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文華
(福州理工學院,福建福州 350506)
《美國工廠》是由美國Netflix 公司出品的紀錄片,講述中國企業入駐美國所帶來的文化沖擊。紀錄片跟蹤記錄了美國工人對中國企業模式的心態變化,也從中國工人的視角來看待美國工人的工作生活。自公映以來,該片在美國引起廣泛討論,攬獲包括第92 屆奧斯卡金像獎最佳紀錄長片在內的多項殊榮。《美國工廠》中有大量中文對白,這些信息的成功傳達,其字幕翻譯功不可沒。文章將以生態翻譯理論視角出發,分析《美國工廠》字幕翻譯得失,進而探討紀錄片字幕翻譯策略。
胡庚申教授將達爾文進化論中的適應與選擇生存理論應用于翻譯活動中,選取“原文-譯者-譯文”三元關系的譯者為中心,提出以“適應/選擇”理論為基礎的生態翻譯學,強調從生態角度對翻譯作出指導和解釋,在翻譯實踐中“遵循多維度適應和適應性選擇,三維轉換的翻譯原則和方法”。
《翻譯適應選擇論》一書中對生態翻譯學指導下的翻譯策略做出進一步闡釋:生態翻譯學所提倡的翻譯適應選擇論,其基本原則--“多維度適應和適應性選擇”,是指譯者在翻譯過程中,多維度適應翻譯生態環境,有目的性地做出適應性的選擇和轉換,以產生具有較高“整合適應選擇度”的譯文。在此原則指導下,具體的翻譯方法可以簡括為語言維,文化維,交際維的三維轉換。譯者在翻譯時需要在這三個維度上進行適當的選擇性適應和適應性選擇。可以說,譯者的“三維轉換”程度越高,譯文的質量就越好。以此理論為依據,譯文之所以得以“生存”,在于“翻譯過程中譯者根據翻譯生態環境做出了適應和選擇,使得最終的譯文適應了譯入語的生態環境”,進而得到受眾的認可。《美國工廠》的成功,證明其字幕翻譯便是適應了翻譯生態環境的產物。
影視作品依靠聲音,畫面,場景等向觀眾傳遞信息,字幕則可以彌補聽力的不足,有時候還可以加強解釋說明,補充場景未盡之意。字幕目的語與畫面源語需在時間上同步,此外,字幕應盡量簡潔,基本控制在一行,在畫面上不宜喧賓奪主。翻譯是帶著鐐銬跳舞,而字幕翻譯在時間和空間的雙重限制下,無異于是帶著鐐銬在掌上起舞。
翻譯生態環境指的是原語和譯語所依托的環境,是“語言、交際、文化、社會,以及作者、讀者、委托者等互聯互動的整體”。研究《美國工廠》字幕的翻譯生態,簡而言之,就是研究原字幕和翻譯字幕所依托的語言特點,文化特色,交際表達,社會反應等等。
在語言層面,中文重意合,英文重形合。中文往往以隱性的邏輯關系連接句子成分,句子結構松散,較少使用關聯詞。《美國工廠》中,重復、語序顛倒、省略等常見的口語化表述比比皆是。作為中文母語受眾,這些“語病”并不影響理解人物傳達信息,但如何將這些信息加工轉化為英語受眾,則需譯者進行推敲。在文化層面,正如《美國工廠》的故事核心所強調的理念沖突,如何讓譯語受眾理解源語所傳達的文化理念,正是譯者需要梳理的重點。譯者只有充分了解紀錄片的主旨,理解眾多人物的文化背景,剖析他們的表達意圖,轉換成恰當合適的譯語去適應譯語的翻譯生態環境,才能做出合格的字幕翻譯。下文謹以三維轉換具體分析《美國工廠》中的字幕翻譯。
語言維的轉換,即譯者在翻譯中選擇為觀眾接受的語言形式。具體來說,語言維的轉換要求譯文能夠充分轉換源語的語言特色,詞匯特點,修辭手法等等,與此同時,譯文還應該考慮到譯入語的生態環境,避免生搬硬套。漢語屬于漢藏語系,結構松散,少有連詞。而英語屬于印歐語系,結構緊湊,“注重顯性連接,注重句子形式,注重結構完整,注重以形顯意”。從屬結構是現代英語最重要的特點之一,英語句子層層相扣,比漢語句子長得多。而漢語則少用甚至不用形式連接手段,強調隱形連貫,注重邏輯事理順序,以神統形。在曹德旺談到工會時,他說道:
原文:我已經明確了態度,工會進來,我關門不做了。
譯文:I've made it clear that if union comes in,I’ll shutting down my factory.
