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婷婷
(安徽外國語學院,安徽 合肥 230601)
王金龍對20 世紀末中國文壇發生的變化進行了精要的總結:這一時期的作品逐漸放棄了內容、形式不清的簡單的理論分析,取而代之的是操作性更強的文本分層思想。“分層思想”涵蓋了多個方面,比如話語層、意韻層、形象層等。站在“文學構成”的角度,每個分層中又可以細化出更多的層級,比如“意韻層”,無論是中國還是西方的優秀作品,都不僅只有一個意韻層。嚴歌苓女士的《誰家有女初長成》是一篇以悲劇結尾的中篇小說,“悲劇”早已不是一個新鮮的主題,但這并不會對小說的魅力產生絲毫影響,正是這樣一個老生常談的、再平常不過的主題,才更能彰顯出一個作家深厚的文學功底。
語法是文章的基本構成要素,是用詞造句的規律,無論是語言交流還是書面表達,都需要運用語法來組織詞句,以表達準確、完整的思想。但凡優秀的文學作品,其魅力都不在于“講理”,而在于“心理感受”,作者以文字、故事為載體,宣泄真實的內心情感,以引發讀者的共鳴。這種情況下,規范嚴謹的語法、詞句搭配往往并不能滿足作者的寫作需要,因此產生了文學性、藝術性更強的變異語言。
常規修辭是一種普通的表達方式,變異修辭是相對于常規修辭而言的,指的是打破常規的、變異的表達方式,為了提高語言的表達效果,故意突破標準語法常規,而采用超常規的語法、語言去書寫。言語的變異魅力是變異修辭的基礎,如果缺少了言語美感,那么也就無法體現出變異修辭的藝術性,所以,變異修辭同樣也是實現言語變異美的重要方式。對小說這種文學體裁而言,對言語表達具有更高的要求,正所謂“文似看山不喜平”,文學作品的一大魅力就是那些充滿靈性、非常規性的表達方式。這也正是變異修辭藝術的魅力所在。
上世紀末之前的中國小說,呈現一副熱鬧、尖刻、調侃、平和的景象。嚴歌苓的《誰家有女初長成》則毫不留情的揭開了當時溫情脈脈的面紗,直指現實——社會經濟的繁榮、文明的發展、科技的進步到底是為了什么?就像文中的潘巧巧,懷揣一顆向往繁華大都市的心,卻走向了死亡的結局。
語法是言語表達的規范,這里的“言語”既包括日常交流的口語,也包括文字語言。無論是詞語的相互組合、搭配,還是語句之間的銜接,都是有規范要求的,也有一定的規律性。與普通人相比,作家駕馭文字的能力很強,尤其是小說家,通常都不喜歡嚴格遵循語法規則進行寫作,他們更傾向于跳出語法規則的約束,用更加新穎的、有靈性的表達方式讓讀者眼前一亮。以《誰家有女初長成》為例,嚴歌苓采用的語法變異主要表現為以下兩方面:
“活用”指的是在某種語境中,臨時改變詞語的詞性,將甲類詞語當作乙類詞語來使用。比如,陳國棟給潘巧巧下藥后,她在失去知覺的情況下被送給了大宏當媳婦,“拿藥藥來的,也算你媳婦?”這句話的第二個“藥”字,從原來的名詞變為動詞。大宏向潘巧巧解釋為何晚歸時,嚴歌苓是這樣刻畫她的表情的:“他見巧巧空白著一張臉,對他的解釋毫不領情,連反應也沒有。”二宏對潘巧巧的所作所為如同畜牲,嚴歌苓寫“像畜牲對她如此畜牲了一番,她感到手里的菜刀如同她的牙齒和指甲,痙攣的發著狠勁,成為她軀體、肢體的延伸。”第二個“畜牲”,像之前的“藥”,同樣是名詞活用,成為動詞。
大宏和潘巧巧發生關系時,二宏好幾次都趴在門窗外面偷聽偷看,就連初夜都是如此。“巧巧突然竄起,抓起床邊大宏的翻毛皮鞋,對著門砍過去。”嚴歌苓用一個“砍”字表達了潘巧巧對二宏發自內心的、厭惡惡心到極致的情緒,盡管皮鞋并沒有“砍”的效果,但是卻充分表達了潘巧巧內心恨不能用刀砍了二宏的憤怒。“二宏的傻臉慢慢從玻璃上揭下去,消失了。”嚴歌苓巧用了一個“揭”字,可以看出二宏的臉是緊緊的貼在窗上的,恨不能鉆透窗戶。同時,“揭”字還淋漓盡致的描寫出二宏戀戀不舍離開的心理。“茶的氣味一點也不青不綠了,是陳舊枯黃的味道。”這里嚴歌苓用了“通感”的寫作手法,用描寫顏色的“不青不綠”用來比喻茶的氣味,用“陳舊枯黃”四個字形容軍站非常偏遠。
