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維熙：苦難中開出的那朵紅玉蘭

從維熙，1933年生于河北，當代著名作家，代表作有《大墻下的紅玉蘭》《遠去的白帆》《北國草》《走向混沌》等。從維熙一生堅持“以真為魂，以史為鏡”的創(chuàng)作風格，注重描寫當代中國的歷史曲折，呈現(xiàn)出廣闊的社會生活畫卷，悲情中蘊藏著多彩的人生，被譽為“共和國歷史的活化石”。近日，這位享譽文壇的老作家因病去世，享年86歲。

● 熱愛文學的偏科生

從維熙從小就是一個文學愛好者。

在老家河北玉田上中學時，從維熙偏科十分嚴重，他熱愛語文，不但對課本上的知識了如指掌，還對各類文學名著情有獨鐘，課余時間經(jīng)常寫寫畫畫;而對于數(shù)學，則完全提不起興趣來。從維熙清楚地記得，一次上數(shù)學課時偷看小說《青青河邊草》，老師悄悄走過來給了他一拳。因為數(shù)學成績差，從維熙還成了“留級生”。

后來，他的父母將從維熙轉(zhuǎn)學到了通州，希望更好的讀書環(huán)境能讓從維熙變得“有出息”。但他們顯然打錯了算盤，離開了父母，從維熙獲得了更大的自由，他一頭扎進了文學的世界里。

1950年，從維熙考取了北京師范學校。當時，班里有兩個男同學，一入學就關(guān)系不和睦，經(jīng)常吵架，恰逢抗美援朝，學校里宣傳征兵，兩個人居然握手言和，一起奔赴朝鮮前線去了。這件事給了從維熙很大的啟發(fā)，他將其寫成了一部名為《戰(zhàn)場去》的小說，投給了《光明日報》，很快，墨痕變成了鉛字，在這份全國性的大報上，從維熙嶄露頭角。不僅如此，《光明日報》還給從維熙寄來了“稿費”——九斤小米。之后每每回憶至此，從維熙總會不無得意地說：“那時候還沒有人民幣的稿費呢！”

● 說真話的作家

從1955年到1957年，從維熙相繼推出了《七月雨》《曙光升起的早晨》《南河春曉》三部小說集，聲名鵲起。此后不久，從維熙因直言寫下文章被劃為“右派”，從此命運軌跡發(fā)生轉(zhuǎn)折。他在大墻下被關(guān)押了二十年，在延慶挖過鐵礦，在津北種過水稻，在山西磚窯燒過磚……從維熙在勞改中度過了人生最黃金的時光。

平反后他繼續(xù)創(chuàng)作，卻依舊不改正直的作風，將過去二十年歷史秉筆直書，寫下第一部中篇小說《大墻下的紅玉蘭》，真實反映了監(jiān)獄大墻內(nèi)知識分子的悲情生活，折射出他們在艱苦環(huán)境和不公待遇下的真實心靈。

他憑借一股勇氣在一個偏遠的郵局將手稿鄭重地寄往上海，寄給他信任的老前輩巴金。那是一個非常時期，他甚至都不能確定手稿能否順利到達《收獲》編輯部。所幸它安全抵達，并在眾多投稿中被巴金一眼看中，作為《收獲》最近一期的頭條發(fā)表。當時寫這樣的作品，發(fā)表這樣的作品，都需要勇氣。因這部作品，從維熙被譽為“大墻文學之父”，成為中國當代文學史上“大墻文學”的開先河者。

從維熙說，他文學生涯最敬重的是八個字：以真為魂，以史為鏡。他對苦難的書寫都是真實的，沒有放大，也沒有刻意隱瞞。“我一無金銀可揮，二無才情可以浪擲;我的生活體察和感情積累，不允許我‘玩弄文字。”

● 以善良，寫善良

除了講真話，從維熙作品的重要特質(zhì)還有，在嚴酷的主題中，展示生活最底層的人性之美。他不僅在平常的接觸中能看到善良，在極端惡劣的環(huán)境下，在被迫害的時候，他記得的也都是善良。

