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利
2020年1月期的《世界建筑》以新近設立的“世界未來城市計劃”(IUPA)獎項為主題,研討在近年世界各地城市出現的以直接作用于居民生活質量提升的城市更新實驗。對國內城市更新領域頗有建樹的規劃師與建筑師進行的訪談正是這一研討的一部分。在此,我們的訪談對象是北京市建筑設計研究院有限公司總建筑師、北京市戰略科學家、國家特聘專家吳晨。

吳晨
北京市建筑設計研究院有限公司
總建筑師
首鋼集團總建筑師
北京市戰略科學家
國家特聘專家
WA:每個建筑師從學業完成到確定自己的實踐生涯方向都有一個過程,一般要經歷或多或少的試錯與轉折。您在學業完成后是否經歷過選擇性困難時期?是什么使您在10年前就確定以城市更新為自己的主要實踐方向的?
吳晨:我的職業道路主要經歷了英國求學、國外工作、歸國服務幾個階段。1995年我在英國攻讀建筑學,經過艱苦的努力與磨練,通過了英國職業建筑師教育的系列考試,在世界上最早設立注冊建筑師制度的國家,成為首位獲得英國注冊建筑師資格的大陸建筑師,后來又成為英國的注冊規劃師。雖然學習、工作和學術追求的經歷異常艱辛,但因人生的方向明確而堅定,所以整個過程一直充滿著陽光與期待。
現在回想起來,似乎在人生、學術和實踐生涯中,沒有遇到過太多選擇性困難。迄今為止的選擇,都是在當時、當地和特定場景下,經過審慎分析后的一種必然,當然更多是執著的堅持。
因為這還是順應了國家的需要和自己的喜好,沒有逆勢而為,如果是自己不開心的選擇,就不可能執著和持久。一直以來,我始終充滿干勁兒地沖鋒在工作的第一線,在紛繁變化的環境中,嘗試不斷總結和把握事物發展規律,能夠比較理性地考慮和處理問題,從而形成判斷與選擇。
2002年,我35歲的時候,在中國首次提出了“城市復興”理論,在確定以“城市復興”作為主要學術研究和實踐領域后,17年來堅定不移地進行理論的推廣、技術的創新和實踐的驗證,不斷推動城市復興領域的技術積累和價值創造,這一過程從未停歇,今后還將繼續推進。
在建筑的創作上,希望不拘泥于某一種類型。除了在海外工作時,在英國和亞洲其他國家和地區的諸多項目之外,回顧近20年來我與國內建筑師合作期和歸國工作后的經歷,表明了在理論和設計方法創新上探索的持續性。