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世松,鄭小艷
請看例子:
(1)對英國保守黨在小業主中之不得人心,可以從下面這個例子里看出來。[1]
(2)從歷史的和現實的斗爭中,使我們深深體會到輿論工作的重要性。[2]
(3)通過多年的生產勞動和技術革命活動中,使我深刻地認識到,一個人的智慧是有限的,群眾的智慧是無窮的,我們勞動人民有無窮無盡的智慧和力量。[3]
(4)由于計算機應用技術的提高,為高校文科開展多媒體教學研究打下良好的技術基礎。[4]
(5)在對手輪番的進攻下,造成了球門一次又一次的險情。[5]
(6)我們有些同志喜歡寫長文章:但是[ ]沒有什么內容,真是“懶婆娘的裹腳,又長又臭”。(毛澤東《反對黨八股》)[1]
漢語當下語法規范認為,例(1)—例(5)是病句,原因是濫用介詞(“介詞……方位詞”格式)或誤將主語放在介詞短語之中,造成主語殘缺;修改方法是刪掉介詞(去掉介詞、方位詞)。例(6)不是病句,是省略;“省去的主語‘文章’是前一個分句里的賓語。這種說法雖然極常見,可是只有在意義非常明確,不會引起任何誤解的情形下才能用”[1]。
可是,在漢語母語語用實踐中,類似例(1)—例(5)的句子,就是在樹立規范標桿與引領價值的電臺(視)、報刊等媒介也時有出現;類似例(6)的句子,“意義非常明確,不會引起任何誤解”“才能用”“的情形”,把握起來似乎不太容易。換言之,語法規范判定為病句的句子,在不同領域、不同媒體、不同年齡段語言人的話語實踐里經常出現——語言人在樂此不疲地犯同一個語法錯誤;類似例(6)的句子,盡管沒有毛病而且“極常見”,可“意義非常明確,不會引起任何誤解”的“能用”“情形”要求高,容易出現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的局面。
人們不禁要問:例子里,病句定性的依據真的是從漢語母語話語實際抽象出來的嗎?類似例(6)的句子沒有毛病而又“極常見”,“能用”的“情形”為什么又如此之嚴呢?這就讓人懷疑,漢語相關語法規范的確立可能由于對母語事實調查得不夠充分而帶有主觀性。
語言是科學,科學是客觀的。可上述例子是當下漢語母語話語實踐中較為常見的現象。怎么解釋?
現代語言學理論認為,語言符號具有線條性。“能指屬聽覺性質,只在時間上展開,而且具有借自時間的特征:(a)它體現一個長度,(b)這長度只能在一個向度上測定:它是一條線。”[6]通俗地說,“語言符號在使用中是以符號序列的形式出現,符號只能一個跟著一個依次出現,在時間的線條上綿延,不能在空間的面上展開”[7]。進一步而言,由語言符號組配而成的線條性組配序列(言語成品)“在時間上展開”的同時,也獲得了空間特性。比如,例(6)的方括號“[ ]”是一種空間呈現。調查發現,線條性組配序列(言語成品)具有意念續尾性特征,該特征在不同語言(方言、土語)、同一語言(方言、土語)語言人不同年齡段的標記方式及格式程度有所不同;漢語具有典型的意念續尾性特征,在英語等外語里,該特征的標記方式、格式程度等存在明顯差異。也就是說,上述諸例是語言人習于運用的具有意念續尾性特征的漢語母語言語成品。
那么,何謂意念續尾性?意念續尾性特征在漢語母語傳承實踐中的具體表現怎樣?意念續尾性的提出對當下漢語的母語傳承、外語傳播實踐有何啟示?