茅盾文學獎獲得者畢飛宇親切地稱呼從維熙為“老從”。他談到自己與老從在青海的故事：“我們曾一起去青海參加活動。當時，我五歲的兒子最喜歡往老從身上爬。我兒子是很內(nèi)向的。一個孩子對一個成人的選擇，是最精確的。用孩子的眼光、心，去選擇的人，一定是值得尊敬的。”在畢飛宇看來，善良是他的性格特征，也是他作品的美學特征。從維熙有發(fā)自骨子里的善，無論處境怎樣，他念念不忘的，還是人性的善。

他曾經(jīng)歷多年最艱難困苦的生活，曾體會最深刻的絕望和人性的扭曲，但內(nèi)心始終保有著溫暖的陽光。“何須惆悵惜春遲，二度梅開花滿枝，昔日霜塵化詩雨，朝花何妨到夕拾。”——這28個字或許是他善良和樂觀精神最好的詮釋。

● 反思與升華

從50年代步入文壇，從維熙一直筆耕不輟，1984年以后將創(chuàng)作重心轉(zhuǎn)向長篇小說，先后發(fā)表了《北國草》《裸雪》《走向混沌》等經(jīng)典力作，83歲時，還出版了散文集《歷史，從未這樣》。該書是對他一生創(chuàng)作的歷史性的總結(jié)，有的篇章寫史，不可避免地涉及那個被流放的年代;有的篇章懷人，包括前輩名人、著名作家，也包括一起經(jīng)歷苦難的普通人;有的篇章寫景，寫域外名勝的壯美;還有的篇章寫哲思，對戰(zhàn)爭和人性進行思考。這些文字，一如既往，真誠、深摯，現(xiàn)實主義的創(chuàng)作風格沒有改變，只是對人的認知比過去更深入、更開闊了。

文學評論家白燁說，“他在老一輩作家中，是很有思想深度、反思力度的作家。”很多寫作者會把過去經(jīng)歷變成歷程回憶，但很少有人進行真正的反思，并且很多反思文學缺乏理想主義色彩，而從維熙恰恰強調(diào)的是理想主義，這是他給我們留下的最寶貴的文學財富。

如今，從維熙先生走完了他的生命之路，但他的文字將在中國長久地被閱讀被流傳，他的故事，已成為一個時代不會被湮滅的心聲。他從苦難中采摘來的那朵紅玉蘭，將永遠綻放著，向世人展現(xiàn)靈魂的高貴，展現(xiàn)生命的頑強和美麗。

（一航整理）

從維熙訪談錄

問：從年少成名，到經(jīng)歷7000多天的勞改生活，再到新時期重返文壇，苦難對作家來說意味著什么？

從維熙：苦難是大學，磨礪出真知，它給我的文學營養(yǎng)無可估量。當然，我不希望年輕人都去受苦，盡管它對我個人是非常重要的。苦難的生活，對有些人是財富，對大多數(shù)人是災(zāi)難，是生命的損耗。

問：在您的寫作生涯中，對您影響最大的國內(nèi)外作家有哪些？

從維熙：中國的首推孫犁，外國的我喜歡屠格涅夫和梅里美。在50年代剛開始學習寫作時，我喜歡這些略帶感傷的唯美主義浪漫派作家的作品，而且深受其影響。在勞改農(nóng)場我喜歡讀雨果的作品，像《九三年》《悲慘世界》，他作品中的嚴酷與宏大給了我力量。

問：從文學與作家的關(guān)系出發(fā)，您如何看待當前的文學現(xiàn)狀？

從維熙：文學是有情物，亦是無情物。它鐘情于心地真誠的作家，而疏離心猿意馬的作家。我們當前面對的是一個喧囂的商業(yè)時代和動感無窮的電子時代，文學在這樣的潮汐吞吐中，如果想保存獨立的生存品格，是非常艱難的。唯其艱難，才激勵文學弄潮兒浪里行舟之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