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華大學,北京 100091)
禪宗思想對中國和日本的藝術,有著廣泛而深刻的影響力。禪宗思想在藝術設計中的應用備受關注。談道禪宗思想和動漫影視的結合,從作品上講,已有的影視動畫中不乏具有“禪意”的片段,但是將這些成果總結并系統梳理的論文仍然鳳毛麟角。
眾所周知,禪宗本是宗教的一種,并不是美學,因此談道禪意美,首先就必須直視禪和美的關系,本文第一部分將淺析禪宗修行體驗和審美活動的高度一致性。在影視動畫中,除了美術風格,視聽語言對禪美意境的塑造也功不可沒,視聽語言帶給觀眾的是“審美體驗全過程”而非僅擺出“審美意象”本身。因此,本文主旨在于,將禪宗修行語境下的審美活動,通過視聽語言移植到影視動畫中,使得觀眾也能自發進入到審美活動中,感受到禪境之優美。
“禪”來自中古音dhyana(靜慮)的音譯,禪宗以覺悟眾生心性本源為主旨,又名“佛心宗”,它是中國佛教中流傳最長,影響力最大的宗派①[1]。禪宗本身并非美學,正如《禪宗語言》一書所說,坐禪的目的是通過對自身內心空寂或清凈的感受進行體驗,從而進入一種’不生亦不滅’的無差別的終極境界②[2]。此處,有關禪宗修行過程,我借助吉州青原惟信禪師的描述:
老僧三十年前未參禪時,見山是山,見水是水;及至后來,親見知識,有個入處,見山不是山,見水不是水;而今得個休歇處,依前見山只是山,見水只是水③[3]。
依據這句話,禪宗修行分為三個階段。第一階段,沒有開始修行的時候,見山是山。第二個階段意味著開始修行,即修行者覺察到自我意識(我執)和慣性思維(法執),靜靜地讓這些雜念逐漸熄滅,使一切妄想由燥趨靜,使心中的任何念頭都平息下去④[4]。修行的第三個階段是“悟”的階段,主體不但能做到禪修時心靜如水,還能做到日用平常時時刻刻心無雜念。這時借用繆家福的話講,就是“出世間”與“入世間”的嚴格界限被模糊,主體與客體和諧統一, 物象與心象化合而成意象⑤[4]。
禪宗修行三個階段和審美活動中的“靜觀說”還有“距離說”非常一致。“靜觀產生審美體驗”的觀點,由叔本華提出,“審美靜觀”是指從人的意志和欲望的束縛中獲得暫時解脫的一種審美方式,靜觀說著重強調以下三點:
1.審美不同于觀看事物的普通方式,即放棄對事物的習慣性概念思維;
2.審美是實現自我與審美對象融為一體,分不清哪是自我,哪是審美對象;
3.審美主體與意欲一刀兩斷,超越了個人的意志和欲求⑥[5]。
第一點和第三點,和禪宗修行的第二“離相”階段很類似,靜觀學說的第二點則體現了禪宗修行的“悟”,在人和景物融合的過程中,主觀情感被移情到景物當中,成就了美的意象。
除了靜觀產生審美體驗,心理距離也是審美體驗產生的必要條件的,瑞士心理學家愛德華·布洛指出:“心理距離是把主客體之間的種種其他現實的關系在心理上拉開距離,防止或削弱這些方面的活動進入審美意識⑦。”心理距離的產生是主體拋開景物使用價值,語言定義的結果。在禪宗修行中,抱住這些價值、定義不松手,就會陷入前文講的慣性思維“法執”當中,第二階段離相的心境,是心理距離的產生的必要條件之一。
視聽語言是口頭語言和書面語言外,以電影電視等為載體的新語言體系⑧[6]。視聽語言包含景別、構圖、場面調度、聲音、剪輯等多個要素分工,本節結合影視和動畫中傳達“禪意美”的片段,從蒙太奇和聲畫關系兩個角度入手,分析將電影中景物轉化為禪美意象的方式。