對意念續尾性問題,我們從提出背景、定義、分類三個方面展開討論。
有研究在調查2—2.5歲語言人口頭交際方式及語言材料習得特征時發現,“對話中常常使用接尾策略”。“接尾策略是語用主體語用中常用的一種策略,即不管實際情況如何,只選用問句末尾的詞語作答,主要發生在1.5—2.5歲,3歲左右消失。如成人問:‘吃了沒有?’(剛吃完飯)回答:‘沒有。’問:‘喜歡奶奶還是喜歡家家?’(‘家家’,武漢方言,指‘姥姥’)答:‘家家。’馬上問:‘喜歡家家還是喜歡奶奶?’答:‘奶奶’”[8]。在調查學齡前語體要素習得中言語與象征性游戲合一性時發現,語言人習得了頂真修辭手法。“頂真:《罵人童謠》從第二句開始,偶數句與下一句奇數句頂真。”[8]在調查書面方式(對應的書面語)的習得時發現,“漢字習得中語用主體采用‘擇后策略’。所謂‘擇后策略’,指語用主體在習得雙音節合成詞前一個字(語素)時,往往把前一個字(語素)當成后一個字(語素)來習得”[8]。
該研究在對學齡前、學齡、職業化等不同年齡段語言人的跟蹤調查發現,“接尾策略”“頂真”“擇后策略”等是不同年齡段、不同領域語言人的信息輸出共性。我們進一步調查古代漢語的言語成品發現,“接尾策略”“頂真”“擇后策略”等在現代漢語的傳承與古代漢語具有一致性,即漢語言語成品的意念續尾性。
意念續尾性即語言符號的線條性組配序列(言語成品)意念續尾性的簡稱。
最初,意念續尾性稱為“意念接尾策略”。“一個句子先表達出來部分的主要成分(往往是最后成分)存留在語用主體的意念中,與尚未表達部分組合成一個單位,即采用‘意念接尾策略’。”“這是語用主體學齡前階段口頭語‘接尾策略’的學齡階段書面語的繼續。”[8]
后來,我們對這一定義進行修正。“語言符號組配的意念續尾性,指說寫由兩個或兩個以上結構式構成的言語成品,后一結構式在意念上緊接前一結構式的某一部分(通常是最后部分)來展開,形成環環相扣的系列。結構式可以是音節、語素、詞(短語),也可以是分句、句子。從發生的先后順序來看,如果把前一結構式的某一部分(通常是最后部分)稱為‘尾’,那么,后一結構式就是緊接前一結構式被稱為‘尾’的繼續。語言符號組配的這一特性早在語用主體學齡前階段的口頭輸出中就有比較高的出現頻率,后來,一直延續到學齡段和職業化年齡段,具有終身性特征。”[9]
現在,我們繼續修訂:“形成環環相扣的系列”中的“系列”修訂為序列,“環”可以是一環或多環;構成言語成品的“結構式”除了音節、語素、詞(短語)、分句、句子,還可以是段落、篇章。
參照系不同,意念續尾性的分類也就不一樣。我們從“尾”的是否重復出現,“尾”的語形、語義是否統一兩個角度對意念續尾性作簡要分類。
1.根據是否重復出現“尾”分類
根據“尾”的是否重復出現,意念續尾性分為復現“尾”和不復現“尾”兩類。
第一,復現“尾”類。
言語成品里,第二個結構式的開始重復出現前一結構式被稱為“尾”的部分(通常是最后部分)。如(下橫線為筆者所加,下同):
(7)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樂之者。(《論語·雍也》)
(8)居安思危,思則有備,有備無患。(《左傳》)
(9)不要臉的貨,騎麻木;麻木不好騎,寫鋼筆;鋼筆不好寫,請小姐;小姐不好看,到武漢;武漢不收,到廣州;廣州不要,屁股一翹![8]
(10)藍藍的天上白云飄,白云下面馬兒跑。(《草原上升起不落的太陽》)
例(7)第二個結構式開頭的“好之者”是對前一個結構式的尾“好之者”的重復;后面例子的第二個“思”“有備”“麻木”“鋼筆”“小姐”“武漢”“廣州”“白云”依此類推。
第二,不復現“尾”類。
言語成品里,第二個結構式不重復出現前一結構式被稱為“尾”的部分(通常是最后部分),意念上接著前一結構式的“尾”來展開;包括前一結構式的尾與后一結構式的頭合二為一的兼語句。如:
(11)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柳宗元《江雪》)
(12)松下問童子,言師采藥去。(賈島《尋隱者不遇》)
(13)日理萬機的溫總理親自為農民追工錢,在社會上引起了一波關于欠薪問題的大討論,可謂觀點不同、眾說有理。筆者就此仔細研究了一下,幾乎所有的評論者都沒有從包工方的角度,再往深處思考這個非常頑固的欠薪問題,到底是由于什么原因造成的呢?