原文為中文常見的散短句,該主從復句雖然沒有使用關聯詞,形式上類似于并列復句,但分句含義有主有次,其隱形邏輯對于適用于中文,卻不符合英文的語言習慣。譯者在翻譯時明顯進行了語言維的轉換,理順句子邏輯事理順序,在整體句子結構上化零為整采用緊湊的復雜句,并使用if 表明“工會進來”在邏輯上為假設,更符合英語“以形顯意”的語言習慣。此類轉換在《美國工廠》譯文中比比皆是,例如,工程師Wang 談到美國工人難以管束時說道:
原文:我們想找原因,他們就會煩。
譯文:Theygetupsetwhenwe’retryingtofiguresomethingout.
該處從流散轉為聚集,從意合轉為形合,從簡短轉為繁復,是譯者在翻譯過程中適應翻譯生態語言環境的結果,是譯者為了讓觀眾更易接受原文而做出的適應性選擇。
語言是文化的載體,語言所傳達的意義往往和背后蘊藏的文化背景息息相關。所謂文化維就是字幕所承載的文化背景與內涵的傳遞,生態翻譯學中文化維的轉換強調的是譯者應該關注到源語和目的語之間的文化差異,在翻譯中采取適應性選擇,在理解雙方文化的前提下,用恰當的文字闡釋并傳遞出源語所包含的文化要素,最后的翻譯應當既要符合目的語受眾文化背景也要貼合受眾的認知能力。
以紀錄片中出現的一首福耀集團主題歌的翻譯為例:
原文:福耀托起透明的世界。
春滿中華,
福耀人間。
福耀的祝福,每一片都是透明。
譯文:Fuyao holds up a transparent world.
China is filled with spring,
and happiness is everywhere
All the blessings from Fuyao are transparent
福耀工廠主營汽車玻璃生產,占據著全球四分之一的汽車玻璃市場份額。原文中的“透明的世界”一語雙關,可做兩種解釋:一為公司玻璃透明,品質高,銷量大,福耀支撐起了世界玻璃產業。二是指世界公正公平規則“透明”。第二句“福耀人間”一語雙關,既是與“春滿中華”同屬四字格,工整且對仗;寓意幸福照耀人間,同時也點明福耀的名字,體現公司未來發展前景的自信展望。第三句“每一片”既指每一片晶瑩透明的玻璃,也是每一個真摯透明的祝福。只要能夠理解“福”和“耀”這兩個漢字的中文文化意象,就不難理會中文歌詞的精妙。然而,作為英文文化背景下的翻譯受眾,于他們而言“Fuyao”是公司名,是該紀錄片所聚焦的中國玻璃廠而已,他們并不知曉這家公司名字的寓意。在字幕這樣有限的時空枷鎖內,如何翻譯其中的文化要素,是譯者面臨的重大抉擇。
從語言維看來,譯文并未體現原文一語雙關的修辭手法,并不盡善盡美。從文化角度來看,文化內涵在翻譯中完全缺失,無法體現原歌詞的精髓。究其原因,是譯者在處理文化意象時為了克服文化差異造成的障礙,為保證信息交流的順利實現而做出的適應性選擇。一般情況下,考慮到譯語觀眾對源語文化的缺失,譯者可以添加解釋說明。如前文所述,字幕緊湊的時空限制了譯文的篇幅,故最終譯本擯棄了部分文化意象。該譯本情有可原,然實非佳解。如何同時滿足語言維和文化維的轉換又適應英語字幕的生態環境?不妨采用押韻的形式對應原文的雙關修辭,保持簡短的同時點明福耀以及玻璃這兩個意象,譯文建議修改下:
Fuyao holds up a transparent world.
