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譽銘, 關韶華
哈爾特穆特·羅薩(Hartmut Rosa)是當代世界知名的批判理論家,師從法蘭克福學派第三代領導者霍耐特,屬于霍耐特旗下批判理論新一代團隊的核心角色之一,在政治哲學、批判理論等方面都有極大的學術造詣。羅薩以“社會加速批判理論”和“共鳴理論”享譽國際,被譽為德國繼提出風險社會的貝克(Ulrich Beck)之后,當今最具原創性、最重要的社會批判理論家之一。羅薩從歷史唯物主義視角下的時間維度出發在對現代西方資本主義社會進行審視時,診斷出現代社會愈發顯現的“加速”特性,以此對社會加速的概念、表象和社會加速的原因、后果進行了系統的理論分析,形成了作為法蘭克福學派社會批判理論最新研究進展的社會加速批判理論。探究社會加速理論的發展軌跡并將其置于整個馬克思主義發展之中,有利于我們深入把握加速理論的理論特性,明晰加速理論的合理性和局限性所在,挖掘其蘊含的學術價值和重要意義。
當代社會是一個秩序井然、紀律嚴明,具有嚴格體制機制運行的社會。人們的工作、學習、出行及休閑活動都是預先確定的,按照一定的集體性規劃執行,因而具有一定的秩序性和紀律性。那么,這種紀律性是如何形成的呢?“現代性的‘紀律社
會’將它的懲戒性力量和支配力量非常強有力地作用于時間結構的形成和內化。”(1)哈爾特穆特·羅薩.加速:現代社會中時間結構的改變[M].董璐,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5:11.即通過時間展現社會紀律化過程的情境,如學校、醫院、工廠、軍隊和監獄等地方都體現了嚴格的時間規制。現實確實如此,無論是學校、醫院,還是工廠等都有統一的時間紀律,何時上學、放假,何時上班、下班,工作時間多久,休閑活動在什么階段等都有事先安排好的時間規制,軍隊更以嚴明的紀律性而聞名,監獄甚至通過剝奪時間來達到懲罰的目的。生活中小到交通時刻表,市場、旅游景點的開放時間,機構的程序、合同的簽訂等都按照時間來進行;大到個人的人生規劃,國家的未來發展、社會的進化過程都以特定的時間為標準。即“時間”逐漸成為促使個人與社會統一起來的“看不見的手”,“時間”具有的穩定性、有序性、紀律性、控制性特征構成了當代社會系統中一切事物正常、高效運轉的基礎。哈特穆特·羅薩在對現代西方社會進行審視時,就是把時間作為研究視角來對社會現象進行描述。他認為,“社會的微觀面向與宏觀面向乃是通過各種時間結構而聯結起來的”(2)哈特穆特·羅薩.新異化的誕生[M].鄭作彧,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8:3.。羅薩研究的焦點是現代社會的時間結構上的加速,論證時間結構上的社會加速的現象、起因及結果。羅薩把對當下加速社會的診斷稱之為社會加速批判理論,加速批判理論的提出在社會學關于速度理論的研究中成為不可忽視的理論成果,成為社會批判理論的最新研究進展,并且對于當代社會的判斷、研究具有重要的理論價值和學術意義。
什么是時間?一談到時間,正如古代西方基督教神學家、哲學家奧古斯丁所說:“那么時間究竟是什么?沒有人問我,我倒清楚,有人問我,我想說明,便茫然不解了”(3)奧古斯丁.懺悔錄[M].周士良,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97:242.。時間一直以來都是哲學的一大難題,古希臘哲學家對時間做出過很多不同的解釋,自早期從物體運動的角度解釋到從人的主體的角度探析,即從時間的存在方式來看分為客觀性和主觀性。客觀性體現為時間不以人的主觀意志發生改變,古希臘先哲柏拉圖認為時間自始就與運動相關,時間就是天體的運動;亞里士多德主張時間存在,認為時間的實體是現在,指出理解時間概念的關鍵問題在于追問現在,反對柏拉圖所稱的時間即天體的運動、時間即運動或變化的觀點。時間的主觀性體現為時間本身并不是獨立有形的客觀實體,而是人類意識的產物,是思想活動的投射。奧古斯丁認為時間是心靈的伸展和知覺持續的狀態, 我們體驗到的某一心理狀態的持續過程就是我們所能知道的時間的量度;康德繼承了奧古斯丁的時間是人的主觀心理體驗的時間觀,認為時間是先驗的,使之成為人的內在感性形式。以此來看,時間似乎是主觀化的客觀存在,因為沒有主觀感知時間便不存在,而沒有客觀的感知對象時間同樣不存在,時間既體現了客觀秩序,又反映了主觀認知,是一種主客觀交互的產物。
從時間的特性來看,時間具有單向性(明確單一指向、不可逆的序列)和循環性(年復一年、日復一日,年歲迭更)。當前,在社會研究中把時間問題作為研究視角,并不是純粹地探討時間的本質,而是探究一種關系,即在社會中時間意識與社會結構、社會行動之間的復雜聯系。時間意識是在特定的社會環境中社會成員對時間的感知,且是在長期的社會實踐中逐步形成和發展的。時間的循環特性更多體現在傳統社會中形成的循環式時間意識,時間被體驗為一直循環往復的過程和狀態,區分在此之前和在此之后,認為過去和未來在結構上是相同的,傳統社會生產力水平低下導致的社會發展緩慢與此有很大關系。在現代高度分化的社會里,逐步形成了一條從過去經由現在抵達未來的不可逆的線條,時間循環被線性的時間意識逐漸代替,這種時間體驗是以區分過去、現在和未來為導向的,并且未來被設定為歷史的終極的地方,造成時間意識發生變化的正是現代社會工業革命促使生產力極大進步導致社會結構發生了改變。
