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蘭·昆德拉《生活在別處》中的創傷敘事

趙 謙

(安徽商貿職業技術學院 人文外語系，安徽 蕪湖 241002)

《生活在別處》是當代文壇大師米蘭·昆德拉早期創作的一部長篇小說。作品以主人公雅羅米爾的成長、愛情和死亡為敘事主線，講述了他悲苦且短暫的人生歷程。無論是在現實生活中，還是在愛情世界里，雅羅米爾都屢屢受挫。追求完美的他只能沉溺于自我的世界，無法真正地融入社會。小說篇名借用了蘭波的詩句，其中的“別處”意指存在于現實之外的人生理想。對徘徊在理想與現實之間的雅羅米爾而言，理想的生活永遠無法獲得，死亡便成為他擺脫塵世之苦的唯一方法。在昆德拉創作的十余部小說中，《生活在別處》的研究熱度僅次于《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通過對中國知網數據庫進行檢索可知，截至2018年12月20日，國內研究者以該主題撰寫發表的各類文獻接近百篇，研究視角主要包括解讀作品中的存在哲學、母子關系、復調技法和隱喻智慧等。梳理小說情節，我們不難發現，創傷敘事是其中極為重要的組成部分。身體衰老、情感背叛和相互攀比是導致人物產生創傷心理的主要原因。在遭受創傷打擊后，當事人通常會變得虛榮、自私和偏執，對生命也抱著一種無所謂的消極態度。小說中，遭受創傷的群體主要借助逃避和報復的方式來治療創傷。這些極端的療傷之法無法真正地治愈創傷，只能將當事人推向更加痛苦的絕境。作為一種新興的研究視域，國內的創傷敘事研究尚處于初始階段。因此，從創傷敘事批評理論出發，對小說文本進行深入的分析，必將為作品的解讀提供新的視域。

一、創傷形成的原因

人的一生中，創傷是一種不可避免的存在。心理學家弗洛伊德指出：“一種經驗如果在一個很短的時期內，使心靈受到一種最高度的刺激，以致不能用正常的方法謀求適應，從而使心靈的有效能力的分配受到永久的擾亂，我們便稱這種經驗為創傷。”[1]一般而言，創傷可以分成身體創傷和心理創傷兩種類型。身體創傷是指身體在遭遇外力打擊后所造成的外在傷害，而“心理創傷是一種自己毫無力量的苦痛。在創傷中，受害人受到強大力量的沖擊，處于無助狀態”[2]。《生活在別處》中，心理創傷是昆德拉關注的重點，而身體衰老、情感背叛和相互攀比則是造成創傷的主要原因。

(一)身體衰老

身體衰老會導致女性自信心喪失，從而引發心理創傷。小說中，雅羅米爾的母親(下文簡稱“雅母”)一直都渴望能獲得一份完美的愛情，那是一種肉體與靈魂可以肩并肩一起老去的情感。正因如此，她始終無法原諒丈夫在結婚一事上表現出來的自私和怯懦。隨著夫妻關系的日益疏遠，雅母對兒子的繪畫老師產生了好感。在畫家的主動邀請下，雅母多次與他在畫室私會。然而，雅母發現，盡管自己的靈魂依然年輕，但身體已經可悲地老去。初次激情之后，“她第一次感到遺憾，不無苦澀地想到分娩以后實在沒有照料好自己的身體，她很怕在鏡子里看到自己的腹部，可悲地垂著的這個滿是褶皺的肉袋”[3]53。肉體與靈魂的矛盾讓她極度痛苦，心靈也因此遭受了巨大的創傷。雅母變得越來越不自信，內心充斥著自卑的情緒。最終，她放棄了自己的愛情理想，將所有的心思全部放在兒子身上。

身體的逐漸衰老是人世間無法更改的自然法則，我們應該以一種正面的、積極的心態去面對它。真正的衰老是心理上的衰老，只要我們保持樂觀向上的生活態度，調節好自己的心態，就能夠減少身體衰老造成的心理創傷。