(滕以來:《請從包工方的角度反思欠薪問題》,《南方周末》 2003年11月13日,第10版)
(14)俞正聲提出要充分認識武漢在全省發展中的地位,武漢是湖北省最有競爭力的地區。全省上下要統一思想千方百計支持武漢發展,帶動全省其他地區發展。
(《全省統一思想支持武漢發展》,《楚天都市報》2004年11月6日,第1版)
例(11)的第二個結構式“獨釣寒江雪”沒有重復出現前一結構式“孤舟蓑笠翁”的尾“翁”,但意念上是接著“翁”這個尾來展開的。其他三例,依此類推。
2.根據“尾”的語形、語義是否統一分類
根據“尾”的語形、語義是否統一,意念續尾性分為真尾類、假尾類。
第一,真尾類。
言語成品的前一結構式被稱為“尾”的部分(通常是最后部分),語形、語義都是后一結構式的開頭部分。這種語形、語義相統一的“尾”稱為真尾類。如:
(15)在餐桌上戴磊先生向鄭遠漢先生介紹說:“這是譚永祥先生,安徽師大語言研究所的。”鄭遠漢先生似有所悟:“啊,譚先生,久仰久仰。”此時,我坐在餐桌的對面沒有互通姓名。后來被分配在一個小組,聽了他的發言,給我的印象是“偶有幾根白發,心情微邁中年”,是一個大有可為的學者。
(秦旭卿:《修辭新格(增訂本)〈序〉》)[10]
(16)這是一場精彩激烈的比賽,盡管廈門紅獅之前多輪不勝,但他們依然是一支強隊,比賽中給我們造成了很大的壓力。通過這場比賽,暴露了我們隊存在的問題,這需要我們好好總結。
(《楚天都市報》 2003年11月2日,第14版)
例(15)的“他”“發言”、例(16)的“這場比賽”與后一個結構式開始部分的意義一致(關聯),形式上也趨于一個結構式。
第二,假尾類。
言語成品的前一結構式被稱為“尾”的部分(通常是最后部分)與后一結構式的開始部分形式上統一,意義上不統一(關聯)。后一結構式意義上所接續的“尾”在更前面的結構式里;有時,由于相隔較遠,后一結構式所接續的意義上的“尾”的身份還不太好確認。這種語形、語義不統一的“尾”稱為假尾類。如:
(17)在古代,隨著生產的發展和社會生活的復雜化,人們(特別是氏族或部落的領袖和長老們)需要記載本氏族或本部落的人口、財產、對外戰爭的情況,以及內部發生的大事等等,以幫助記憶。經過長期的摸索,終于找到了記事的方法。主要有兩種:一種是用實物記事,一種是用圖畫記事。
(葉蜚聲,徐通鏘:《語言學綱要》,北京大學出版社 1997年,第158頁)
(18)同心村是周毅的聯系村。由于交通不便,該村十分窮困。周毅召集村組干部研究方案,并主動請纓擔任公路建設總指揮。寒冬臘月,周毅一有空就參與到筑路行列中,雙手磨起了血泡。經過一個冬天的苦戰,終于修通了兩條總長4公里的鄉村公路。
(《大學生志愿者當選村支書》,《楚天都市報》2004年11月8日,第23版)
例(17)“終于找到了記事的方法”形式上接著“摸索”展開,意念上卻接續“人們(特別是氏族或部落的領袖和長老們)”這個尾;“摸索”是“終于找到了記事的方法”用來接續的形式上的假尾,“人們(特別是氏族或部落的領袖和長老們)”是“終于找到了記事的方法”所接續的意念上的真尾。例(18)的“終于修通了兩條總長4公里的鄉村公路”形式上接著“苦戰”;意念上找不到具體的尾,只可意會出“周毅和同心村的村民們”這個尾。“苦戰”是形式上的假尾,意會出的“周毅和同心村的村民們”是意念上的真尾。
其實,縱向來看,意念續尾性特征是漢語母語言語成品在傳承過程中的歷時積淀。
“語體具有習得性,這種習得性不僅具有漸進性、階段性,而且還是終身性的。”[8]“職業化階段以前,語體以習得為權重;職業化階段,語體以運用為權重。”[8]習得與運用是母語傳承的主要途徑。意念續尾性特征在漢語母語里的傳承實踐方面,我們通過調查語言人的詞語(音節)習得以及句子、段落、語篇(章節)、修辭格等的運用情況來展現。
詞語(包括音節)的習得情況,主要調查學齡前語言人的自然對話、課堂學習等。
1.學齡前自然對話的調查
如:
(19)筆者同一位同事2歲的兒子軍軍在辦公室的對話記錄:
問:軍軍,看!(筆者拿出一個乒乓球)
答:嗯?(看到筆者手上有乒乓球,走過來)
問:喜歡媽媽還是喜歡爸爸?