35歲作為外方主創中標中石油總部大廈,這在當時號稱中國第一總部建筑;36歲作為外方主創中標北京南站,開啟了中國高鐵站房設計的序幕;37歲作為外方主創中標亞洲規模最大的高鐵站房——廣州南站;39歲中標完全由中國人主持設計的面積最大的高鐵站房——南京南站;42歲主持首鋼總體城市設計;43歲率領北京市建筑設計研究院及顧問團隊,贏得了號稱中國最大規模的設計招標,主創中標并命名了北京的最高建筑“中國尊”,這是中國建筑師主創設計并建成的最高建筑;44歲,開啟了“北京坊”的設計序幕。這林林總總,都是機遇與選擇,但其實更多的是探求與堅持。
WA:從Team X自內部推翻CIAM初期的功能主義城市起,在過去的半個多世紀時間里,關于人性化的城市空間形態的理論很多,從設計學的凱文·林奇(Kevin Lynch), 柯林·羅(Collin Rowe),到社會學的簡·雅各布斯(Jane Jacobs),亨利·列斐伏爾(Henry Lefevre),到理論與史學的阿爾多·羅西(Aldo Rossi)等。您最認可的城市設計理論有哪些?為什么?
吳晨:我個人認為,無論規劃、建筑還是景觀,都是實踐性的學科,其理論與方法的正確性,都要在實踐中、在社會經濟的發展中進行檢驗。上面提到的這幾位學者,在學術界獲得了普遍的尊重,他們的思想和理論,也影響了我的世界觀形成。
在英國完成學業后,我曾在羅杰斯勛爵(Lord Rogers)的事務所短期工作,后又在法瑞爵士(Sir Terry)的團隊中長期錘煉,參與了從規劃到建筑設計的眾多項目,經歷了從建筑師到設計董事的所有技術級別的歷練,獲得了異常寶貴的人生經歷和專業經驗。理查德·羅杰斯(R. Rogers)和泰瑞·法瑞(T. Farrell)都主張“以城市設計為先導的城市更新”是地區可持續發展的基礎,并且都在城市發展的政策方面頗有建樹。這兩位建筑旗手的學術思想、理論與實踐,潛移默化地影響著我,經過長期的沉浸和辯證的汲取,是逐漸形成自身學術觀點與創作能力的重要養分與土壤。
特別要向大家提及一本著作 《城市即人民》 (The City is the People),可能在國內的關注度并不高,但它于我卻非常重要。美國紐約市前市長亨利·S·丘吉爾(Henry. S. Churchill)具有建筑師背景,被認為是城市規劃領域的思想者和實踐者之一。1945年,在他卸任市長后,憑其多年大城市管理的心得,寫成了《城市即人民》一書。“一座城市的社會和物質環境的質量狀況,實際上是由她的人民最終決定的”“城市規劃對于人類的精神來講是一個重要的催化劑,它可能,而且非常可能,給人們帶來一個充滿美感的環境。隨著我們對周圍環境的認識越來越清晰,對享受的追求越來越提高,幸福已經成為生活的一份財產……”每每讀來,都特別有感悟和觸動。