(二)情感背叛

情感背叛會導致安全感的喪失，從而給受害者帶來極大的心理創傷。為了報復不負責任的丈夫，雅母在婚后刻意地疏遠他，甚至私下與畫家通奸。妻子的背叛給雅羅米爾的父親造成了不小的心理創傷。他變得沉默少言、郁郁寡歡，身體狀況也每況愈下。丈夫離世后，雅母開始對自己的出軌行為感到自責。后來，她從猶太老婦口中得知，丈夫生前和一名猶太姑娘交往，丈夫被處死并非出于民族大義，而是冒險與情人私會時被捕。得知事情的真相后，雅母的心理創傷復發，她悔恨與畫家絕交，愈發懷念與畫家在一起的時光。在情感的驅動下，雅母前去找畫家，卻發現他早已另結新歡。除了愛情世界中的創傷，雅羅米爾對她的不理解和排斥加深了她內心的痛苦。為了傾瀉心中的苦悶，雅母表達了希望尋找一名男性開始新生活的愿望。不料自私的兒子非但不支持母親，反而憤怒地斥責她。權衡情感的輕重，雅母選擇了順從兒子，但不懂感恩的兒子將母親視作累贅，甚至想要徹底擺脫她。丈夫、情人和兒子的情感背叛，讓雅母痛不欲生，她只能在唉聲嘆氣中沉淪墮落。

(三)相互攀比

俗話說，沒有比較，就沒有傷害。攀比容易讓人產生不滿的情緒，由此引發心理失衡等諸多問題。小說中，雅羅米爾心比天高，但命如紙薄。他在短暫的一生中遭遇了太多的創傷，其中有不少是源于與他人的攀比。在少年時代，雅羅米爾受到了同學們的排擠。那時候，看門人的兒子是他唯一的玩伴，也是他最忠實的跟班。時隔多年，雅羅米爾與童年好友不期而遇。好友已經是國家安全局的一名警察，有美麗的妻子和可愛的兒子；而雅羅米爾卻只是一個無業游民，愛情也只是停留在手淫的階段。好友請雅羅米爾來到家中，慷慨地邀請他喝柜子中的烈酒。這一舉動讓雅羅米爾的內心再一次受到傷害，因為直到現在媽媽都禁止他喝酒，而喝酒是一個男孩變成男人的標志之一。與好友的對比讓雅羅米爾陷入自卑的情緒之中，他由此產生了心理創傷。在愛情世界中，攀比也讓雅羅米爾意識到自己的無能與失敗。一次，他在街上遇見了一名六十多歲的男人，那是他特別討厭的一位詩人。就是這樣的一個糟老頭，居然牽著一位美若天仙的女人。在羨慕仇人的同時，雅羅米爾想到了自己的女友，她長相丑陋、身材瘦小、滿臉雀斑，這一對比讓他陷入深深的痛苦之中。

攀比是一種消極的心理特征，它折射出來的是攀比者內心的脆弱和自卑。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如果總是與優于自己的人作比較，就會漸漸對自己喪失信心，從而產生自我否定的負面心理。因此，我們不應相互攀比，而是要正視自我、調整心態、增強信心，活出屬于自己的精彩人生。

二、創傷后的表征

在遭遇創傷打擊后，受傷群體通常會顯現出一些共有的外在特征。小說中，在經歷了數次創傷打擊后，雅羅米爾和母親都變得虛榮、自私和偏執，對生命的價值也持無所謂的態度。本研究將結合小說情節，對上述表征進行分析。

(一)虛榮心強

小說中，遭受多次創傷打擊的雅羅米爾變成了一個虛榮心極強的人。在與女大學生進行第一次性愛體驗時，由于思考過多，雅羅米爾無法集中精力。為了維護男人的虛榮心，他杜撰了一個虛構的女人，為自己的無能尋找說辭，也因此失去了愛情。雅羅米爾家的門口有一個小賣部，收銀員是一位美麗動人的棕發姑娘。此外，還有一名紅頭發的營業員，她相貌丑陋，令人憎惡。雅羅米爾暗戀棕發姑娘，始終在尋找接近她的機會。一次，他跟蹤收銀員，在她住所的窗外窺視，卻意外地被與她合租的紅發營業員發現。出于誤會，紅發姑娘邀請雅羅米爾進房，隨后兩人開始接吻并發生了關系。確定了戀愛關系后，愛慕虛榮的雅羅米爾一直嫌棄女友，不愿在公開場合承認她的存在。正是因為虛榮心，雅羅米爾親手毀滅了自己的兩段愛情，也讓他的人生最終以悲劇收場。

