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西鴻
一個人在歷史的風浪中顯得無能為力,但思想是人的全部尊嚴。
和香港老友電話聊天,每次煲電話粥都是關于香港的往事和近事。說起不久前的國慶假期,一個內地朋友給她打電話,說過幾天自己女兒和其小男友會來香港買訂婚戒指,血拼掃貨,順便給她帶點土產。那朋友當場也把電話塞給女兒,讓跟香港阿姨打個招呼,說好到港后會和阿姨見面把媽媽的禮物給她。可是在內地小女預計到港的那些日子里一直沒聯系她,讓她等了一周,臨假期結束她手機才收到信息:我媽送給您的禮物放在酒店,請阿姨憑手機號碼前往領取。于是我朋友就去取了,看到一個巨大的品牌化妝品包裝袋,里面裝著一包內地特產黑棗點心。她打電話先謝謝老友一番,老友答,不用客氣,有時間回來內地玩玩,現在這里的生活好多了。我朋友手里捧著七轉八轉過來的心意,當場無語,心里很不是滋味,這些東西在香港每個街角都可以買到,老友卻花心思花錢,還麻煩了孩子,我心領了,可是人家小女會怎么想,她可能剛花上萬港幣買名牌化妝品,你們香港人就窮成那樣,一包幾塊錢的土產還讓我帶來?朋友說我臉熱啊,怪不得人家小女不愿見我了。
我很不以為然,不就幾粒黑棗點心,值得解讀出那么多內容嗎?不夸張地說,我香港的遠親近友,有一大半不在香港出生,不在香港受教育,嚴格意義上不算原裝香港人。香港這座城市從繁榮到平淡,略讀史書,可知香港人的優越感和失落感,原因都歸于歷史。
中國臺灣有個曾被譽為“最會講故事的人”的作家吳念真,《老莫的第二個春天》的編劇,他有部寫自己年輕時的戀愛故事的電影很出名,是侯孝賢拍的《戀戀風塵》。他還有一部不那么出名的電影《多桑》,《多桑》里,吳念真寫的是自己的爸爸,一個臺灣礦工的故事。
從1895年《馬關條約》的簽署到1945年日本投降,臺灣被日本統治五十年。吳念真的爸爸出生在日據時代,那代人完全接受日本非常嚴厲的一套教育,“只要有人問他,你今年幾歲?他都習慣說,我是昭和四年生的”,幾乎就是一個日本父親。僅保留了中國人傳統,就是不懂得怎樣跟小孩子溝通,吳念真“一輩子跟爸爸講的話不超過兩百句”。日占時代的臺灣人,受過高等教育的,只會講日語和閩南話,國語是后來學的外來語,所以遇到嚴肅一點的話題,那些從早稻田大學回來的臺灣人要先用日文想好答案,然后翻譯成中文。多桑是一個從小在日式環境長大但從來沒有享受過殖民利益的礦工,自始至終對日本保持曖昧的幻想,電影中“新政府沒那么好,多桑寧愿懷念已經跑掉的媽媽!”最后多桑因為礦工職業病“矽肺”,就是肺塵病去世,骨灰終于被體諒他日殖心態的長子,帶到他生前朝思暮想的日本。畫外音以“多桑終于看到了皇宮和富士山,是日,東京初雪,多桑無語”結束。事實是,父親去世后,吳念真有次要去日本改許鞍華的劇本,媽媽說,你爸爸一輩子老想去日本,你要不要順便帶你爸爸去。于是吳念真把爸爸的照片夾在一疊冥紙里做靈位帶到日本。
《多桑》這部被批“主題先行”的電影可以說是被日本奴化過的整一代臺灣人的故事,這代人接受的只有日本教育,腦袋服膺的全部是日本。到了政權交替的歷史時刻,幻想與現實造成了巨大落差,他們弄得清楚自己的身份嗎?分得清楚自己的文化歸屬嗎?他們慢慢就不清不楚地辭世了,全都走了。我們無法代入他們的位置思想行事,“我們不能站在自己的立場上說:不,你身為一個漢人,應該怎么樣,身為一個中國人,應該怎么樣。不可能的。”
吳念真每提起父親那一代人,“你不覺得他們是一群歷史的孤兒嗎?”
法國哲學家帕斯卡爾說“人是一根會思想的蘆葦”。一個人在歷史的風浪中顯得無能為力,但思想是人的全部尊嚴。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歷史總是此一時、彼一時地重復,一根蘆葦,就不要自己跟自己過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