在《加速:現代社會中時間結構的改變》中,羅薩分析和整理了以往有關時間研究的成果,將有關時間主題的社會研究成果分為三類,一類是數量驚人、概覽式的研究,他指出這類研究成果僅僅是證明時間結構的重要性和其迫切程度;一類是以單一學科或分支學科為基礎在較低層次上,采用毫無規則的方法對研究現象進行觀測得出的研究,“時間”被當作變量來對待;第三類研究在囊括理論導向的時間分析的同時,致力于系統解釋社會科學或社會哲學的時間概念,雖然達到了理論固有的較高的抽象度,但他認為沒有總體性的概覽,而且也走向了不切實際。三類研究都僅僅局限于一家之言,未能創建一個統一的社會科學的時間概念,即關于時間的社會理論沒有共識。在他看來,這些研究成果沒有探究時間是什么,時間不是什么,時間以什么樣的方式參與并作用于社會實踐和社會結構,而在現代化進程的背景下,就當前的社會發展和社會問題是什么樣的現代性社會理論,應當做這樣的考慮:“現代化進程表現為時間結構和時間維度本身最重大的在結構上和文化上的變革,能夠表示其改變的方向的最恰當的概念應該是社會性的加速”(4)哈爾特穆特·羅薩.加速:現代社會中時間結構的改變[M].董璐,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5:6.。此外,羅薩指出時間社會學和人種社會學研究得出的兩點重要的一致性的認識:對時間的測量,包括對時間感知或時間意識都在最大程度上依賴于文化,并且隨著一定的社會結構的變化而變化;“在一個社會中存在的時間結構同時也是與認知和規范有關的特性,并且能夠深深地將社會的習性根植于個體的人格結構中。出于社會結構的需要和個體的支配要求而出現的系統的時間理解和模式,與個體的時間理解和模式之間的相互適應及調和的過程,不僅局限于特殊的機構化的環境中,而且也在所有的生活和社會領域不斷出現”(5)哈爾特穆特·羅薩.加速:現代社會中時間結構的改變[M].董璐,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5:9.。這兩個方面也構成了他對時間規范的基本看法,這種時間觀念與馬克思的時間觀有相似之處,都不是從本體論視閾中考察、界定時間,而是從歷史視閾中探討時間的現實意義。
馬克思的時間觀既不同于從“實證主義”視角出發的舊唯物主義哲學,也不同于以“形而上學”方式出發的唯心主義哲學,馬克思認為對時間的考察必須從現實的人和社會物質實踐活動出發,指出時間是一種社會時間,是人類歷史中的時間。馬克思把對時間的研究與資本主義社會的批判結合起來,指明在資本主義生產方式雇傭勞動下的社會時間理論,對時間的討論也只占據馬克思批判資本主義社會制度的一個方面。雖然馬克思與羅薩都是從現實中人的生存境況出發,對所處時代的社會進行深入分析,但是關注的核心問題卻不同,馬克思以生產方式變革為核心,時間理論是其整體批判理論的一個分支,而羅薩則是以時間結構和時間維度的變革為核心進行批判的。大致來說,造成這種差異的社會原因有:一方面是因為所處的時代發生了變化,馬克思所處的時代是自由資本主義社會,處于工場手工業向機器大工業過渡的時代,雖然機器生產已經顯示出越來越廣闊的前景,但手工勞動以及傳統的一些職業分工并沒有完全消失,階級分化日益明顯、階級斗爭日趨激烈、壓迫剝削日漸殘酷。而當代社會信息技術高度發達,技術的發展在很大程度上改善了勞動者的生存境況。羅薩通過對當下社會現實的判斷,認為“(1) 只有把時間維度放在明確且中心的位置,才可以從社會理論的角度理解西方社會中在社會實踐、機構以及個體的自身關系當中所發生的變化;(2) 用時間分析的切入方式提出社會理論的問題有決定性的優勢——時間結構和時間維度是行為者的角度和系統的角度的連接點”(6)哈爾特穆特·羅薩.加速:現代社會中時間結構的改變[M].董璐,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5:6-7.。另一方面,這與法蘭克福學派的批判理論傳統有關,羅薩一開始就把其時間上的加速理論作為霍耐特承認理論和哈貝馬斯交往溝通理論的承接和擴展,他認為民主的協商和審議離不開時間,承認雖不需要時間,但為獲得承認的斗爭需要時間,以時間為角度的批判與承認理論批判彼此的相互補充。
無疑,在現代社會發揮著獨特作用的特定時間是時鐘時間,時鐘時間不僅是隨著時鐘的出現而產生,事實上幾千年來一直都存在某種時鐘,時鐘時間可以說是現代時間的一種恰當隱喻。它的出現與近現代科學世界觀的建立與鞏固有關,現代文明秩序使我們能夠衡量和組織時間,這是人類歷史上從未有過的。現代社會中出現了大量鐘表、時間表、日歷、計時設備等各種測量和指示時間流逝的儀器,人們按照統一的、明確的時間進行生產生活,時間成為一種獨立的資源,與社會空間脫節,可以被節省、消耗和部署。與時鐘時間相關的一個研究——時間旅行,目前是一個普遍流行的技術用語,指一種身體上的時間旅行,而不是心理意義上的時間旅行。1976年,普林斯頓大學形而上學學者大衛·劉易斯對時間旅行做了技術定義:處于時間旅行中的人旅行花費的時間與未參與時間旅行的人記錄的旅行花費的時間存在差異。需要注意的是,時間旅行并不是瞬時轉移,它本身也是需要時間的。時間旅行主要分為前向和后向時間旅行兩種形態,前向指進入未來,后向指回到過去。鑒于后向理論存在過多爭議,在此主要談一談前向時間旅行。相對論認為未來時間旅行有兩種,其中一種就是:兩個時鐘由于相對運動而不同步,當一個人到未來的某個點上進行時間旅行時,時間旅行者自身花費的旅行時鐘時間要少于沒有參與時間旅行的人的時鐘時間。對時間旅行者來說,未參與者時間旅行的人行動遲緩,時間走得很快;對未參與時間旅行的人來說,時間旅行者的旅行時間流動得很慢,旅行速度很快,即時間旅行者的時鐘速率與未參與者的時鐘速率不同。