如武心波所言,迄今為止我們一直在走西方為方法、以中國為目的的道路,中國只是作為西方話語體系和方法下的一個個案和一個研究對象,我們用西方的概念,按照西方的邏輯來自我設計,自我打造,發展自己[10]。而這在生態環境治理上也同樣如此,中國追隨西方的道路在經過了較長時間的試錯后終于找到了正確的綠色發展方向,中國的生態環境治理已經形成了一套自己的發展邏輯,不自覺地走出了一條自己的道路,但這條道路還沒有被提升到方法論的高度加以提煉和總結,以形成具有巨大解釋力的話語體系。因而,當前,我們需要有更強的學術自覺和理論自覺,將中國綠色的“發展優勢”轉化成全球生態治理中的“話語優勢”,向世界闡釋和傳播中國生態文明觀、綠色發展等環境話語的深刻內涵、價值取向與獨特文化基因,從而打破全球環境治理中日益固化的西方結構性知識權力體系。
生態文明建設、綠色發展理念等中國特色環境話語的提出,既是對國際、國內生態環境問題的現實考量,也是對馬克思主義生態觀、近現代西方生態觀、中國傳統文化中的生態觀以及中國化馬克思主義生態觀的繼承和發展。中國特色環境話語是當代中國馬克思主義的綠色維度,是社會主義中國結合自身現代化實踐所做出的理論推進和深化,體現了中國生態文明建設的政治特質,是一種不同于西方環境哲學的新哲學形態。中國特色環境話語融會了經典環境理論和中國傳統文化中豐富的生態智慧,形成了具有自己獨特氣質的文化基因。而文化基因是造成東西方文化差異的根本分歧點,也是形成東西方環境話語的各自不同的邏輯起點。
英國歷史學家阿諾德·湯因比(Arnold Toynbee)曾有兩個重要的歷史哲學判斷:一是西方文化更傾向于斗爭的哲學,競爭的商術和利己主義、個人主義的道德詮釋,而有著獨特思維方法的中華優秀傳統文化有著儒教的寬容性和溫和性,這恰恰是人類文明發展過程中不可或缺的歷史的積極性質。二是他認為中華民族的傳統文明有著成功應對外部和內部挑戰的奇特能力,剛柔相濟的哲學智慧是成功應戰的民族靈魂[11]。湯因比闡述的中國傳統文化的特質被很好地應用到了今天中國的生態文明建設中,中國傳統生態智慧為解決當代人類面臨的生態環境問題提供了重要啟示,比如儒家的“天人合一”的生態自然觀,尊重生命、兼愛萬物的生命倫理觀,中庸之道的生態實踐觀;道家提出的道法自然的生態自然觀,道生萬物、尊道貴德的生態倫理觀,自然無為的生態實踐觀;佛教倡導的佛性統一的生態自然觀,萬物平等的生態倫理觀,慈悲為懷的生態實踐觀,等等。可以說,這些中國傳統生態智慧突破了西方傳統“人類中心主義”價值觀的局限,改變了人與自然沖突對立的局面,真正實現了人與環境的和諧共生,向全球生態命運體展示了中國智慧。但要想成功講述中國生態智慧的故事,首先需要形成“以中國為方法”的環境傳播話語。
“以中國為方法”的提法來自日本學者溝口雄三,其倡導中國學術研究不僅要“以中國為中心”,立足中國,回答中國問題,提出中國性命題,還要在學術話語的整體觀念與方法上重新構建一個中國,其不再僅僅作為西方話語體系的附庸而存在,而是讓以中國為中心所產生的本體論、認識論和方法論知識能夠成為一種國際“尺度”或“標準”[12]。同樣,環境話語和環境傳播也需要將中國提到方法這一高度的哲學層面來加以認識,因為當前的生態環境危機根植于資本主義,是資本主義主導下的“話語危機”,我們必須超越資本主義制度下的環境話語和環境傳播“危機學科”定位,形成自己的概念和范疇,建構自己的綠色話語。米歇爾·福柯(Michel Foucault)認為,人們想要享有話語權力,必須使自己成為建構主流話語的主體,或者用自身認同的價值元素和敘事方式重組主流話語,因為主流話語往往是政治權力、文化權力的一種“知識型構”。但話語不僅僅是一種思想和靜止的結構話語,而是一種話語實踐(discursive practice),還會產生多樣的話語效果(discursive effect),能夠帶來話語自身、政府政策制定、機構設置等各個層面的改變[13]。因此,我們需要形成“以中國為方法”的環境傳播話語,促使這些話語產生良好的話語效果,與此同時推動環境傳播形成新的學科定位與研究路徑。
環境傳播不僅是傳播學科下面的一個研究領域,同樣也是一個跨學科的研究領域,環境傳播不能僅僅拘泥于西方“危機學科”的風險、沖突、災難等“表層描述”,更應關注的是人與自然的傳播溝通方式,因為其存在的根本前提就是在一個主要由人類導致的環境危機時代,傳播可以對人與自然的關系產生重要影響。因此,環境傳播不僅僅是報道和反映環境問題,而是要建構或促進人與環境之間和諧關系的形成。