《誰家有女初長成》中還有主謂搭配的變異,比如“鋪子里帶油膩味的燈光潑在街上”,還有定中搭配的變異——“只有站在第二排隊末的劉合歡眼睛仍瞇縫著,兩彎老輩人似的慈祥微笑”,還有動賓搭配的變異——“黃桷坪的天空偶爾還爬過一架飛機,這里連飛機都沒有”。
嚴歌苓用“惡心”、“心動”兩個完全矛盾的詞來形容金鑒的心情,但由于“惡心”、“心動”的對象不同,所以看似矛盾的兩個詞并沒有給讀者違和的感覺。金鑒“惡心”的是“他瞥見地上有個尼龍旅行包,灰塵蒙蒙,拉鏈敞開著,里面萬紫千紅亂七八糟。”“心動”的是“她窈窕的豐腴,美麗的愚蠢早在粉粉的一條兒時就給他看到眼里了。”
小說家為了更好的表達,文章中所用的詞語形式、詞語內容經常突破規范,超越了詞語原本的意義。《誰家有女初長成》中有大量的詞語、語義變異修辭,嚴歌苓通過替換詞語的語素,豐富了讀者的閱讀體驗,強化了審美感受。比如:“巧巧想,那就趕緊買臺電視機吧。讓國外、讓深圳伸一只腳到這鬼都不生蛋的地方來。”潘巧巧從一個叫做“黃桷坪”的偏遠山村被騙到了更偏遠、更落后的地方,這是“鬼都不生蛋”、“比黃桷坪窩的更深的山窩”。在鬼故事中,鬼出沒的地方都是人跡罕至的荒郊野外,“鳥不生蛋”是人們熟悉的、用來形容偏遠、人少的地方的詞語,嚴歌苓用“鬼都不生蛋”來表達潘巧巧被拐騙到了一個更加偏遠的山區。二宏是大宏的弟弟,也是一個傻子,盡管他在生活中處處照顧巧巧,但是也對巧巧做了畜牲般的事,“巧巧想,怪不得她怎樣差使他、怎樣調遣他,他都巴結的比灰灰更狗里狗氣。”這里的“狗里狗氣”是從“土里土氣”演變而來的,既描述了二宏的“土氣”,又寫出二宏“狗氣”的乖順模樣。
《誰家有女初長成》中,陳國棟帶著潘巧巧去旅行社找曾娘,嚴歌苓用“當然是化得拙劣、窮兇極惡的一個妝,痛改前非似的在真正面目上化出想當然的標致。”來描寫服務員的樣子,這里的“窮兇極惡”已經不是詞典里的標準含義,而是通過描寫服務員的妝容來向讀者傳遞她的可憎面目。嚴歌苓用“剛鋤完二畝地的老農”來描寫軍站士兵的站姿,士兵說村里的人都不鋤地了,“我們村的老農把國外回來的家伙叫漢奸”,這里的“漢奸”同樣不是原意,嚴歌苓用“漢奸”一詞諷刺了那些官員。
嚴歌苓還對詞語形式進行了拆分、重疊,比如“她把它說成討——厭,標標準準的撒嬌,打情罵俏了。”“標標準準”強化了撒嬌的得程度;又如“似乎這可以證實,清俊文雅的男孩似的站長,男人得十十足足。”“十十足足”強化了男人味。
語言最基本的要求就是準確的表達,并且要符合事理邏輯。然而,文學言語中,作者為了強化表達效果,通常會對把事理邏輯通過規律顛倒的方式給讀者帶去新鮮、特別的感覺。比如,“小叫花子們遠比巧巧都市化多了”的“都市化”,形容小叫花子們的大膽和知趣、“潘富強當過空軍”的“空軍”表示天上飛行的經歷、“大宏只說縣醫院的醫生和他有點交情的”的“有點交情”,是指大宏和醫生的關系比較好。這些突破常規邏輯事理的銜接,讓文中的人物形象更加生動和別致,更容易讓讀者記住。
綜上所述,《誰家有女初長成》所采用的大量變異修辭的寫作手法,給小說鍍上了一層別致的魅力。本文從語法、詞語和語義、邏輯事理三方面分析了嚴歌苓筆下的變異修辭藝術,希望能給相關研究提供參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