1 中石油總部大廈

2 北京南站

3 廣州南站

5 首鋼高線改造后夜景(攝影:柳笛)

6 中國尊(供圖:施工總包方—中國建筑第三工程局有限公司)

7 北京坊(供圖:北京廣安控股有限公司)
WA:在評價一個城市更新項目(完成的項目或正在進行的設計方案)時,您采用的衡量標準是什么?優選項是什么?
吳晨:城市更新是項目、是過程;城市復興是藍圖、理想和愿景。在這個過程的探索和愿景的實現中,建立評估體系具有重要意義。我們對于城市更新項目衡量的標準,一定要跳出傳統的建筑師固化思維,不僅僅要關注物質空間和型體環境的改善,而要同時甚至更為重視城市更新項目在文化、社會、經濟與生態環境等方方面面對城市發展所作出的積極貢獻,只有這樣,才是實現城市復興的有效路徑和追求目標。
近期,我們在為北京市編寫《首都國際人才社區建設導則》時,提出了打造“宜居環境、創新事業、生態低碳、交通網絡、教育文化、鄰里交往、醫療健康、服務配套、管理治理”等九大場景,在這九大場景的統領下,又構建了37項中類和123項小類組成的指標體系,這在某種程度上,可以認為是對城市更新評估體系確立的一種嘗試。
一個好的城市更新項目需要將設計融入到城市的規劃和生活中去,讓城市持續并有序發展,讓人民體會到城市生活的美好,從而達到城市復興的目的。“就像音樂最終要回到耳朵一樣,它要強調的是聽覺的快感而非僅僅是內容的哲理,建筑也應該回到眼睛。”這是很早以前我在一篇建筑散文中寫到的。
WA:您兒時生活的北京和目前的北京顯然是不一樣的,我們甚至會質疑這兩者之間是否還存在可比性。現在回過頭看,小時的北京、成長的環境對您在北京實踐的追求與愿景有什么樣的影響?
吳晨:我兒時北京的城市印象由3個畫面疊加而成。
首先印象最深的是清華校園,它包括融入了西方古典空間軸線和建筑風格的教學核心區、體現皇家園囿尺度與精美的辦公核心區,甚至還有受前蘇聯建筑影響的體型雄偉的主樓院系辦公區域。第二,是京西的三山五園,它是中國傳統山水文化和美學的集中體現,每每在夕陽西下時分,你一定會被這瑰麗的景象所感染。第三,則是北京老城規范有序的街巷肌理及縱橫交織的胡同,如果駐足仔細聆聽,仿佛還能聽到蟬鳴和鴿哨的回響。
因此,北京給我帶來的感受是一個傳統和現代文明、中國與西方風格、自然山水與井然有序融合交織的城市印象。雖然時過境遷,但北京所蘊含的場所精神還在延續,而這種印象也直接影響著我的工作方式和態度。在我們的思考與創作中,逐漸形成了嘗試以更加寬廣和多重的視角去審視、看待和把握設計的模式,既要尊重文化的傳承,同時還要融合現代技術與生活方式并賦予新的時代創新精神。
WA:北京坊、雨兒胡同和首鋼從尺度和時間跨度上講都是截然不同的項目,但也都參與著北京的當代性和復雜性的定義。您如何看待這3個項目?哪一個挑戰性最大?
吳晨:這3個項目挑戰都非同尋常,時空跨越也漫長,但其核心都是長期的堅守。
繼2002年我在國內首次提出“城市復興”的理論框架之后,一直在尋找和等待機會,希望將其付諸實踐與驗證。2004年,原北京市宣武區領導在看到我的相關文章后與我進行了接觸,我們共同認為“城市復興”與大柵欄歷史街區的未來愿景高度契合。在以“危改”為北京舊城主要發展模式的當時,“城市復興”是一種具有戰略意義的理論創新。
由于當時尚未全職在國內工作,我就與清華大學建筑學院吳唯佳、朱文一、單軍等多位老師和研究生進行合作,開始進行“大柵欄地區保護、整治與復興”的規劃設計工作,規劃分為兩個階段,歷時5年完成。后來這里也被稱之為“北京城市復興的原點”。以 “城市復興”為理論基礎和城市設計為工作平臺的方法與模式,對后續《北京城市設計引領下的規劃設計研究與規劃》編制起到了積極的帶動作用,建立了指導地區漸進式更新和全面復興的城市設計框架,以及與之匹配的責任規劃師制度,在規劃的數字化等方面,更是在北京進行了首次積極的嘗試。15年的時光已經過去,我們參與大柵欄地區的工作一直沒有停歇,持續到今天,還在持續性地推進技術創新工作并培養了一批優秀人才。
北京坊項目地理位置重要而敏感,緊鄰天安門廣場,是廣場南側的底景。在城市風貌的保留、民生的改善、產業活力的注入等方面都面臨很大挑戰。這個項目從大柵欄地區的規劃完成之后正式啟動,自2011年開始,歷時7年建筑竣工,先后經歷了深化城市設計、概念建筑設計和集群設計幾個階段。集群設計方法的提出,是老城更新與復興中又一模式方法的創新。在我們城市設計的框架下的全部14棟建筑中,由我主持總體設計工作,同時邀請7位著名建筑師共同參與北京坊沿街8棟單體建筑方案設計,形成“和而不同”的建筑群體風格。我們還與市民代表共同進行方案討論,積極推動公眾參與。北京坊 (一期)建成后,受到各方廣泛認可,成為“北京老城復興的金名片”和市民熱愛的北京活力公共空間。

8 北京坊整體鳥瞰(供圖:北京市建筑設計研究院有限公司吳晨工作室)