Spring is in China here and there
Happiness from Fuyao is everywhere
All of Fuyao’s blessings
Are as transparent as the glass
交際維的轉換,顧名思義,即翻譯過程中譯者應關注文本之下的交際意圖,不僅僅完成文化傳遞和語言轉換,還應當將注重交際層面上的適應選擇,在譯文中傳達交際意圖。紐馬克曾說過,“當信息內容和傳遞效果有沖突時,交際翻譯應當重視的是效果而非內容。”從生態翻譯學角度解釋,就是要想實現交際目的,譯者應當有意識地傳達文本的功能,不應當拘泥于原文的語言形式。
胡根申教授認為,口譯中的交際意圖的適應性轉換更為常見。《美國工廠》中大量的人物對白和話語字幕翻譯有別于書面文本翻譯,更類似于口譯;在字幕翻譯中,交際維的轉換也應當是關鍵的翻譯準則。
美國工廠起步不利,美國工人難以跟上企業的高強度工作步伐,產品質量堪憂,成品率遲遲難以提升。中國工人在談到美國工廠現狀時,說了這么一句話:
原文:玻璃的整體質量,還是那個。但是現在沒辦法,我們還是得沖量。
譯文:The overall quality of the glass is not good enough.But there’s no way to improve it now,we still need to achieve our targets.
“那個”在中文中是一個萬能指代詞,中國觀眾輕易可以理解他的意指。然而,如果直譯為“The overall quality of the glass is like that.”將那個直譯為that 指代的意象太過廣泛,美國觀眾將難以抓住字幕重點,進而難以領會此人說這句話的真正意圖。同理,“現在沒有辦法。”所省略的應是“沒有提升產品質量的辦法”。產品質量是這片段的故事核心,是紀錄片反映中美工人沖突的第一個小高潮,是這一段話語的重中之重,譯者所增補的譯文揭示說話人的憂慮所在,揭開交際意圖的頭紗。
原文:我能在機爐堅持了20 多年,就是因為喜歡這個工作,喜歡這個崗位。
譯文:I've worked in the furnace for more than 20 years.It is a hard work,but I love it.
中國工程師Wang 從18 歲開始一直深耕在福耀的浮法產線上。浮法爐高溫難耐,工作過程中勞保缺失,時有燙傷的風險,艱苦異常。Wang 并不避諱談論工作的艱辛,在此前提下他所強調的喜歡這份工作才更有分量,更值得觀眾感動和深思。英語觀眾首先得明白他工作的艱苦,才能進一步理解紀錄片中他所強調的對工作的喜愛,才能明白他在說這句話時流露出的疲憊。相比直譯為“That’s because I love this job.I love this position.”的冗長重復卻詞不達意,或是直接簡化為“I love this job”稍欠火候,譯者最終進行合理的刪減和增補,增的是他言下之意——工作的艱辛,減的是他絮叨的重復——對工作的喜愛。譯文不僅簡練,還更能表達Wang 此時此刻所思所想。
以生態翻譯學為視域剖析紀錄片字幕翻譯,探討《美國工廠》翻譯方法,對于改變字幕翻譯者在實踐中的主觀意識,提高字幕譯者的翻譯水平有積極的現實意義。古有賈島推敲成詩,翻譯這門語言的藝術,也需要譯者從不同角度不斷思考,根據合適的翻譯理論,采取恰當的翻譯策略,錘煉出合格甚至優秀的翻譯成品。根據影片所處的生態環境特點,從語言維,文化維,交際維多維角度綜合考量,即是要求譯者在翻譯的過程中化被動為主動,不僅要合理進行語言轉換,還應當有意識地去契合語言特點,取舍文化內涵,傳達交際意圖。譯者的這種有目的性的、主動的語言整合行為不僅有助于升華死板的直譯,提高譯文的受眾接受度,還可以破除文化壁壘,實現跨文化交際目的。通過《美國工廠》的字幕翻譯管中窺豹,望更多翻譯工作者在紀錄片字幕翻譯中不負文化架橋者的偉大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