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七月的母旦村在太陽炙熱的熏烤下,冒著縷縷青色的煙。幾只麻雀在山路旁的電線桿上嘰嘰喳喳,從電線的一頭飛到另一頭,瀟灑地展翅到紳士般墜落,整個過程像一幅簡潔單調的印象畫般玄妙。順著山路的東南方向行走,再越過一座五米多高的小土丘,呈現在眼前的是一道波光粼粼地散發著神秘光輝的山陰河。山陰河什么時候開渠的,這里的鄉民都不知道,連最長壽的108歲的老人王鳳琴也不知道。自打他們出生,那條河便四季如春般流淌著,任憑人們把屎尿等污穢物倒進去,它依然清澈見底。山陰河不知不覺中被母旦人奉為神靈,他們堅信山陰河里一定住著一位河神,履行著保護山村的使命。
每逢夏天,張家的娃和李家的崽們便脫了三角形的大布兜,像一條條魚般迫不及待地投入到山陰河的懷抱。
“那是什么,我的媽呀!”張家的娃尖叫了一聲,一股水順勢流入他的喉嚨中,他反胃似地吐了一口,咂了一下,皺起了眉,有一股腐爛的惡臭味。
一塊一米多長的物體漂浮在水面上,正向幾個娃嬉戲的方向緩緩而來。哪里來的長木頭,李家的崽揉了一下眼。木塊愈來愈近,惡臭也愈加濃烈,幾個小屁孩一邊捏緊鼻子,一邊用水潑打對方。不知道誰叫了一聲,“瞧,是一個人!”
五分鐘以后,山陰河旁圍滿了各色人,人們竊竊私語,每個人的臉上都呈現出蒼白不安的神情。那具怪異的物體在河流的轉彎處被幾塊黑石擋住了繼續漂流的夢想。這是一具長約一米八的男性尸體,衣服已經被水流沖擊得不知去向,近乎裸體,健碩的胸肌,修長的雙腿。該男子面貌已經模糊不清,眉宇處威武的氣息若隱若現,穩穩地躺在山陰河的水面,像一具風化千年的化石。
人群中從靜默到蜚聲一片,一個白衣少女“啊”的一聲后,暈倒在河道旁。幾個壯漢把她抬走后,人們依然在滔滔不絕,孩子從母親的懷里掙脫開,唱著山歌相互追逐起來。
(二)
夜的眼在母旦村的所有山坡上睜開了,清靜的星輝籠罩著黑暗中的母旦村。一陣嘹亮的歌聲隱隱約約地回蕩著母旦村的每一個角落,空氣中混合著露水跳動的節奏。
妹從哪里來
哥往哪里去
妹似星月美
哥把轎兒抬
……
阿蓮正躺在床上,像條肥鯉魚般扭轉著腰肢,那回聲像水蛭般鉆進她的血管,她的大腦在放電影,自己填詞作曲,像溫習女紅般一遍一遍地。不止是阿蓮,整個母旦河的成人都是一幅憔悴不堪的模樣,失眠是一種傳染疾病,蔓延,蔓延。
她穿著白色短袖襯衣,圓盆似的臉蛋上嵌著一雙詭異的眼睛,時不時地一低頭,再一抬頭,那眸子里的光變讓人不寒而栗,她的頭發卷著散落在肩上,一圈一圈地。她本是一個瘦弱外向的女孩,以往每年麥收季節,她總是憑借瘦弱的胳膊揮動著鐮刀,那氣勢不亞于一個大小伙。可近來,她越發沉默了,她的父親每逢別人上門提親時,總是搖了搖頭,滿臉的皺紋像波浪般洶涌著。
午后時分,她一個人站在屋檐下發呆。一個光腦袋的娃,正拽著她右手腕上的紅絲帶不放,那娃自討沒趣,一轉眼屁顛溜走了。那根紅絲帶在七月的天空下,鮮艷奪目,驕傲地纏繞在阿蓮的手腕上。她的胳膊和腰肢在短短的時間里迅速膨脹,如發酵的面團,從上到下變了個樣,以至于她父親看他時的眼光,充滿著懷疑,山里的野漢子多得像山上的野果。周圍的姑娘都笑話著,“瞧她的屁股,瞧她的臉,跟吃了炮彈一樣……”
七月,是個擾人的季節,對于母旦河的年輕姑娘來說。
妹從哪里來
哥往哪里去
妹似星月美
哥把轎兒抬
……