但當兩個時鐘重新匯合后,它們又以相同的速率前進,并且在事實上,對時間旅行者自己而言,旅行者在穿梭中的時鐘時間與地球上時鐘時間走得一樣快,因此這肯定不是時鐘本身的技術故障造成的,問題應是出現在時間本身,時間的速率發生了變化。時間流逝是客觀的,但又是相對的,時間旅行使物體從一個時間點到另一個時間點所花的時間比平常時間更長或更短,與物體的靜止力量、運動速度以及所受到的引力的變化有關。同樣,人的時間觀念也受到生物進化和文化的影響,存在生物學、心理學、文化學等維度。通訊和媒體技術的快速發展促使時間在晚期現代表現出加速性和瞬時性的特征,生產中的周轉時間不斷縮短,變化的步伐和時尚的日新月異,豐富多元的文化在客觀上對時間進行擠壓和碾碎;電話、傳真機使人類的響應時間從數月、數周、數天減少到數秒,計算機更以納秒為單位運行,極大地超出了人類的經驗和自然的節奏,這種時間上的加速也許不會失去現在的一切,但卻使生活從未開始過。
通過對當代社會的診斷,羅薩判斷出同時存在兩種不同的看上去相互矛盾的時間癥狀:即社會加速和社會停滯的時間癥狀。在當代社會中既“可以發現不斷出現的各種各樣的抱怨:生活變得越來越匆忙,生活的節奏提高了;也存在對現代社會生活沒有大事件發生的無聊的抱怨”(7)哈爾特穆特·羅薩.加速:現代社會中時間結構的改變[M].董璐,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5:15.。然而,羅薩在研究中假設“現代化的經歷就是加速的經歷”,把加速作為研究現代社會的核心癥候。他指出首先需要回答社會加速意味著什么和在現代化過程中究竟什么在加速這兩個問題,但這兩個問題存在一個極大的爭議和困惑:如何才能就社會加速這個事實達成一致,遺憾的是,直至今天,社會科學方面仍沒有定義清晰的加速概念。
既然現代社會既有加速現象也有減速現象,那為何要以“社會加速”為核心,羅薩詳細說明了社會中全面、具體的加速現象和減速現象。社會加速方面分為技術加速、社會變化的加速、生活節奏的加速三個維度。社會減速或停滯方面則分為自然的減速極限、減速島、因社會加速失調而帶來的減速、以功能減速和意識形態減速為主的刻意減速以及結構上和文化上的停滯五種類型。羅薩經過分析認為“五種停滯類型都沒有體現出一種結構和/或文化上的反趨勢,可以與現代性的加速發展相媲美”(8)HARTMUT R.Social acceleration:a new theory of modernity[M]. NewYork: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2013:90.,也就是說社會減速的五種類型沒有一個能夠與社會加速在結構上和文化上勢均力敵。
現代社會到底什么在加速?羅薩詳細地論述了社會加速的三個維度,集中分析了這些加速的表現形式和作用機制。技術加速維度即目標明確的、技術的加速過程,從運輸到通訊領域,甚至是生產領域都發生了巨大的加速,并指出運輸加速改變了我們與空間的關系,通訊加速改變了我們與人的關系,生產加速改變了我們與物品的關系。技術維度的加速明顯改變了我們的空間意識和時間意識,使時間從空間中解放出來,空間優先向時間優先轉變,推動了主體與時間的關系本身發生變化,影響了主體的自我關系和社會關系。社會變化的加速即指導行為的經驗和期待失效的速度的提高,及在功能、價值和行為領域將某個特定的時間段確定為現在的縮短,如現代社會中的職業、家庭等產生從代際速度到幾乎代內速度的改變,同時偶然性意識逐步在增強。無論是職業還是家庭都變得不再穩定,他把這種變化稱為“滑溜溜的斜坡”現象。生活節奏的加速即每個時間單位的行為時間和體驗事件的增加,包含總體的行為速度的加快,也包括日常生活中的時間體驗的改變,即客觀與主觀兩個層面。客觀上,行動速度的提高,如行為本身加速、休息和空閑時間縮短、多任務執行;主觀上,時間壓力和時間疾馳而去的體驗,如時間貧乏與緊張的主觀感覺。主觀時間的體驗則表現在羅薩提出了“電視佯謬”的模式,看電視或打游戲時的短暫—短暫模式,這種短暫—短暫模式的社會是瓦爾特·本雅明所說的體驗豐富但經驗喪失的社會。體驗與經驗不同,體驗是個體日常生活中的經歷事件,而經驗則是對經歷事件的吸收、融化,進而嵌入主體的身份、生命當中的過程。體驗只有在與主體或集體的過去、未來產生重大聯系時,才會變成經驗。在本雅明看來,現代社會之所以體驗豐富但經驗喪失正是由于主體無法將大量生活中的體驗轉化為個人經驗導致的。現代社會結構在不斷加速,經驗領域和當下情境可以重合的時間段越來越短,但單位時間內體驗事件的數量卻在增加;并且我們是通過媒體技術間接體驗世界,這些媒體傳遞給我們的體驗是非文本化和非實體化的,因此很難形成深刻的印記,使得我們與自己的經歷隔離開來,我們就像生活在一個無意識的當下,體驗無法有效轉換為與主體有深刻聯系的經驗,因而體驗豐富但經驗貧乏。
既然現代社會處于不斷加速之中,必然會引發思考,那么究竟什么在推動社會加速?羅薩從內部原因、外部原因、國家和軍隊的影響三方面做了闡釋。首先,社會加速在現代變成了一個自我推動的過程,三個加速領域以循環的形式形成了相互提升的關系。他指出,時間資源短缺和由此而來的生活節奏的提高致使技術加速,技術加速的直接后果是造成社會變化的加速,社會變化的加快又會造成由于時間的短缺而導致的生活節奏的加快,因此“社會加速在現代社會是一個自我推動的過程”(9)HARTMUT R.Social acceleration:a new theory of modernity[M].NewYork: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2013:156.。