諸多西方環境傳播學者也反思,他們認為主流的西方環境話語將自然與人類分離開來,這些學術研究制造了文化、自然之間的障礙。環境傳播跟其他人文社會科學一樣,大都將自然看作是一個沉默的對象、一個靜止的背景、一種經濟資源,或者是人類利用改造的一個對象[14]。這是典型資本主義制度內涵的“人類中心主義”“自然—人類二元對立”“經濟思維主導”等價值導向所產生的環境傳播話語,因而形成“以中國為方法”的環境傳播話語必須跳出這些限制,實現關系維度與價值維度的兩大轉向,從而展示中國環境傳播話語的核心要義與文明特征。
一方面,形成“以中國為方法”的環境傳播話語要實現關系維度的轉向,即重申人與自然、社會和諧發展與生態文明建設的關系。從政治哲學角度來看,資本主義環境危機有其產生的內在哲學根源,包括簡單的、排斥性的人與自然的主客二分法、事實與價值的截然二分、個體主義價值觀、經濟理性至上、還原主義方法論、工具主義自然觀等等,因此在西方固有的現代性哲學下,資本主義國家意欲通過改變或者調整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來實現生態和諧是不可能實現的。而中國所主張的“生態文明建設”“綠色發展”“美麗中國建設”是全新的生態主張,強調走中國式的社會和諧與生態文明的社會主義道路具有獨特的生態哲學基礎,包括:人并不是最高存在者,大自然才具有絕對的主體性;事實與價值是相互滲透的;人類必須遵循自然的規律,人不在自然之上,也不在自然之外,而是在自然之中;各種自然物和自然系統是無比復雜的,等等。這一哲學轉向賦予了中國環境話語新的思想內涵,從把握人、自然和社會的有機整體性出發,拒絕將人與自然、經濟發展與環境保護置于對立的位置,強調在發展中尊重經濟系統、社會系統和自然系統的統一性,并且將綠色發展融入經濟建設、政治建設、文化建設、社會建設、生態文明建設的各方面和全過程。
另一方面,形成“以中國為方法”環境傳播話語要實現價值維度的轉向,即話語所依賴的倫理立場。唐納爾·卡鮑爾(Donal Carbaugh)認為環境傳播應該回歸到一門由倫理和價值驅動的學科[15]。當我們推動中國環境傳播話語建構時,更應堅持這一信念。長期以來人類對生態環境恣意破壞的一個重要原因,是與過于強調人類自身的價值無視或者否定生態價值有關的[16]。資本主義以強勢的“人類中心主義”的觀點去看待整個自然界,認為自然界唯一的價值就是供人類開發和利用的價值,否認大自然自身的價值。這一狹隘的價值取向導致傳統環境傳播也習慣將自然的價值簡化為經濟價值和非經濟價值,不僅限制公眾在道德層面的思考,也無助于環境問題的解決。而中國環境話語超越了這一狹隘的價值取向,真正追求一種綠色的價值取向,這一價值取向除重視自然界的經濟價值外,同樣重視自然的生態價值、文化價值、審美價值和精神價值,以實現一種整體意義上的均衡多元價值體系。習近平“綠水青山就是金山銀山”“既要金山銀山,又要綠水青山”“寧要綠水青山,不要金山銀山”這三個重要論斷,對此作了生動闡釋和系統說明,分別凸顯了生態價值(生態環境就是生產力)、審美價值和經濟價值(生態優美和經濟增長同等重要)、其他多種價值(當生態環境保護與經濟社會發展沖突時,保護生態環境作為優先選擇)的重要性,真正試圖構建起人、自然與社會平衡的價值體系。需要強調的是,重視自然的經濟價值無可厚非,強調綠色價值取向并不意味著放棄經濟思維或者拒絕發展,而是因為經濟價值與其他多種價值是互為因果關系和前提條件的。只有充分考慮生態價值和人文價值等多種價值, 才能保證經濟價值的實現。
可以說,闡釋清楚中國環境話語的哲學基礎、思想內涵與價值取向,讓世界知曉中國的世界使命和責任擔當,是形成“以中國為方法”的環境傳播話語最為重要的工作,因為這些正是其他國家最為關心又容易迷惑的地方,倘若不解決這些理論困惑,中國特色的環境話語就難獲得國際理解與認同。與此同時,只有在新的中國生態文明觀和綠色價值取向指導下的環境傳播,才能徹底揚棄西方傳統環境傳播的“危機學科”定位,形成“以中國為方法”的環境傳播研究路徑和范式。
總之,當我們將各種紛繁復雜的環境傳播現象還原追溯到最高的哲學與方法論時,我們便可以發現東西方背后的深層體系與制度差異。西方的制度化環境話語體系與“人類中心主義”的價值取向,難以從根源上解決全球性的環境問題,也不能被直接應用于我國的環境傳播過程和綠色發展實踐。相比之下,中國特色環境話語實現了關系維度與價值維度的兩大轉向,彰顯了中國綠色政治哲學的價值觀特質與中國傳統生態智慧的文化基因,促進了人與自然和諧關系的建立。“以中國為方法”的環境傳播話語建構,是我國在西方主導的環境話語體系下提出的創新成果,也為其他發展中國家的環境傳播與環境治理實踐提供了寶貴經驗。當然,打造具有東方意蘊的中國環境傳播話語,不僅要立足中國,也要以西方為鏡,因為深刻地認識西方的環境話語,我們才能更好地認識中國,真正形成“以中國為方法,以世界為目的”的環境傳播話語體系,推動全球環境話語的均衡發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