答:爸爸。(看著筆者的乒乓球,想要)
問:喜歡爸爸還是喜歡媽媽?
答:媽媽。(伸手摸乒乓球)
問:喜歡奶奶還是喜歡家家?(“家家”,武漢方言,“姥姥”之意)(筆者故意讓球掉到地上)
答:哦,球!球!(要去撿球)
問:喜歡奶奶還是喜歡家家?
答:……(撿到了球,玩球,不說話)
問:喜歡奶奶還是喜歡家家?
答:家家。
問:喜歡家家還是喜歡奶奶?
答:奶奶。
問:(筆者把球奪過來)要不要?
答:(不高興)要!(伸手拿球)
問:要球不?
答:不。(捏著球,準備走)[8]
為獲取更多證據,“筆者訪問了26位2歲左右的語用主體和74位年輕母親、幼兒園老師。結果表明,對話中,2歲左右語用主體答句重復問句最后一個詞(音節)的現象具有普遍性”[9]。
2.學齡前課堂學習的調查
如:
(20)筆者對幼兒園實地記錄的調查發現,語用主體在習得雙音節合成詞前一個字(語素)時,往往把這個字(語素)當成后一個字(語素)來習得。比如,習得“an”韻母時,老師拼讀音節并按音節的四個聲調順序板書音節和漢字,拼讀“pān”音節時,老師板書“攀”字,指著剛板書的“攀”,領讀音節“pān”,再組詞“攀登”,帶讀“攀、攀登的攀”。小朋友跟著老師讀。過了一會兒,老師點小朋友再認漢字時,點到“攀”字(無拼音提示),小朋友讀成“dēng(登)”。老師發“pāndēng”兩個音進行提示,小朋友似乎明白過來了,接著老師的話組詞說:“攀登的登。”老師又拼讀音節“han”,還是按四個聲調板書漢字,第二聲板書“寒”,領讀音節“hán”,組詞“寒冷”,小朋友跟著讀“寒、寒冷的寒”。讀了幾遍后,老師點小朋友再認漢字,點到“寒”字時,小朋友讀成“lěng(冷)”。老師發“hánlěng”兩個音予以提示,小朋友接著老師的提示組詞說:“寒冷的冷。”進一步調查發現,這種現象一般到小學一年級第二學期才消失。需要說明的是,小朋友在習得“an”韻母之前沒有習得“eng”韻母,老師沒有教,小朋友也不認識“攀登”的“登”字和“寒冷”的“冷”字。[9]
調查結論表明,學齡前詞語(音節)的習得具有意念續尾性特征。
從典型性角度出發,句子的運用情況主要調查常態句子的兼語句、非常態句子的“通過……使……”類句式的所謂病句。
1.常態句子——兼語句
兼語句問題,《馬氏文通》就開始關注了。“在分析封免類兼語句時,《文通》由于模仿拉丁語法,只注意到句子中詞與詞的關系,忽視了其中語序變化。”[11]“黎錦熙(1924)在《新著國語文法》一書中提出‘賓語補足語’的概念”,“‘賓語補足語’的有關知識,也就是我們今天所說的兼語句式”[12]。“呂叔湘、王力、高名凱三家對兼語句進行了深入細致的闡發。他們的理解直到今天依然是劃分兼語句的依據之一。”[13]后來,有學者對“兼語句”的來源及特征[14]、兼語句的句法語義分析[15]、現代漢語兼語句的句法和語義特征[16]進行研究。今天,學界對兼語句還是意見不一,從稱謂來看,有的叫“兼語句”[17][3]、“兼語式”[2]、“兼語謂語句”[4],有的稱“遞系結構”[1]。在中文系《現代漢語》教材中有不少兼語句的例子,如:
(21)他早就想趕我走了。[5]
(22)有一群人向我沖來。[17]
(23)稱贊他勇敢。[1]
(24)我請你寫一篇文章。[2]
例(21)由兩個結構式疊合而成,前一結構式“他早就想趕我”的尾“我”與后一結構式“我走了”的頭“我”重疊。后面例子的“一群人”、“他”、“你”等的情況,依此類推。
2.非常態句子——“通過……,使……”類句式等通常所謂的病句
“通過……,使……”類句式[9]等通常所謂的病句,調查中央電視臺所播節目的有關記錄(手工)。如:
(25)通過這次演練,提高了……抗洪救災能力。