然而,此處存在一個明顯的悖論,相比之前的社會,當代社會的技術發展更加迅速,運輸、傳播、生產的速度越來越快,理應為人們節省更多的時間資源,使人們從時間中解放出來,享受更多的休閑時光,但現實卻是人們的時間資源更加貧乏和短缺。 羅薩對此的解釋是,增長的速率超過了加速的速率是造成技術的加速和生活節奏的加速同時出現的原因,也就是說在單位時間里我們所需要的產品數量超過了由技術帶來的單位時間內生產的產品數量,結果導致時間更加貧乏和短缺。其次,社會加速的外部推動力從加速的三個維度來考察,技術加速的外在引擎是經濟引擎:時間就是金錢,與資本主義經濟系統密切相關,資本主義經濟從三個方面展開對時間優勢的獲得和利用,最終促使技術上的加速循環,一是“在最終分析中,所有形式的經濟學都可以歸結為時間經濟學”(10)HARTMUT R.Social acceleration:a new theory of modernity[M].NewYork: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2013:162.,或如本杰明·富蘭克林所說“時間就是金錢”,價值是時間通過勞動轉化來的,單位時間內生產更多的產品,便會獲得更多價值,因此資本家通過增加勞動強度等方式提高生產率實現生產的加速,獲得競爭優勢以賺取更多的利潤,這種使單位時間生產出來的產品數量不斷增加的做法,也是“加速”。二是引入新的生產技術或者創造出新的成果,創造的產品以高價格出售或以低成本生產出來。三是機器和設備的利息原則,機器運轉時間更長、更快,使勞動的強度增大,勞動強度增大長期來看仍需要縮短勞動時間,因此又會促使更先進的機器以更快的速度出現,從而形成技術上的加速循環,生產的加速也不可避免地會導致流通、銷售領域的加速。生活節奏的外在引擎是文化引擎,羅薩稱之為“加速的預言”,如通過生活步調的加速可以使人們以加倍的速度體驗生活,使生活更加豐富和精彩,加速起到縮小世界時間和人們的生命時間之間的鴻溝的作用。社會變化加速的引擎是社會結構引擎:復雜性的時間化。社會中的功能分化是生產過程的速度提高機制,能夠促使社會加速前進,區分原理——個體在不同的功能領域承擔的不同功能——是對加速作用和時間緊張的反映的一種分化形式。區分原理通過按序進行的時間計劃決定了每個人在不同的領域扮演的不同角色的時間,但又會帶來時間上的緊張,使社會復雜程度提高。羅薩指出盧曼的觀點“不同可能性的倍增、在其中選擇的需要以及同步的要求迫使復雜性的時間化”(11)HARTMUT R.Social acceleration:a new theory of modernity[M].NewYork: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2013:186.,復雜性的時間化就是將決定按順序排列,把沒有實現的可能性推遲到將來,存放之后要做的決定,但是未來將會因為推遲的選擇和當下存在的決定而過量承受更多的負擔。因此,隨著功能分化帶來的復雜性的增加和復雜性的時間的后果,會使社會系統處于加速壓力之下。再次,關于制度方面,羅薩認為國家和軍隊從加速力轉變為減速力。在早期和經典現代,國家和軍隊發揮著重要的加速作用,國家和軍隊通過集權化、標準化和行為移動的同步、社會發展和交換過程的規制化作為機制的核心加速器出現,推動社會加速發展。但在晚期現代,加速作用更多以個人化實現,民族國家和軍隊的統治權受到限制和削弱,逐漸成為減速的核心機制,變成了加速的障礙。
社會的加速發展最終會造成什么樣的結果?關于加速導致的后果,羅薩主要從個人和政治兩個方面來探究。就個體而言,社會加速使個人的身份確定從穩固的身份到情景化的身份轉變,在社會中占主導地位的個體的自我關系與社會的空間—時間—制度的變化有很大關系。在全球化的今天,空間上不斷“萎縮”,空間優先性被時間優先性取代,時間上朝著“永恒的”即時方向發展。在傳統社會中,個體的身份是預先給定的,出身決定了個體在世界結構和社會中的位置,主體擁有的似乎是先驗的實質身份;在早期和經典現代社會,個體的行為和人生從約束性的傳統和習俗中抽離出來,個體按照生命的時間規劃自身,自由選擇自己的角色和塑造自己的人生,是一個終身不變的過程,這樣的身份是一種后驗的穩定的身份。而在晚期現代,個體在塑造自身的人生過程中的選擇的可能性和偶然性在增加,并且主體可以隨意修正和更改,這里的可修正指的是個人身份的時間化,即識別某人無法再從傳統社會確定的規范和文化中確定,也無法保證其生命歷程不再改變,身份只是暫時的。在這樣的社會中,對時間的理解成為時間的時間化,即“在時間本身內,他們不再遵循預先確定的時間表”(12)ROSA. H. Social acceleration:a new theory of modernity[M].NewYork: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2013:233.。主體在生活中做任何事情不再預先確定時間,在時間中由自己的個性化靈活決定,因而個人身份成為情景化身份。就政治來說,羅薩認為社會加速致使政治成為情景化中的政治。對于政治的思考,羅薩支持烏韋·西蒙克的觀點,政治必須放在現代性的理解中加以思考,在經典現代,按照時間方向標,分為進步的和保守的兩大政治陣營,并且政治方面的決議包含著時間結構,與社會發展的過程同步,政治系統有足夠的時間組織民主協商的決議程序做出決定,新時代的民主政治模式還可以對不同領域的需求做出迅速靈活的應對,促使社會平穩發展。