9 北京坊勸西廣場(供圖:北京廣安控股有限公司)
我們團隊參與南鑼鼓巷地區的工作始于2012年,這里完整的胡同格局自元代開始保留迄今。2016年我們以南鑼鼓巷地區為試點,為未來建設和管理提供依據,編制了《南鑼鼓巷歷史文化街區風貌保護管控導則》,這是北京發布的首個關于風貌保護的管控導則。2018年,經過長期的總結與凝練,我們提出了北京老城“共生院”的理念,連續幾年寫入政府工作報告,在北京老城復興的進程中,獲得廣泛共識。我們在南鑼鼓巷的工作以“共生院”理念為中心,圍繞“留住戶如何改善,騰空房如何利用”來開展工作,專題研究了大雜院騰退后的五大難題,對區域內騰空房統一規劃,根據歷史街區風貌保護要求以及每戶居民家中的不同空間特點和功能需求,進行“一院一方案,一戶一設計”, 努力探索四合院保護的新思路和新方法。2019年已完成了南鑼鼓巷、雨兒胡同共生院改造,周邊的3條胡同的改造工作也正在有序展開。這項工作,有越來越多的建筑師、規劃師和學者相繼參與進來,同時我們又發揮著整體設計平臺的作用。
2009年起,我開始帶領團隊對北京首鋼地區進行整體城市設計工作,通過10年的努力與堅守,我們成為新首鋼園區的建設者和轉型的見證者。2019年9月,為紀念首鋼百年華誕,召開了重要的“首鋼城市復興論壇”。在論壇最后的主題報告中,我回顧了過去10年的歷程,包括在首鋼總體城市設計、首鋼規劃批復、工業遺存風貌理念提出、冬奧組委落戶,以及后續TOD引領下的可持續發展,都可清晰地看到我們的技術支撐和參與。未來的新首鋼園區,在打造“城市復興新地標”的進程中,必將成為國際上老工業區轉型發展最重要的典范之一。
WA:首鋼目前的更新正在進入一個更開放和更多樣化的階段,更新的機遇和更多建筑師的參與在使首鋼更新進程變得更豐富的同時也使其復雜程度和難預見程度大為增加。現在看首鋼的更新,與您10年前進行更新總體規劃的最初設想相比,哪些是一致的,哪些是遺憾的,哪些是超出的?作為首鋼集團聘任的總建筑師,您對首鋼區域的未來有何預期?
吳晨:經過10年的持續積累和努力,新首鋼園區的轉型升級成效顯著,生態環境、交通設施、文化休閑、社會服務、產業結構等方面有了極大改善,日益受到國際矚目,成為首都西大門的重要節點。在新首鋼園區的第一個三年行動計劃內,我們將持續聚焦長安街以北區域,期待在不久的將來,這一區域能夠完整華彩亮相。
城市活力離不開文化、產業、社會和空間等方面的復合作用,是一項復雜的系統工程,首鋼園區的“活力復興”要順應以人民為中心的發展理念,以公眾需求為核心,提供多樣化的社會發展方式,有效地與城市周邊區域相融合,打造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的“首鋼樣板”。
新首鋼園區的“四個復興”(文化、產業、生態和活力的復興)的實現,需要發現、培育和創造具有帶動作用的新經濟發展引擎。新首鋼園區場地完整、周邊基礎設施良好,是城市發展難得的拓展空間,肩負著北京建設國際一流“和諧宜居之都”示范區的重任。適應新首鋼園區的產業功能落地,是園區未來實現“四個復興”的一個重要著力點。
新首鋼園區的城市設計與規劃,在保證總體方向和總量控制的前提下,一直以來都遵循動態深化的原則,這其實也是我們認知與實踐不斷提高的過程。我們對國外經驗有所借鑒,但更多是自己工作模式和設計理念的創新,這是最為難能可貴的。首鋼展現給社會的,不僅是驚喜,對于我們而言應該是一種順應事物發展規律的必然。就像在北京老城所推動的工作模式一樣,10年以來我們一直在搭建一個更為開放的平臺,在眾多規劃師、建筑師的參與下,新首鋼園區日益真正成為民族復興北京篇章的偉大試驗場。□

10 雨兒胡同鳥瞰

11 雨兒胡同24號院

12 首鋼總體城市設計(供圖:北京市建筑設計研究院有限公司吳晨工作室)

13 首鋼高線改造后(攝影:柳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