(CCTV-1:《新聞聯播》,2004年8月7日)
(26)經過激烈的戰斗,終于殲滅了頑抗之敵。請看故事片《戰上海》。
(CCTV-6,2004年9月20日,12:22)
(27)由于河流缺乏補給,造成了嚴重的干旱。
(CCTV-10:《塔里木河(一)》,2014年12月2日)
(28)通過文明創建,使許昌城市更美麗。
(CCTV-1:《焦點訪談》,2015年3月1日)
(29)通過器官的捐獻,讓葉莎的生命……
(CCTV13:《一個人的球隊》,2019年3月25日,17:54)
例(25)由兩個結構式構成,前一結構式的尾“這次演練”意念上是后一結構式“提高了……抗洪救災能力”的開頭。其余4例的情形,依此類推。
漢語母語傳承實踐中,常態句和非常態句都可能具有意念續尾性特征。
段落、語篇(章節)、修辭格的運用情況,主要調查文學作品。
1.段落的運用情況,調查古代詩歌和當代小說
如:
(30) 一
覆舟山下龍光寺,玄武湖畔五龍堂。想見舊時游歷處,煙云渺渺水茫茫。
二
煙云渺渺水茫茫,繚繞蕪城一帶長。蒿目黃塵憂世事,追思塵跡故難忘。
三
追思塵跡故難忘,翠木蒼藤水一方。聞說精廬今更好,好隨殘汴理歸艎。
(王安石:《憶金陵三首》)
(31)當然,程運國還有一個小九九,就是要借機收拾一下基地主任李絮文。
李絮文原來是油料供應科科長。兩年前,因為訓練油料供應遲緩問題,程運國發了火,李絮文客觀問題講一堆,還拍桌子耍橫。
(言九鼎:《彈殼落地》,《人民文學》2018年第8期)
例(30)由三個部分構成,第一部分的尾“煙云渺渺水茫茫”重復出現,成為第二部分的開頭;第二部分的尾“追思塵跡故難忘”重復出現,成為第三部分的開頭。例(31)由兩個自然段構成,第一自然段的末尾“李絮文”重復出現,成為第二自然段的開頭。
2.語篇(章節)的運用情況,調查章回小說
如:
(32)不是武松見了這個人,有分教:陽谷縣里,尸橫血染。直叫鋼刀響處人頭滾,寶劍揮時熱血流。正是:只因酒色忘家國,幾見詩書誤好人。畢竟叫喚武都頭的正是甚人,且聽下回分解。
(《水滸傳》第二十三回)
話說當日武都頭回轉身來看見那人,撲翻身便拜。那人原來不是別人,正是武松的嫡親哥哥武大郎。武松拜罷,說道:“一年有余不見哥哥,如何卻在這里?”武大道:“二哥,你去了許多時,如何不寄封書來與我?我又怨你,又想你。”
(《水滸傳》第二十四回)
例(32)取自《水滸傳》,上面一段是第二十三回的末尾,下面一段是第二十四回的開頭。意念上,第二十四回的開始“那人原來不是別人”,接著第二十三回末尾“叫喚武都頭的”展開——“叫喚武都頭的”“那人原來不是別人,正是武松的嫡親哥哥武大郎”。
3.修辭格的運用,調查頂真辭格
如:
(33)既醉以酒,既飽以德。君子萬年,介爾景福。
既醉以酒,爾肴既將。君子萬年,介爾昭明。
昭明有融,高朗令終。令終有俶,公尸嘉告。
其告維何?籩豆靜嘉。朋友攸攝,攝以威儀。
威儀孔時,君子有孝子。孝子不匱,永錫爾類。
(《詩經·大雅·既醉》)
例(33)第二段的尾“昭明”重復出現,成為第三段的頭;第三段的尾“嘉告”的“告”重復出現,成為第四段的頭;第四段的尾“威儀”重復出現,作第五段的頭。
調查實例證明,漢語母語的段落、語篇(章節)、修辭格等,也會具有意念續尾性特征。
這就說明,無論是在個體成長(習得)的不同年齡階段還是在族群發展的不同歷史時期,線條性組配序列(言語成品)的意念續尾性特征是漢語母語的傳承生態共性。這種傳承生態共性經過沉淀、凝聚,升華為一種“應當存在”。這一“應當存在”在今天的漢語母語傳承實踐中具有自律價值[18]。