羅薩指出,“現代性的偉大政治陣營是沿著進步和保守這兩個術語所劃定的分界線的定向時間指數排列的”(13)ROSA. H. Social acceleration:a new theory of modernity[M].NewYork: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2013:258.,但保守政治和進步政治不是方向上的不同,而是體現為不同的速度,保守政治追求歷史發展的減速,進步的政治期待歷史發展的加速。羅薩特別表明,無論在什么情況下,在經典現代中政治都是走在前列,并且由公民掌握。但在晚期現代中,政治與經濟和技術、社會文化的發展處于不同步中。社會系統中的其他領域的發展速度和變化速度使政治上的控制決策、管理的時間不斷減少,主要是由于“現在的萎縮”不斷提高了革新速度,增加了政治領域中需要規范的數量和范圍,并且快速的變化使得政治規劃的理性校驗的時間范圍縮短,政治如果仍要控制技術的發展,要么適應加快的速度,要么發展自治的方式來決策。因此政治中的時間陷入外在加速壓力和內在運行方式緩慢的壓力的困境。政治決策作用的時間范圍擴大,政治后果延伸到未來;合理的政治決策要花費更多的時間;決策和審議的過程變得更加困難等外在加速壓力,甚至導致政治發揮減速器的作用。因此政治轉變為情景化政治,情景化的政治也與情景化的身份有著某種不可分割的聯系。
關于哈特穆特·羅薩提出的社會加速批判理論的研究總體來說國內學術界相關研究并不多。國內學者的研究不是在“同情”基礎上的研究,而是首先對社會加速理論有一種偏見,有點獨斷的傾向,如孫亮指出“羅薩在分析中雖然征引了馬克思的文本,觸及了資本與加速之間的關聯,但實質上,他顯然偏離了歷史唯物主義的分析方法”。“在羅薩的分析中,資本邏輯的主導機制被否定了,更多地引向了文化動力,結果使得以社會加速為核心的晚期現代性社會與資本主義之間是割裂的、‘非連續性’的”(14)孫亮.資本邏輯視域中的“速度”概念——對羅薩“社會加速批判理論”的考察[J].哲學動態,2016(12):16-22.。藍江談到:“《加速》一書仍然是一本佶屈聱牙的學院派著作,無法在那些老生常談的經院哲學式術語中將羅薩充滿活力的社會加速批判理論的日常生活的特征表達出來,更無法讓這種新的批判理論被世界的普羅大眾所接觸。”(15)藍江.可能超越社會加速嗎?——讀哈特穆特·羅薩的《新異化的誕生》[J].中國圖書評論,2018(7):9-17.暫時先撇去羅薩對社會加速問題提出的解決方案“共鳴”不談,我們不能否認他的社會加速批判理論本身具有的理論價值和學術意義。
相比較而言,國外的研究視角與范圍更為廣闊。就羅薩的社會加速批判理論本身而言,首先社會加速涵蓋了三個領域的加速,全面而充分,三個面向大致覆蓋了現代社會所有的加速現象,并且辯證地談到了社會加速的對立面社會停滯或社會減速,清晰地闡明了為什么加速是基本趨勢而不是減速;其次,羅薩在指明社會加速的驅動力時,確定了三種關鍵的外部推動力,可以幫助設定加速過程的資本主義(“經濟運動”)、現代性的主導文化理想(“文化運動”)以及功能分化過程(“結構運動”)。然而,根據這個模型,加速度由一系列更廣泛的制度機制啟動,但隨后由其自身的自治邏輯驅動。在外部推動力上,很明顯可以看到,羅薩認為文化觀念是造成社會加速的一個主要推動力,文化驅動力因素與經濟驅動力因素具有同樣的地位,而在馬克思體系中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筑,文化僅僅是經濟的反映或體現,那么這里文化動力是否是一種推力還是僅僅只是一種加速的體現,在筆者看來具有爭議性。羅薩在討論國家軍隊或現代民主制度的作用時,認為民族國家或現代民主制度已經由現代的加速器變成晚期現代的制動器,成為加速的阻礙因素,但威廉·布倫曼不贊同羅薩的這一判斷,他恰恰認為,現代國家競爭顯然仍是社會加速的相對長期來源,關于這一爭議仍需進一步探討。羅薩在對社會加速帶來的結果進行分析時,認為加速過程產生了相互矛盾的政治要求,這些要求使不同步永久化,對民主政體尤其成問題。學者萊恩安東·尼維埃拉認為,“盡管羅薩的分析是全面而高度抽象的,但舒爾曼對此進行了更深入的研究”(16)VIEIRA R A. Connecting the new political history with recent theory of themporal acceleration: speed, politics and the cultural imagination of fin de siècle Britanin[J].History and theory,2011(50):373-389.。舒爾曼認為“羅薩忽略了現代國家間政治固有的加速馬達,導致了一種概念上的不平衡,在這種不平衡中,政治被視為被動的:受到但不影響現代時間性加速的影響”(17)VIEIRA R A. Connecting the new political history with recent theory of themporal acceleration: speed, politics and the cultural imagination of fin de siècle Britanin[J].History and theory,2011(50):373-389.。盡管他的去同步化論點似乎適用于一些國家,但他的假設——即不同步化會引發情境政治仍受到嚴重質疑,換句話說,政治并不一定在加速和不同步的社會中變得反動,而是可以轉向時間性來實現目的。