夢工廠2009年上映的《功夫熊貓》是以中國元素為題材的三維動畫電影。師父教熊貓在圣地練功的片段中,巧妙利用場面調度以及剪輯的蒙太奇手法,將練功的草坡渲染成為壯麗而幽深的功夫圣地。片段鏡頭如下:

圖1 動畫電影 《功夫熊貓》 美國 夢工廠 2008年
這個片段的三號鏡頭中,熊貓一邊抱怨:“大老遠帶我來這里就是為了洗個澡?”一邊用水清洗腋下。這個鏡頭起到欲揚先抑作用,先以圣潭的實用功能誤導觀眾,在四號和到五號鏡頭中,師父提醒熊貓,水潭是“圣潭”不得洗澡,這句臺詞也同時提醒觀眾拋開水潭的使用價值,為功夫圣地作為審美意象營造出了“距離”。
七號到十號鏡頭看似是長鏡頭,實際上則是巧妙的夾剪。相機先是對準熊貓驚訝的臉,然后快速向上移動,平視變成了俯視,功夫圣地像小島一樣完全展現,隨著鏡頭繼續拉遠,小島變成一個圓形,圓形又變成太極圖,太極圖拉遠又變成烏龜祖師的瞳孔,然后鏡頭繼續拉遠,如八號畫面,展現全景烏龜練功,然后烏龜騰空高高跳起,鏡頭由平視變成仰視,烏龜落下的時候變成了現在的師父。這個鏡頭看似沒被切斷,實則是三個鏡頭的拼合,這個蒙太奇展現了同一地點,烏龜和師父兩代人物在此練功的情形。這組蒙太奇完成了時空的轉化,觀眾從俯視小島的全局視角過渡到現在的師父看當年烏龜練功的視角,最后順滑地過渡到現在的熊貓看師父練功的視角(鏡頭十二),三個視角的順滑轉化讓觀眾在靜觀的同時,與功夫圣地融為一體,分不清到底誰在看,時間消融,好像現在的師父就是當年的烏龜一樣,現在的場景就是當年的功夫圣地。由此,剛才熊貓打滾洗澡的水潭草坡在觀眾心中成了審美意象,影片片段也完成了對此地崇高感和美感塑造。
巧妙的音畫關系能使觀眾從看故事轉化為對審美意象的品讀。犬之島這部日本定格動畫電影,講述的是環境污染下人狗共生的故事,全片的電影美術設計日本美學特色。犬之島整部片子的背景音樂非常以有節奏的打擊樂為主,很少用到小提琴以及鋼琴帶旋律的演奏。不管敘述什么情節,片子主要采用平視和正俯視的固定鏡頭。這種配樂和這樣的鏡頭相組合,非常有形式感,尤其這個介紹“智者狗”不足半分鐘的片段,視聽語言將觀眾從緊張的故事中拽出來一個休歇片刻,欣賞禪宗意境(如圖2)。

圖2 動畫電影 《犬之島》 美國 福克斯探照燈公司 2008年
一號鏡頭中幾只狗正在聊天,聲畫同步。突然傳來一聲鈴鐺響,四只狗一起往畫面外張望,背景音樂戛然而止,只剩下風吹草動環境音。二號鏡頭是四只狗的主觀視角,是12秒的固定鏡頭。固定鏡頭利于觀眾靜靜觀賞場景。這個隱藏著草地的場景是對日本禪宗臨濟枯山水庭院的模擬。此時,電影用引磬三聲“叮”來模擬兩只智慧狗的狗鈴聲,這三聲悠長的引磬起到了象征的作用(引磬聲通常用在寺院里,是禪修、早課誦讀的下課休息信號)。這樣的聲音和靜止畫面的配合,把人從剛剛緊張的劇情中拔出來,聽覺上的寧靜伴隨視覺上的靜止,觀眾開始“靜觀”,重新審視這塊草地,三號鏡的背景音樂是有鼓點的大提琴單音彈奏,音樂和畫面人狗神色相配合,展現主人公擔心后面有不明物跟蹤的恐懼心理。切到四號鏡頭時,背景音樂再次突然停止,兩只狗從草叢里走出來,此時畫面只剩環境音,在三號四號鏡頭對比下,觀眾感受到這兩只狗的神秘性,這種神秘性塑造出了審美距離,使得兩只草地上的狗儼然成為禪宗枯山水庭院里的兩個僧侶,觀眾自發感受到了日本禪宗美感,也體會到這兩只狗是“禪師”“智慧”的象征。
