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樹軍
葉圣陶說:“文藝鑒賞還得從徹底地了解語言文字人手。這件事看來似乎淺近,但是是最基本的,基本沒有弄好,任何高妙的話都談不上。”
詩歌以其精練的語言、鮮明的形象、豐富的意蘊、深遠的意境被譽為鑲嵌在文學桂冠上的明珠。詩歌尤其是古典詩歌的語言與其他文學樣式的語言相比,更具凝練性、抒情性、跳躍性和含蓄性。那些經過精心錘煉的詩歌語詞可謂凝結了詩人心血,體現了詩人高妙的技巧,凝聚了詩人真摯的情意,因此鑒賞詩歌須先從這些精妙的語詞“破土”,然后才能在內容形象、表達技巧、思想情感等方面作進一步鑒賞。下面筆者試以人教版高中《語文》必修四宋詞單元為例淺談古典詩歌語詞鑒賞的教學策略。
一、分析字理
“(文字)本質上是一種意識形態的建構,是中華美學、藝術、哲學的濃縮,是中華文化的全息性存在。”漢字屬于表意文字,漢字字形雖不斷演變,字義也在不斷變化和豐富,但其諸多義項之間往往存在千絲萬縷的聯系。字理,就是漢字的構形理據,分析字理,就是分析漢字的構形,去追溯漢字本義或探尋其義項的演變過程和規律,從而發現漢字的文化屬性。在鑒賞古典詩歌的語詞時,我們可通過某些關鍵字詞的字理分析,發現漢字承載的文化內蘊,也可品味詩人煉字之妙,或化抽象為具體,或變艱澀為曉暢,或讓簡易顯蘊藉,也即所謂的“平字見奇,常字見險,陳字見新,樸字見色”,從而找到一條通往詩人內心深處的通道。
柳永的《望海潮》可謂詩歌版的《清明上河圖》,其中“羌管弄晴,菱歌泛夜”一句極具概括性地描繪出了杭州人民幸福和樂的生活。但學生對詩句中“弄”“泛”與音樂的搭配感到陌生,很難體味其用字的精妙,通過字理分析便可讓學生撥云見日,豁然開朗。“弄”是會意字,篆書為“”,下面的“”實為兩只手,上面的“王”為玉,“弄”字本義為玩賞美玉。學生可展開想象,弄玉人在把玩玉時定會時而翻轉,時而微握,時而輕撫;賞玉人的表情一定時而凝神,時而舒展,時而陶醉。一個“弄”字便可讓我們直觀地想象出賞玉人內心的激動與愉悅之情。“羌管弄晴”中的弄字也可如是作遷移體味,羌管的笛音也一定是起伏跌宕,時而清越悠揚,時而婉轉低回,笛音就這樣在晴空里高高低低,遠遠近近,急急緩緩,悠悠揚揚,我們也一定能想象吹笛人和賞玉人一樣的歡快的動作和愉悅的表情。同樣,“泛”字形旁為“氵”,《說文解字》解釋為:“泛,浮也。”其本義為“飄浮”“飄蕩”,具有輕而慢的特點,這和采菱姑娘們輕柔和緩、若有若無、時斷時續的菱歌何其相似,這樣也讓學生體會到菱歌也具有了水的輕柔純凈的質感。“弄”“泛”兩字將本來抽象的笛音和菱歌化為具體可感的情景,學生對杭州人民幸福快樂、自然和美生活的感受就更加真切,詩歌的語言美、意蘊美就更能人目入耳入心。
蘇軾的《念奴嬌·赤壁懷古》中“人生如夢,一尊還酹江月”一句是理解詞人思想情感的關鍵句,也是難點句,其鑒賞可以通過“酹”字尋找突破。“酹”篆書為“”,字左邊的“酉”字為酒杯,也即“尊”,而右邊的“寽”實際是兩只手,“酹”字會作雙手捧著酒杯之意,可見酹酒人心懷莊重與敬意。人教版教材將“酹”注解為“把酒灑在地上以示憑吊”,也即表示祭奠,一個“酹”字可見蘇軾情感的肅穆與莊重,面對江月,他在憑吊周公瑾這樣的英雄,也在祭奠自己心中的理想。“人生如夢”,此時,蘇軾也有了如夢初醒的感覺,被貶黃州時的落寞,年華逝去的惆悵,功業難就的失落,一切都漸趨于沖和平靜,蘇軾正在完成一次心靈的突圍。
現在很多簡化字已經讓我們很難辨識出其本義,在解析字理時,有時我們需要將簡化字還原為繁體字,如《念奴嬌·赤壁懷古》中描寫赤壁雄壯之景的有“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一句,“驚”的繁體字為“驚”,《說文解字》:“驚,馬駭也,從馬敬聲。”指騾、馬等因為害怕而狂奔起來、不受控制,現在引申為人的心理狀態,指害怕,精神受了突然刺激而緊張不安。站在赤壁古戰場,蘇軾思接古今,心意馳騁,仿佛置身于那恢弘壯闊的戰爭之中,刀槍齊鳴,千軍掩殺,萬馬奔騰,所以將“驚”字還原為繁體,既豐富了內容,又拓展了意境,我們更能體味蘇軾將眼前的江濤暗化為驚駭奔馬所帶來的強大視覺沖擊力。
二、舉類見義
經典古詩詞穿過悠遠的歷史,大浪淘沙,進入教材,走進學生視野,但因詩歌語言的凝練,表達的含蓄等特點,學生與文本和詩人進行跨越時空的對話存在諸多障礙,但“人類社會的言語不但帶動著語言一起運動,而且促使語言系統發生演變,使得語言成為一個極穩定又發展的系統。”語言有其穩定性,文化有其延續性,找尋到古今語詞相似相通的關聯,便可激活學生的想象和聯想,在咀嚼文字時,學生也就能較易讀懂詩歌內容,感受到詩人的情感。在鑒賞語詞時,我們可引導學生例舉他們熟知的例子,以期觸類旁通,聯通古今,《屈原列傳》中有“舉類邇而見義遠”一句,這種方法姑且稱為“舉類見義”法。