關于批判理論的規范基礎問題一直以來占據著法蘭克福學派批判理論的中心位置,這個問題也是哈貝馬斯堅持探討的難題,哈貝馬斯通過對實證主義及其科學觀的研究,指出實證主義對主體反思能力的否定,通過闡述了主體興趣與知識的關系,批判了唯科學主義和經驗事實客觀性的觀點,奠定了批判理論的認識論基礎。在羅薩看來,傳統批判理論一直蘊含著規范性內涵,用以評判社會制度和社會結構的規范性不能脫離社會歷史事實,應當奠定在社會行動者的實際經驗之上,但主體遭受痛苦的感覺不等于有意識的反抗,所以社會行動者很有可能在遭遇痛苦時并不自知,因此,判斷當下人們是否承受痛苦不僅僅依靠人的本質,而且必須根據社會行動者自身的感覺、行動。因此,整體上看羅薩的社會加速理論的研究綱領應堅持規范性基礎和實證經驗性研究兩方面,是基于事實性基礎的規范性論述。現代社會中的個體在道德、倫理方面感到很大的自由狀態,但個體同時又被不斷增加的社會要求支配和控制,羅薩指出,這種壓倒性的力量就是時間規范,時間規范是一種無可辯駁的自然事實潛藏在社會體制背后,造就了一種毫不引人注意的意識形態,這種潛藏的時間規范破壞了現代社會的反思性和自主性承諾。其次,羅薩分析的社會加速現象自文藝復興之后就有很多的討論,如關于“現代”的追溯,無論是支持者還是蔑視者都一致贊同生活和世界的巨大加速構成了人們結構性的基本體驗。社會加速的趨勢在19世紀就出現了,蒸汽機車和蒸汽船的使用逐步改變了人類的時間意識和空間意識。馬克思也指出,資本主義社會的產生就是社會加速發展的過程,“生產的不斷變革,一切社會狀況不停地動蕩,永遠的不安定和變動,這就是資產階級時代不同于過去一切時代的地方”(18)馬克思恩格斯選集[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275.。資本主義所追逐的源源不斷的利潤只能通過不斷加速生產過程的循環,加速流通、消費的速度來獲得,資本主義本身就是一種不斷加速的運動,這種經濟上系統的加速必然會帶來其他系統的加速發展。因此,社會加速現象本就是一種人類社會發展必然出現的歷史趨勢,盡管羅薩的社會加速判斷是針對現代性背景下西方社會的模式得出的,但這種加速形式只要是現代化進程能夠覆蓋到的地方都會遇到同樣的問題。
羅薩提出的社會加速理論是對當下社會現象的一種揭示。隨著現代化進程的發展,現代社會向著比較好的一面前進,正如資本主義社會發展初期所倡導的給予人們民主、自由、平等的生活,現代社會中人們擺脫了宗教權威和政治權威預先決定和控制的生活,個體應該享有充分的自主性。但社會的進步仍需要組織才能有序進行,于是現代社會系統結構依靠不具有政治性的隱藏在社會體制背后的看似客觀公正的時間規范來協調和支配,把社會中分散的個體和集體與現代資本主義社會的系統需求聯結起來,組織、創造現代的社會生活,畢竟我們生活與行動的宏觀社會生活條件無法單憑個體實現。現代化社會的發展也是朝著擺脫自然的束縛,消除貧窮、疾病、匱乏和無知,使主體享有更多自由的方向前進,因而社會加速發展進程是一個順其自然產生的合理的趨勢,為追求更多財富加速生產的經濟,以及由此帶來的科學技術的進步,使人們相信社會將會發展到一個自由公正的社會,資本主義要想長久發展下去,也必須使人們堅定地相信它所宣稱的最終都會成真,因此社會加速是需求也是承諾。然而現實情況卻不是如此,隨著通訊和媒體等傳播技術的發展,促使晚期現代的時間大幅度加速,時間具有了加速性和瞬時性,這種時間框架加劇了一切短暫的感覺,瞬間的出現并再次消失,超出了人類的意識時間。人們感受到的加速體驗由解放的力量轉變為一種奴役人們的力量,社會加速的力量席卷一切,身處其中的人們必須保持競爭狀態,被一種無法停下的外在力量壓迫和限制,這種社會加速已經無法保證人們追求夢想、實現人生規劃了,無法保證營造一個民主、自由、公正的社會情境,似乎人們的一切都用來喂養加速機器,甚至生活都被剝奪了,人們絲毫不敢放松,唯恐掉出競爭的賽道,被排除在社會之外。羅薩的社會加速理論正是揭示了當下這樣一種社會現象,通過揭示社會加速現象指明現代人們生存的困境即羅薩稱之為的新異化,進而提出了解決措施——“共鳴理論”。羅薩的批判理論與馬克思的資本批判路徑類似,但明顯不同的是馬克思最終主張生產方式變革,只有推翻資本主義才能擺脫異化,實現解放,而羅薩沿著批判理論的文化路徑提出恢復“共鳴”關系,使人們擺脫社會加速的異化狀態的方案是極其羸弱的,與其說是克服和反抗,不如說是一種自我欺騙的妥協,是不現實的。但他提出的社會加速理論對于把握和了解現代社會具有舉足輕重的意義。此外,羅薩社會時間結構上的加速范式有望成為批判理論發展方向的新范式。法蘭克福學派第一代領導人霍克海默、阿多諾對傳統理論進行反思和轉變,提出了工具理性批判,主張采用多學科研究方法,對理性進行徹底批判,工具批判理論雖然開啟了人們看待現代化進程的新視角,但缺乏操作性,沒有形成一條切實可行的實踐路徑。隨著社會的發展,福利國家時代的到來,社會需要一種理性的重建,哈貝馬斯解決了批判理論的規范性基礎,提出了交往理性,構建了交往批判理論,擺脫了意識哲學范式的影響,瓦解了傳統批判理論的異化理論、技術理性批判等馬克思批判理論的內在原則,開啟了一種完全的理論范式轉變。霍耐特在哈貝馬斯的基礎上,發掘了黑格爾的主體間相互承認關系,提出“承認一元論”,構建以承認和正義為核心批判理論,適應了社會變化,進入當代實踐哲學理論中心,打開了批判理論的現代轉向。而羅薩在哈貝馬斯和霍耐特基礎上提出的時間結構上的社會加速理論也是一種新的范式研究,受哈貝馬斯和霍耐特的影響羅薩在規范性基礎上采用一種實證研究,即“提出問題—歸納—提出假設—演繹—經驗檢驗—結論”的方法論進行論述,提供了一種新的方法論研究,具有借鑒意義。