(二)自私偏執

自私偏執是大多數遭遇創傷的人的一個共性表征，這一點在雅羅米爾身上展現得淋漓盡致。“為了自由他開始反抗母親，為了榮譽開始詆毀老師，為了自己崇高的理想把女朋友和她哥哥的秘密公之于眾，雅羅米爾的一生都是偏激而又執拗的。”[4]因為紅發女友的哥哥要來布拉格，雅羅米爾整整一周都不能去她的住所。自私的他全然不顧及母親的感受，向她攤牌，要求將女友帶回家中約會。可憐的雅母只能離開家，獨自一人去電影院消磨時光，情不自禁之際常常淚流滿面。紅發女孩深愛著雅羅米爾，希望和他聊一些關于自己家庭的事情。而雅羅米爾只想百分之百地占有女友的身體和心靈，厭惡女友提及家人，這也是其極度自私的一個表現。雅羅米爾在戀愛中的自私，讓紅發姑娘十分痛苦。為了尋求心靈的慰藉，她與一個四十多歲的男人保持著秘密情人的關系。雅母也是一個自私的母親，她試圖操控兒子的人生，不愿意他談戀愛，排斥他的女友。一次，雅母提前回到家中，聽見兒子和女友的呻吟聲，嫉妒和憤怒充斥了內心。此外，控制欲強也是自私偏執的一個表現。雅母一直強勢地控制著兒子，而雅羅米爾也一直試圖絕對地控制女友。事實上，沒有人能真正地控制他人，所謂的控制，也只是對方為了某種需求而做出的暫時性妥協。因為自私偏執，雅羅米爾傷害了身邊那些關愛自己的人，這也是導致其人生悲劇的重要因素。

(三)對生命價值的無視

“對于每個人而言，生命是短暫卻又美好的。”[5]然而，遭受多重創傷打擊的雅羅米爾對生活失去了信心，由此產生了一種無視生命價值的畸形倫理。他將死亡視作擺脫創傷的一種方式，正如小說中描述的，“自殺的念頭就如夜鶯的歌唱般時時吸引著他”[3]402。小說結尾，雅羅米爾滿懷期待地參加了電影藝術家舉辦的一次聚會，幻想著即將開始一次艷遇。聚會中，雅羅米爾出言不遜，激怒了一名陌生男子，兩人發生了肢體沖突。瘦弱的雅羅米爾被對方拽到陽臺門口暴打了一頓。正在此時，他無意間透過窗戶看見了令他震驚的一幕，自己朝思暮想的女人居然在和別的男人卿卿我我。憤怒的雅羅米爾為了傾瀉不滿的情緒，居然選擇用死亡的方式來指控那些無視他的人。

著名的生命倫理學家史懷澤指出：“善是保持生命、促進生命，使可發展的生命實現其最高的價值。惡則是毀滅生命，傷害生命，壓制生命的發展。這是必然的、普遍的、絕對的倫理原則。”[6]雅羅米爾無視生命的價值，他的生命倫理觀是畸形的，他的死是可笑的、沒有任何價值的。

三、創傷的治療

“創傷理論認為，作家的創作在某種意義上是一種治愈創傷的需求。”[7]在小說中，昆德拉也在積極地尋找治療創傷的方法。總體而言，小說中的人物主要采用了逃避和報復的方式來緩解創傷帶來的傷害。