蘇軾的《定風波·莫聽穿林打葉聲》中,“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寫出了雨后天晴,夕陽斜照之景。“迎”字使用極妙,學生能判斷此處使用了擬人手法,那擬人有何妙處?有些學生的第一反應就是套搬慣用的“生動形象”之類的術語,或言之膚淺,或言之不全,甚或言之有誤,他們的思維和想象可能就此打住。“語感的敏銳,不能單從語言文字上揣摩,而要把生活經驗聯系到語言文字上去。”教學中可啟發學生先用“迎”字組詞,組出如“迎接”“歡迎”之類的詞語,這樣就回到了他們最熟悉的生活語言系統,再讓他們舉出生活中自己或他人在迎接、歡迎時的具體情景,學生就能感受到迎或被迎那種親切、熱情和溫暖之感,再將這種感覺回置到原詩,蘇軾遭遇自然和人生風雨后,被暖暖的斜陽迎著,那種被自然悅納的愜意、愉悅和坦然也就極易理解了。同樣,柳永《望海潮》中寫孫何“乘醉聽簫鼓”的“乘”字的鑒賞也可采用此法,由“乘興”等組詞,學生可聯系生活中類似情景,孫何游賞在自己治理的美麗富庶杭州城,那種興奮與陶醉便不言而喻了。
“舉類見義”的“類”除了來自學生的真實生活經歷,也可來自他們的閱讀經驗。如前文所說的“菱歌泛夜”中“泛”字的鑒賞,可引導學生回憶蘇軾的《赤壁賦》中“蘇子與客泛舟游于赤壁之下。清風徐來,水波不興”的句子,兩個語境中的“泛”字可作對舉理解,在“清風徐來,水波不興”的江面“泛舟”,舟的自由無礙、輕盈飄蕩和寂靜夜晚里菱歌的輕柔縹緲高度相似,一個具體,一個抽象,二者可作互補理解。這樣的比照既豐富了學生的想象力,又提高了他們的審美能力。又如在鑒賞柳永《雨霖鈴》中經典詞句“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時,可舉出《詩經》中“執子之手,與子偕老”來輔助理解。同是“執手”,一個是依依離別,一個是堅貞承諾,兩相對比,可讓我們深切體味到柳永和心上人離別時的難舍與痛苦。
三、替換比照
經典古詩詞中很多字都經過了詩人的千錘百煉,所謂百煉成金,“這一字”在這首詩里也只能是“這一字”,不可換作其他字詞,否則就會讓原句原詩失去魅力,或形象減了光澤,或情感變得寡味、或意蘊失去醇厚。比較才知優劣,教學中,可讓學生改詩,將關鍵字詞替換為其他近義字詞,然后認真比照,仔細玩味,找出差距,從而達到品析語詞的目的。
如李清照《醉花陰》中傳誦千古的名句“莫道不銷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一句,既然用了比喻手法,那“比”可否換作“似”或“如”?在進一步比較中,學生發現此處不能只簡單理解為比喻,也即非簡單的形似,李清照為什么要和黃花比瘦?詞人在用“比”字時,其潛意識中已將黃花當作了人,自覺比黃花還瘦,這當然是一種夸張,但這種心理恰恰是她獨居愁苦所致,本該與丈夫團聚的重陽佳節,李清照卻獨守空閨,寂寞相思,愁腸百結,以至有些恍惚,她將花擬人,只能與黃花相對,與黃花對語,與黃花傾訴,情至深處,自覺比眼前瘦弱纖細的黃花還瘦,心中有愁有怨,有嗔有憐。這已不是一個簡單的比喻,我們可以從“比”字中讀出更豐富的情韻和意味。
又如蘇軾的《定風波·莫聽穿林打葉聲》中“一蓑煙雨任平生”一句也是理解全詞的關鍵,那“蓑”字能否用“身”字替換,序言中不是有“雨具先去”嗎?沒有了蓑衣,那換作“身”字豈不更合詞意?通過“任平生”,學生較容易辨析出“蓑”具有雙關義,但“蓑”究竟比“身”好在哪里?蓑是雨具,是具體的物象,文字給我們傳遞的是具象的畫面,這和前面的“竹杖芒鞋”形成呼應,蘇軾已經從官場俗務中走出,從被貶的痛苦失意中掙脫,走進了淳樸清新的大自然,他已將自己看作了一個地地道道的農夫。自然、坦蕩、樂觀、豁達,這就是蘇軾設計的未來的自己,從“蓑”字我們讀出了蘇軾別樣的心理,也讀到了一個不一樣的蘇東坡。
替換比照能有效提高學生的鑒別力和鑒賞力,古詩詞教學中我們可精心設計此類教學環節,經常引導學生多角度、多層次賞析詩歌語詞,這種另辟蹊徑的鑒賞方法終會變成學生的一種自覺行為,也就培養了學生可以受用終身的能力。
[作者通聯:成都石室天府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