當然,羅薩的加速理論也引發了一系列的問題,這些問題也都證明了這個理論探索的不足之處,如社會加速是否有限度?社會是否會無限度地加速下去?當我們知道創造好東西和高質量需要時間的時候,加速就成了一個毋庸置疑的價值嗎(19)ADAM B.Comment on “social acceleration”by Hartmut Rosa[J]. Constellations volume, 2003(10):49-52.?加速有個人、社會和生態限制嗎?時間結構的變化是否有一個邏輯終點?這些問題仍值得我們去思考。
羅薩立足于現代社會提出的社會“加速”理論具有內涵巨大的理論意義和實踐意義。在理論意義方面,羅薩以現代社會的“時間”為研究視角進行社會現實的診斷和理論的創建,在時間研究上做出了重要的貢獻,為有關時間的研究提供了新的經驗和理論基礎。在西方哲學研究史上,古老又常新的時間問題始終是哲學家們關注和探討的核心問題之一。古希臘時期,時間并未以一個純粹的哲學概念出現,而是與宇宙、天體運動等自然現象聯系在一起,古希臘先哲們從外在客觀事物的變化、生滅、永恒的角度理解時間,從客觀的經驗世界的直觀感受出發,看到萬事萬物處于不停的運動變化之中,但也認為變化背后必定存在某種確定的、不變的東西,在這種對現象世界的變與不變、動與不動的追問之中,形成了以直觀方式反應世界的流變時間觀和循環時間觀,對于此問題的處理也造就了對時間問題的不同理解。柏拉圖在試圖解決變與不變的兩難問題中,把時間歸于理念,認為各種事物都是理念的摹本,摹本處于持續不斷的變化中,但理念永恒不變,因此時間具有永恒性,認為時間與宇宙天體同時產生,時間就是天體的永恒運動,柏拉圖把時間歸為理念的闡釋也開啟了時間的內在轉向的趨勢。亞里士多德在對前人時間觀的基礎上進行了概括和分析,指出時間與事物的運動變化相聯系,并且時間也必須與人的主體意識關聯,時間既是客觀化的存在,也具有主觀化向度,因此可以說亞里士多德的時間理論使時間的主客觀因素實現了匯流。中世紀時期,神學盛行,時間問題被打上了神的烙印,基督教神學家、哲學家奧古斯丁認為時間是由上帝創造的,上帝獨立并存在于時間之外,且把時間看作是思想和心靈的延伸,認為只有在人的心靈和感覺中才能測度時間,奧古斯丁關于時間的解讀帶有濃重的唯心主義色彩,但打開了時間從客觀外在到主觀內在的一個全新的理解視角。西方近代哲學中,隨著近代自然科學的快速發展,尤其在物理學領域取得重大成就,物理學家牛頓區分了相對時間和絕對時間兩種形式,形成了以牛頓為代表的近代物理學時間觀,在這種物理學時間中,時間逐步走向實體化,不依賴于運動,不再波動變化,而是絕對勻速地流逝,實際上,時間成為外在于人的純粹的客觀事物,而康德認為這樣一來,在物理學時間中人便不再占據主體地位,為克服人在時間面前的無能為力,康德提出時間是人的內在感官形式,是人的感覺和主觀條件認知的結果,康德的時間觀完成了時間對人的復歸,使時間的探索成為一種認識論上的追問。康德之后的哲學家無論是柏格森的時間是綿延、胡塞爾的內在時間意識,或是海德格爾所稱的“此在——時間性的存在”都一步步將時間與人聯系在一起。黑格爾則把時間看作絕對精神的外在客觀形式。
由此可見,西方傳統的時間觀不管是從客觀世界定義時間還是從抽象主體理解時間都沒有涉及現實的人及其實踐活動來對時間進行思考和探究,盡管唯心主義哲學家們把時間歸結為人的感覺、心靈、精神、意識的產物,但也只是放大了人的意識作用,是一種抽象的人的主觀感知,與現實的人的感性活動沒有絲毫關系。因此,馬克思認為對時間的考察絕不能只從自然界的物質運動出發,也絕不能僅僅從人的主觀意識出發,必須基于現實的人及其物質生產實踐活動,因而馬克思的時間觀突破了本體論視閾的界定,立足于歷史視閾,在現實的人的社會實踐活動中考察時間,把時間放置于人類社會歷史發展之中,也即社會時間。馬克思認為“時間是人的積極性存在”,首先時間問題可以說就是感性問題,是人的問題,現實的、社會的、實踐的人成為社會時間的主體,并且時間與人的社會實踐不可分割,人的一切生產勞動及其社會實踐都以時間為衡量尺度,勞動實踐也構成了時間的源泉和動力,而勞動實踐是人的本質性存在,因此時間成為人的積極性存在。馬克思認為時間是“人的生命的尺度”,時間不僅可以衡量人的生命長度,最重要的是時間是人的生命強度和厚度的尺度,體現著人的自我實現和自我創造的過程。馬克思還認為時間是“人的發展空間”,馬克思將時間與資本主義制度結合在一起進行考察,指出資本主義在創造巨大生產力的同時,造成了人的自身的貶值,導致異化的生存狀態,究其原因正是因為資本無止境追求利潤的本質決定了資本主義的存在和發展必須以占有和掠奪工人的全部時間為前提,而是否擁有自由時間直接決定了個人發展的機會多少和層次高低。在資本主義生產過程中,工人的勞動時間是以“工作日”形式呈現出來的,由工人的必要勞動時間和剩余勞動時間構成,而資本的增值主要依賴于剩余勞動時間內創造的勞動價值,因而,在必要勞動時間相對穩定的條件下,資本家為獲取更多的剩余價值,必然延長工作日的長度或者縮短必要勞動時間而增加剩余勞動時間,因此,資本家采取一切手段占據工人的全部時間,使其投入到生產活動中,工人的吃飯時間、睡眠時間、閑暇時間等都被無情地壓縮和剝奪,在這樣的生存狀態之下,工人逐步喪失了物質上殷實、精神上豐富、社會關系上溫暖的生存發展空間,根本無法擁有屬于自身的自由時間,從而擺脫奴役和剝削。由此可觀,馬克思的時間觀正是建立在對資本主義制度尖銳批判的基礎之上的時間批判,主要聚焦于經濟領域。