阿蓮撫摩著那條紅絲帶,上面依稀寫著幾個小字。她的眼神呆滯,突然把手腕上的紅絲帶猛地扯了下來,揉成一團,塞進手里,整個動作暗藏著殺氣。忽地,她又把紅絲帶一圈一圈繞著手腕上,然后似笑非笑地離去。
她房間的抽屜里有很多條紅絲帶,有十公分長的,有二十公分長的,有細的,有粗的,她像收藏家一樣珍惜著這些紅絲帶。有時高興的時候,便把紅絲帶扎在頭發上,對著鏡子,嘴角上揚。而如今她的嘴角掛滿了憂傷,整個人恍惚地行走。阿蓮的父親王老伯平靜的生活到頭了,他開始拿起床下滿是灰塵的煙斗,從早到晚,坐在石階門口,從空洞的嘴里和鼻孔里釋放所有的憂傷。
母旦河有很多古老的傳說,據說未婚的有豐姿的女子要是被山精石怪看上,便會迅速發胖,直至懷孕,生下的不是人,而是一陣氣體,隨后該女子就也同氣體一起蒸發了。王老伯瞧著發福的女兒,心頭酸痛的老淚縱橫。對于母旦村的其他傳說,阿蓮也是有所而聞的。當一個女子愛慕一個男子時,便用紅絲帶纏住他的一根頭發,然后在絲帶上寫上他的名字,男子就會終生不渝地愛她,如若男子變心,將必死無疑。這個傳說咋一聽,令人心驚膽跳。阿蓮是個聰慧的女孩,到了十七歲的時候,她和其她女孩一樣沉浸在山歌里的不能自拔。
(三)
幾個月前她在山陰河里洗衣服。那天她穿著紅色毛衣,馬尾辮上輕柔地環繞著紅色的絲帶。突然,一陣高亢的男高音響徹耳邊。
妹從哪里來
哥往哪里去
妹似星月美
哥把轎兒抬
……
五月的母旦村像位多情的少女,熱情又不失矜持。山上的野果子散發出爛熟的膩味,山坡上的桃樹恣意搖曳著。阿蓮一抬頭,發現身后站在一位高大強壯的小伙子正對著她傻笑。連阿蓮自己也不知道,到底是迷戀他的歌聲還是迷戀他的人,但是有一點她可以確認的,但是每晚的夢中,他總是傻笑著唱著山歌。
阿蓮開始打扮起來,每天都扎著紅絲帶,像只嬌媚的百靈。那樣的日子在幽會與對唱中延續了整整數月。阿蓮的心比繡花針還細,她按著傳說中的方法聰慧地完成了那件事。王老伯看著女兒每天都把甜蜜掛在臉上,仿佛也知道了二三,但終究沒開口去問。
深夜母旦村沉寂在夢的恩澤中,白天的炎熱瞬間蒸發,清涼的空氣里籠罩著愛戀的氣息。阿蓮像往常一樣,趁父親睡熟之后。溜出家門,朝山林深處走去。那歌聲又悠遠地飄蕩起來。可是今天的歌聲,似乎不是為了阿蓮而唱,當她看見她的男人和一個女人像水蛇般抱在一起,她心里夢里的那頂轎子順著山坡滑落而下,阿蓮的心也和那頂轎子一樣粉身碎骨。
第二天晚上,她做了一個夢:夢中她被無數條紅絲帶纏繞著,她想掙扎,但是絲毫沒有力氣。天亮醒來后,她便變成了另外一個人。那纏綿的歌聲在六月的天空下蕩然無存,阿蓮的眼睛空洞得讓人畏懼,整個人卻一圈一圈的膨脹,像個待產的孕婦。
阿蓮日漸豐滿的身體,讓整個母旦河都憂心忡忡起來,有關山精石怪的傳說沸騰了。阿蓮暈倒的那瞬間,再次堅定了村民的臆斷。七月中旬的時候,王老伯的父親拉扯了嗓子,在村邊高喊著:阿蓮,不見了……村民們交頭接耳,發出嘆氣聲,隨后便各忙各的。
張家的娃,李家的崽迎面跑來,唱著:
大肚婆
大肚婆
扎著紅絲帶
可惜沒人愛
大肚婆
大肚婆
藏著紅絲帶
可惜沒人買
山陰河還是靜穆如初地流淌著,像個慈祥包容萬物的圣人。兩旁的柳樹隨風搖擺,細長的枝條上系著一根根紅色的絲帶,在七月的季節里跳著火熱的舞。
作者簡介:秦安國,男,文學碩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