電影的畫框,是視聽語言的概念前提,畫框是藝術欣賞空間和真實世界的分界線,聲音可以打破畫框的界限,讓人不但欣賞到影片中的審美意象,還能產生無限遐想回味,這一點在2013年上映的《一代茶圣千利休》電影結尾得以體現。千利休剖腹自盡后,妻子整理千利休茶具遺物的鏡頭是全片結尾點睛之筆。這系列鏡頭如圖3:

圖3 電影 《一代茶圣千利休》 日本 東映株式會社 2013年
一號到三號畫面是一個長鏡頭,展現妻子用千利休遺留的茶具沏茶,但是這個長鏡頭多半時間都聚焦在妻臉部,這樣的取景讓觀眾更加能關注到妻子的心理活動而非動作。整個片段都是音畫分立,畫外音既是妻子的獨白,也是本片千利休美學的總結,以下摘錄其漢譯臺詞:
格子拉床、小爐床
土制的柱子和天花板圍成的壁龕,
彎腰才能穿過的小門
凡此種種,莫不為美
皆為我夫千利休對茶道的極致追求
沉穩的鋼琴抒情獨奏一直伴隨一號到三號畫面,觀眾得以靜靜觀賞妻子沏茶。畫面對妻子沏茶時頭部,肩膀,大臂的動作進行細膩描繪,這個視角和取景的鏡頭在片子中反復用于描寫千利休沏茶神色,鏡頭在結尾再次這樣組織,暗示出千利休已不在人世,千利休當年沏茶,和妻子當下沏茶動作產生了對比和審美距離,在觀眾心中,沏茶的動作由敘事作用轉化為審美意象。背景音樂在四號鏡頭停止,只剩下畫外音(漢譯):
但他卻從未告訴過我
我最想知道的
通過影片前面的交代,觀眾明白,片中妻子最想知道的,指的是千利休曾經默默喜愛的高麗女子,這個高麗女子象征“美”,也象征著千利休獨特茶道意境。妻子說完這句話,目視遠方,聲音靜止,妻子看向遠方的視線打破電影畫框,觀眾從欣賞畫框內的表演,轉向回憶起畫外高麗女子之美,正在此時,全篇殺青,音樂從鋼琴最具抒情旋律之處響起,其音量始終飽滿,讓觀眾在禪茶美麗意象的回味中,結束影片的觀看。這個鏡頭的聲畫配合將電影的敘事轉化為觀眾心中的審美意象,從而自然而然地傳達到影片的核心價值觀——禪茶意境之美。
本文在探討禪宗修行和審美活動一致性的基礎上,嘗試分析視聽語言在部分電影片段中的意境塑造作用。本文主要從畫框構圖、蒙太奇、聲畫關系角度進行剖析,但是視聽語言遠不止本文列舉的幾方面,本文作為一篇初步探討,而視聽語言其他方面對審美活動的促進作用,還需日后更豐富,更深入的研究。
注釋:
①方立天.佛教哲學增訂本[M].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1:40-41.
②周裕鍇.禪宗語言[M].浙江人民出版社,1999:12-13.
③普濟.五燈會元[M].朱俊紅.點校.海南出版社,2011:1537.
④繆家福.禪境意象與審美意象[J].文藝研究,1986,issue05:77-83.
⑤繆家福.禪境意象與審美意象[J].文藝研究,1986,issue05:77-83.
⑥彭玲.影視心理學[M].上海交通大學出版社,2006:138.
⑦彭玲.影視心理學[M].上海交通大學出版社,2006:139.
⑧邵清風.視聽語言[M].中國傳媒大學出版社,2013: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