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縱觀漢語3000年歷史,可以清晰地看到:漢語雖然歷經大規模封建割據、大規模夷族入侵、大規模人口遷徙,以至方音分歧,但統一和融合始終是語言發展的主流,方言也成為漢語文化多樣性的沃土。
近日,中國現代語言學先驅張世祿《漢語史講義》出版,這是我國語言史研究的標志性創獲。它呈現給讀者的,不是一個一個漢語要素的演變史,而是漢語不同歷史發展階段的整個關系網絡。尤其可貴的是,張世祿把語言史看作社會史的一部分,為讀者立體展示了中國3000年宏大歷史背景中奔涌不息的語言長河。
3000年分合大勢
商代以前,我國黃河流域一帶的語言狀況十分復雜,可謂“五方之民,言語不通,嗜欲不同”(《禮記·王制》)。據傳黃帝時中原有萬國,夏時三千,周初分封的諸侯也有八百。每一“國”(實為部落)都有自己的語言。殷商時期,既有流動性很大的游牧群體,又有比較固定的農耕生產群體。殷王朝多次遷都,政治經濟和文化的中心很不穩定,活動范圍廣泛,但殷氏族的語言卻非常強勢。
周以后,由于中央集權的國家形態逐漸形成,漢語的歷史發展大勢是統一。先秦時期,漢族逐漸形成,形成了漢語最早的共同語形式——“雅言”,且通用范圍已經相當大。無論是甲骨文、金文還是《詩經》、諸子百家遺留下來典籍,都可以證明,那時的語言呈現出了一致性。
值得一提的是,3000年來,漢語共同語的發展隨社會的演進而波瀾壯闊,從未中斷。在這一過程中,漢字擺脫了各地的發音,以形表意,聯系起九州方言的語義世界,將其整合為中華民族統一的意識形態。
由于國家幅員遼闊,長期處于割據狀態,各地區政治經濟文化發展不平衡,漢語方言的分化日益加深,形成了語言世界的離心力量。因此便產生了這種現象——隨著共同語的形成,漢語方言的融合趨勢加速。但在融合競爭中勝出的方言卻更為強勢,方言之間的差異在不斷擴大。
表面上看,漢語的歷史發展過程,呈現出“統一”和“分化”兩條平行線。實際上,“分化”始終從屬于“統一”。
漢魏以后,內憂外患雖然使當時的社會通語“南染吳越,北雜夷虜”,但隋朝的統一結束南北割裂局面后,經濟文化的繁榮又對統一的文學語言提出了迫切需求。以傳統的讀書音為基礎的《切韻》音系在政府的推行下深入人心,極大地穩固了共同語的地位。當南宋時期穩固的《切韻》體系逐漸脫離了實際語音,又有新的語音規范“中原雅音”——以黃河流域為中心的官話應運而生。12世紀后,中國政治經濟文化的中心在大都(今北京),北方話的勢力越來越大,并隨政治軍事力量傳播全國各地。
近代資本主義起步后,共同語上升為主導方面,控制和銷蝕著漢語方言的分化趨向。晚清以后的白話文運動、國語運動更加速了全國性的語言統一。中華人民共和國的成立,為漢語發展高度統一的民族語言創造了條件。
3000年中國社會發展史
漢語史發展的歷史分期,在本質上是語言問題,還是社會問題?
中國社會發展至上古時期,漢語基本詞匯的格局已定型,包括自然現象、人體、親屬稱謂、人稱代詞、生產和生活用品、數詞和量詞等。
詞匯的雙音化發展已成趨勢。《詩經》中有大量雙聲疊韻詞。先秦時期,漢語詞匯中除了大量反映漁獵、農業、手工業的詞匯外,還出現了反映商業和社會制度的詞匯,如母系、禪讓、井田、階級統治等制度,以及反映祖先崇拜、天文歷學、醫學農學、諸子百家等方面的詞匯。秦漢時期,詞匯全面反映了當時的官吏制度、刑法酷政,以及秦統一后的各項重大改革。
在漢代,教育事業、宗教思想、農耕水利的新發展都在詞匯上有充分表現,手工業的許多重大發明,如紙張、瓷器、玻璃以及張衡的渾天儀,都反映在其中。
進入中古時期后,漢魏六朝政治腐敗、社會動蕩,戰亂和災禍持續數百年。一方面,大批北方人避難遷徙南方,北方語音在與南方語音混雜的過程中流失了一些特征;另一方面,北方地區受“夷族”侵略,少數民族語言也影響了北方語音。這些變化固然肇因于語音發展的內部規律,但它們發生的時機也具有深刻的社會原因。詞匯方面,一大特色是外來詞匯的大量輸入,包括佛經翻譯中的外來詞和與外族交往中的外來詞;另一大特色是大批口語詞匯出現在新書面語中,至唐代的敦煌變文中更加明顯。
13世紀至20世紀50年代為漢語近代期。這一時期初期,北方共同語區域由于長期戰亂,大量人口南遷,語言發生又一次混合。此后,隨著全國政治經濟和文化中心的穩定,近代漢語在以北京為中心的北方話基礎上形成發展起來,逐漸成為現代漢民族的共同語。原來以汴梁一帶官話為標準的中原雅音,逐步被北方官話取代。明清白話文小說《水滸傳》《西游記》《儒林外史》《紅樓夢》等用北方話撰寫,也有力推動了北方話詞匯的發展和廣泛傳播。此外,鴉片戰爭以后的外來詞,尤其是英語和日語詞匯,大量被漢語吸收。
正如張世祿所說,世界上現有語言的歷史,很少有超過1000年的。漢語歷史悠久,世界上其他國家的語言望塵莫及。縱觀漢語3000年歷史,我們可以清晰地看到:漢語雖然歷經大規模封建割據、大規模夷族入侵、大規模人口遷徙,以至方音分歧,但依靠統一的國家體制和意志,依靠表意漢字形成的穩定的向心力量,統一和融合始終是語言發展的主流,方言也成為漢語文化多樣性的沃土。在數千年的演變歷程中,漢語語音趨向簡化,語法趨向精密復雜,詞匯則依靠雙音化的節律和字與字的意合,不斷創造出豐富的本土詞匯和外來意譯詞匯,形成生生不息的人類語匯景觀。
(《光明日報》2020.12.16 申小龍/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