反觀英語等外國語,線條性組配序列(言語成品)的意念續尾性特征表現得似乎并非如漢語這么典型。囿于非母語、第一手資料獲取以及調查對象等的局限,我們就上述討論的意念續尾性問題訪問了母語是漢語的英語工作者,得到解釋如下:就語言類型而言,漢語屬于話題—述題類型,英語屬于主語—謂語類型,不同的語言類型決定了詞語在句子中的順序不同;另外,以英語為母語的盎格魯—撒克遜民族和以漢語為母語的漢民族的思維模式不一樣,不一樣的思維模式決定了各個小句在篇章中的順序也不同。上述討論的句子運用中常態句子的兼語句,英語里不可能出現;非常態句子的“通過……使……”類句式的所謂病句,英語里也不會那樣出現。英語在段落、語篇(章節)、修辭格的運用中,意念續尾性特征的標記方式、格式程度等與漢語的情形存在比較大的差異。關于漢英語線條性組配序列(言語成品)意念續尾性特征的對比問題,我們將另外撰文討論。
線條性組配序列(言語成品)意念續尾性特征的提出,為當下漢語母語的學理思考、實踐運用帶來啟示。
“理論探索的真正意義首先不在于提供已有的結論,而是展現未來的可能。”[19]線條性組配序列(言語成品)意念續尾性是漢語母語傳承生態的“應當存在”,有其自律價值。因此,意念續尾性的提出為當下漢語的代際傳承、語際傳播帶來啟示。
有研究認為,“生存在亞歐大陸兩端的英語、漢語族群,其繁衍生息空間里的光照、輻射、風、土壤、水域、地心引力等等存在差異,這些差異導致植物、動物、礦物等出現不同,族群獲取植物、動物、礦物等的方式(季節、工具、規模、流程等)也就隨著不同,族群的存在方式影響甚至制約其思維的產生與發展,這諸種因素最終制約族群認知范疇的形成”[18]。“言語是族群勞動場景認知范疇的心理投射。”[20]“從人種學角度就差異明顯的漢語、英語族群,其言說方式包括話語規則彼此獨立、各成體系,再正常不過了,也是生態精神的體現。”[18]事實上,現代漢語不少領域的線條性組配序列(言語成品)帶有古代漢語成分、英語等外國語成分。這說明現代漢語與古代漢語是傳承關系,現代漢語與現代英語等外國語有過兼性互惠[21]關系。可是,在漢語規范問題上,人們似乎能夠認可古代漢語線條性組配序列(言語成品)的意念續尾性特征,也愿意接受英語等外國語的句法結構理論,卻不太認可現代漢語對古代漢語線條性組配序列(言語成品)意念續尾性特征的繼承,不愿探尋現代漢語與現代英語等外國語相平行的理論體系間的競爭與互補的底氣,“喜歡以現代英語語法為參照,用漢語實例來填充英語語法的條條框框”[18]。在語言生態倫理意識、漢語母語傳承生態自律意識逐漸覺醒的今天,這樣的做法值得反思。
意念續尾性是漢語母語傳承的傳統。可從傳統中走來的我們視“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等線條性組配序列為是;說“‘通過……,使……’類句式”[9]等言語成品是病句,理由是句子缺主語、介賓短語(詞組)不能做主語等。這病句的評判依據不就是英語的語法規則?要知道,在英語等外國語開始與漢語互惠共生之前的大約一千年,我們的祖先就運用意念續尾性策略來輸出信息。今天,我們沿襲祖先的意念續尾性策略來輸出言語成品,不是對漢語母語傳承生態自律價值的無意識堅守?不該得到肯定?因此,為樹立漢語母語的學理自信、豐富全球語言(方言、土語)生態共同體理論,踐行語言生態倫理理念、確立漢語母語傳承生態自律意識,是漢語母語理論發展之必然。
漢語的代際傳承、語際傳播是漢語文化的核心內容。漢語文化要想得到更為深入、持久的傳承、傳播,需要有相應的學理營養。主要包括兩個方面:一是提高漢語母語規范代際傳承的解釋力;一是語際傳播中,提供與英語等外國語更相匹配的語言類型學邏輯根據。解釋力、類型學邏輯根據源于漢語整體性、母語背景化的實踐調查和復雜性理論等多學科交叉發展的理論建構。為此,我們應該“在盡可能的條件下,要觀察得更充分一點,描寫得更充分一點,解釋得更充分一點”[22],構擬出具有漢語整體性、母語背景化色彩的漢語規范體系。