身處現代晚期資本主義時期的羅薩明確把時間放在社會理論的中心位置,探討現代社會的時間結構,指出現代社會時間的核心特質是“加速”。在羅薩的時間觀里,時間也是在社會歷史視閾下的時間,必須與現實的人及其社會實踐活動密切聯系在一起,時間是內在主體和外在客觀世界的連接點,即羅薩探討的同樣是社會時間。與馬克思社會時間觀不同的是,羅薩首先認為現代社會的時間管制和支配著現代社會中的人們,時間規范正是隱藏在現代社會背后具有壓倒性的趨勢的一種無聲無息的約束力量,并且時間規范幾乎具有一種極權主義的性質,因為它滿足了四種判定標準:“(a) 它對主體的意志與行動施加了壓力;(b) 它無可掙脫;(c) 它無處不在,亦即它的影響不局限在社會生活當中某個或某些領域,而是社會生活的所有面向;(d) 人們很難或幾乎不可能去批評或反抗它”(20)哈特穆特·羅薩.新異化的誕生[M].鄭作彧,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8:84.。由此,羅薩認為時間是占據現代社會領域的核心因素,甚至建立了現代社會的新秩序。其次,鑲嵌在社會之中的時間并不是永恒不變的,而是隨著社會結構的變遷發生改變,羅薩認為現代社會的時間受到了“社會加速邏輯”的支配,使時間本身發生了變化,出現了加速的現象。羅薩指出時間結構上的加速正是在技術、社會變化、生活節奏三個領域中呈現出來的,科學技術更新迭代的速度不斷縮短、社會結構變化的速度和生活步調的速度不斷加快,都使時間出現了加快的趨勢,時間結構呈現彈性化特點。現代社會的時間框架面臨超載的壓力,社會系統產生一種功能性失調的去同步化形式,因而現代社會的主體不再遵循預先確定的時間計劃,而是需要根據具體的社會情境變化,合理規劃自己的時間,來構筑自己的行動和生活模式,羅薩把這種在具體的時間中重建時間計劃的狀態稱為“時間的時間化”。“時間的時間化”雖然在具體時間處境中進行適時調整,但仍然有明確的標準時間為參照,仍是一種有序的時間順序安排模式。然而隨著時間的彈性化趨勢發展,有序的時間模式越來越難以維系,標準時間成為一種理想狀態,時間規劃脫離了具有優先支配性的有序的時間模式,時間安排更具隨意性和情景化,羅薩把這種趨勢稱為“去時間化”。也正是時間結構上的加速使現代社會的人們身處困境而不自知,因此,羅薩的時間觀是一種基于社會加速之上的時間情境批判,這種時間批判超越經濟范疇,涉及社會系統的各個方面。因而,羅薩關于現代社會時間自身發生改變的理論研究為進一步的時間問題研究提供了一個全新的思路。
在實踐意義上,羅薩的社會“加速”理論也具有重要的現實意義。當代社會是一個信息技術迅速發展的社會,運輸、通訊、生產等領域的技術的迅猛發展幾乎對經濟和日常生活所有領域都起到了強有力的加速作用。尤其在當今全球化的趨勢下,貨物、信息、人員在全球范圍內的移動速度迅速加快,遠距離的交易也實時完成,全球化進程不斷加快。無疑,社會的加速發展極大地促進了當今技術的發展和全球化步伐,羅薩的社會“加速”理論精準而客觀地描述了現代社會中這一加速現象產生的原因及造就的結果。除卻經濟、政治、文化、體育等各個領域的加速趨勢都明顯加快外,社會結構也呈現出不穩定的狀態,尤其在家庭結構和職業結構方面,人們的家庭和職業都從世代變化轉為一代之內的變化,社會的加速發展沖擊著相對穩定的社會結構,使其偶然性的因素增強,因此社會“加速”理論對我們在正確看待當今技術的迅速發展、全球化進程的不斷加快以及社會結構逐漸不穩定等現實問題提供了重要的理論指導,為我們深入分析與探究提供了現實的指導意義。
在人的生存境況上,羅薩在社會“加速”理論中指出社會加速發展的最終結果是導致現代社會的人們出現生存性和認知性上的病癥,人們在社會不斷加速的情境中如同不敢掉出滾輪的倉鼠,遭受到社會系統的壓迫和奴役,羅薩稱之為人的異化狀態,社會加速造成現代社會人們生存的五種異化形式,即人們與其所處的物理空間相異化、與其所生產和消費的物品相異化、與其自身行動相異化、與其體驗到的時間相異化、人自身的異化與社會異化。生活在當代社會的人們的確因頻繁的遷居而無法對周圍生活的空間產生親密感與熟悉感,因更換物品的速度過快而與所使用的物品疏離,或因過度忙碌而沒有時間使用所購買的物品,人們更多的是迫于生存的壓力完成自己內心其實并不想做的事情,甚至人們的日常體驗都未曾在記憶里留下深刻的印跡,尤其是在北京、上海等一線城市,經常性的出差、過快的生活節奏使人們不堪其擾,這是當代社會人們生存的常態,因為社會的加速發展讓人們無法真正感受自己的生活,因而盡管當代社會的人們物質殷實,享受到更好的生活條件,但人們依然感到生活并不美好的原因,因此,羅薩提出的加速理論揭示了現代社會人們的生存處境,為現代人們意識到和擺脫困境提供了重要的理論價值。
在勞資關系上,正如羅薩所指出的,晚期現代社會的勞動者面臨更加沉重的工作任務,并且工作時間不再受地點、環境、時間點的約束。因為現代社會加快的技術發展,促使信息傳播更加迅捷,人們上班期間處理郵件的速度趕不上收到郵件的速度,加速的節奏使人們在更短的時間里負荷更多的任務;并且彈性化的時間結構使人們的下班時間不再遵循固定的時間點,而是由工作任務的完成進度決定。在生產領域,生產的加速同樣使勞動者承受大量的勞動任務,需要在極短的時間里付出大量的腦力和體力滿足大機器生產的產品數量,勞動者也必須學習新的技能操作不斷更新的機器設備,避免被淘汰。因此,在晚期現代社會里,社會加速發展使勞動者的工作侵入到人們日常生活的所有時間之中,人們隨時都能夠接受到源源不斷的工作任務,并不受空間限制進行處理,否則會被排擠出社會系統之外,人們的勞動仍然是為資本的增值服務,因而現代社會的人們的勞動條件雖然得到極大的提升,但勞動處境并未好轉,受到社會不斷加速的外在壓迫和奴役。
盡管羅薩的社會“加速”理論在全球化趨勢、人的生存狀態和勞資關系方面含有重要的實踐意義,但羅薩在實際的解決方案上提出的“共鳴”理論是帶有極大的不現實性的,并不具備切實的實踐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