(一)逃避

詩歌和夢境是雅羅米爾慣用的療傷之法，這在本質上屬于對創傷的一種逃避。小說中，詩歌和夢境相互交織，它們是雅羅米爾擺脫母愛束縛、治療心理創傷的一劑良藥。詩歌和夢境的世界隱喻著雅羅米爾向往的理想生活。他生性柔弱，卻幻想成為愛情中的英雄。他抗拒母愛的束縛，希望可以過一種無拘無束的生活。“在強烈的自我不滿和母愛壓力下，雅羅米爾幻想中的另一個自我——克薩維爾出現了。”[8]詩歌中，克薩維爾英雄救美，從警察手中拯救情人。在舞會上，他和穿著紅石榴毛衣的老婦跳舞，引起了美貌金發少女的嫉妒。隨后，多情的姑娘在寒冷的冬夜用生命殉情。可以說，克薩維爾就是雅羅米爾理想中的自我形象。回歸到現實世界，雅羅米爾也經常和紅發女友談及克薩維爾——一個存在于虛幻世界中的自己。單純的姑娘被雅羅米爾的激情打動，和他擁抱熱吻。詩歌和夢境是美妙的，而現實是殘酷的。為此，雅羅米爾常常會用侮辱性的詩句來宣泄心中的不滿。此外，死亡之夢也是雅羅米爾治療內心創傷的又一方式。生活的悲劇性令他痛苦不堪，所以他期望可以在死亡國度尋找到一種現實世界沒有的幸福感。

(二)報復

自童年時代開始，雅羅米爾就夢想著可以成為一名詩人。盡管只有母親一人閱讀欣賞，他依然堅持寫詩。后來，雅羅米爾將自己的詩寄給一位著名的詩人，此人是他多年來一直崇拜的偶像。在接下來的日子里，雅羅米爾滿懷期待地等待著對方的回信，但始終未能如愿。因為此事，雅羅米爾的心態變得扭曲。為了緩解心理創傷，他在連續20天的時間里每天切斷一只公用電話亭中的電話聽筒，將它們裝進一個盒子中，一起寄給了那個詩人。后來，當那個詩人做報告時，出于報復心理，心胸狹窄的雅羅米爾當面抨擊他，讓他下不了臺。此外，在與紅發姑娘的戀愛過程中，只要女友稍稍違背他的心意，雅羅米爾便會虐待她。他會用惡毒的語言刺激她，說她乳房小、身材差、雀斑多。每當女友被他整得號啕大哭時，他便能從報復中獲得快感。

實際上，借助逃避和報復的方式來治療創傷在短時期內可能會具有一定的功效，卻無法從根本上治愈創傷，最終只能讓當事人陷入更加痛苦的境地。值得補充的是，雅羅米爾偶爾也采取了一些積極方式來醫治創傷。如他應高中同學的邀請，參加了一個以藝術與進步為主題的興趣討論會。經過反復的思想斗爭，雅羅米爾終于克服了內心的怯懦，大膽地發表了自己對于現代藝術的看法，得到了參會人員的一致贊賞。這次經歷讓雅羅米爾意識到：“人只有完全處于他人之中時才開始成為完全的自己。”[3]151研討會結束后，一個戴眼鏡的女大學生主動找到他，表達了對他的傾慕之情。隨后，兩人走到了一個廣場，愉快地交流。再之后，兩人擁抱熱吻，雅羅米爾終于得以初涉愛河。勇敢地表達自我，讓雅羅米爾找到了一直以來都在尋找的存在感。可惜的是，他未能堅持下去，最終在逃避和報復中迷失了自我。

四、結語

昆德拉的一生經歷了很多的創傷事件，這是他關注創傷敘事的主要原因。受宿命論思想的影響，昆德拉小說中的人物在遭遇創傷打擊后大多顯現出消極和悲觀的情緒。與此同時，對于創傷的治療，昆德拉所提供的療傷之法大多過于偏激，因而不能取得令人滿意的治療效果。此外，“昆德拉在強調人們盲目的過分的追求會導致悲劇之余，較少地顧及問題另一面,人生畢竟是應當必須有理想有追求的”[9]。盡管存在著諸多的不足之處，但作為當代文壇一位重量級的作家，昆德拉借助小說這一文學媒介，將自己對于創傷的理解展現在了讀者面前，由此引發了大眾對于創傷的思考，這便是昆德拉小說中創傷敘事的積極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