漢語母語規范在代際傳承中缺乏解釋力的問題,主要舉頂真(頂針)、語法理論與話語實踐的脫節現象為例。
頂真(頂針)也叫聯珠,陳望道把它分到積極修辭章句上的辭格[23]里,主要出現在句子、段落、篇章層面。問題是:積極修辭里,比章句小的詞語(包括音節)層面會不會有頂真(頂針)現象?消極修辭里,一定沒有頂真(頂針)現象?“問題的提出”里所謂的病句,說它們是頂真或聯珠,合理性一定是零?等等,等等。這就說明,已有的頂真(頂針)理論,還無法解釋漢語母語話語實踐中從詞語(音節)到篇章、從積極到消極(包括所謂病句)、從個體不同年齡階段到族群不同發展時期的類似頂真(頂針)或聯珠言語成品的問題。而這些問題的一個共性,幾乎都指向意念續尾性。
當下漢語規范與話語實踐相脫節的現象比較明顯。譬如,“問題的提出”例(6)的解釋,“這種說法雖然極常見,可是只有在意義非常明確、不會引起任何誤解的情形下才能用”。既然“這種說法”“極常見”,為什么不以這“極常見”的“說法”為參照制定漢語規范?這個例子告訴我們:一方面,當下漢語語法規范是這樣,而言語實際卻是那樣,二者有比較大的差距;另一方面,語法理論卻在聲稱,語法規則的抽象(概括)來自漢語話語實踐。這是漢語母語傳承過程中典型的規范與實踐的不一致。從漢語母語傳承生態自律視角看,是糾正以前對部分句式判定為病句的說法、為眾說紛紜的句式提供更接近漢語真相的解釋的時候了。
再看漢語的語際傳播。一般地說,漢語的語際傳播力與提供能夠與英語等外國語更相平行的語言類型學邏輯根據的創造力成正比。這就要求傳播理論不能是對前人(包括異語同行)成果的簡單重復、介引修補,而是要有漢語整體性、母語背景化意識,邁出基于復雜性理論等多學科交叉發展的建構步伐。
隨著國力的逐步增強,漢語當下的國際傳播呈上升趨勢。試問:用什么漢語理論來架設更典型、更便捷地通往傳播彼岸的橋梁?還是像以往那樣比附英語的“葛郎瑪”?我們認為,從漢語母語傳承生態自律角度構建漢語傳播理論體系,是一條新路子。只是這條路漫長而充滿了復雜性;需要廣大漢語工作者的共同努力,為語言(漢語)生態倫理自律價值的實現滿足前提、提供對策[24]。這樣,展開從線條性組配序列(言語成品)意念續尾性到構擬母語背景化、漢語整體性規范體系的探索,對優化漢語代際傳承、語際傳播實踐具有現實意義。
上面,我們從提出背景、定義、分類三個方面討論了意念續尾性,通過調查個體、亞族群、族群、國家(政府機構)等語言人的詞語(音節)習得,以及句子、段落、語篇(章節)、修辭格等的運用情況論證意念續尾性特征在漢語母語里的傳承實踐,從漢語母語理論發展之亟須、對優化漢語的母語傳承、外語傳播實踐的現實意義角度考察意念續尾性的提出為當下漢語的代際傳承、語際傳播帶來的啟示。
我們認為,意念續尾性指說寫由兩個或兩個以上結構式構成的言語成品,后一結構式在意念上緊接前一結構式的某一部分(通常是最后部分)來展開,形成環環相扣的序列的特性。漢語的詞語(音節)習得,句子、段落、語篇(章節)、修辭格的運用等,具有典型的意念續尾性特征;在英語等外語里,意念續尾性特征的標記方式、格式程度等存在明顯差異。意念續尾性特征的提出為解釋漢語線條性組配序列(言語成品),漢語的代際傳承、語際傳播以及漢語與外語的對比、互補等提供新思路;對在母語背景化、漢語整體性、復雜性理論等多學科交叉發展背景下反思漢語理論體系及優化漢語的母語傳承、外語傳播實踐,是理論發展之必然,亦具現實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