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照
少年時期,我曾經在老師嚴格督教下,長期練習讀譜:從辨認音高、節拍,理解旋律、調性和拍號的意義,到學習和聲的各聲部如何在樂譜上混合起來。
讀譜練習中,老師常常講起一些知名指揮家的神奇軼事。他們讀譜一讀不忘,再復雜、再難的管弦樂總譜都能牢記在心。我后來也曾在電影里看到鏡頭上莫扎特拿起樂譜,背后鏡外聲馬上響起豐沛厚實的交響樂曲,仿佛莫扎特視覺里的樂譜,直接就轉化成聽覺上實現了的音樂。
我一直困擾了許多年。第一次困擾是我可以讀懂樂譜,然而我的“懂”,是思考的、理解的。我勉強知道作曲家各聲部安排的道理,但從來沒有辦法在腦中對應復制再現多聲部的音樂。我可以用哼唱的方式把旋律再現出來,但超過一個聲部以上的音樂,就考倒我了。
還有另一個困惑。我老是想,如果那些大音樂家、大指揮真的看譜就能從心靈內在聽見譜上記載的音樂,那他們根本不需要去聽音樂會、不需要聽唱片了,不是嗎?
從讀譜直接在想象中響起的音樂,應該就是“完美”的音樂。不會有錯音,不會有不夠大的音量、會錯意的變化,那就是直接從樂譜上實現的聲音。樂團發出的聲音,只會比想象中的聲音差,是樂譜上呈現的、指揮想象中聽到的音樂的不完美抄寫。
指揮就像希區柯克拍電影?希區柯克為了抗拒片場制度和片場老板們對電影的影響、掌控,會做極為詳細的前制準備,不僅有細膩的分鏡劇本,還要有精確的場景素描。因此,別人想插手干擾,都無從著力。不過他付出的卻是:所有的影像、聲音和畫面、順序,都在他心里仔細如實走過一次,拍戲只是、只能是不得不經歷的過程,里面沒有任何和創作有關、值得興奮、值得期待的東西。
我一度想:或許大指揮家指揮樂團演出,不過是站在那里,將樂譜上寫好了,光靠讀譜就已經巨細靡遺聽到了的聲音,再制出來罷了。
但是,為什么我們都看不到這些大天才指揮家們,演出時臉上現出麻木無聊的表情?相反地,他們還透過肢體,清楚傳遞了興奮活力。在他們讀譜聽到的內在聲音,和實際呈現的物理聲音之間,存在著怎樣的差異,讓他們可以興奮、可以有活力?
其實,與其說聽音樂,不如說感受音樂,更接近事實。接觸音樂時,自我內在的情緒,當然也影響對音樂的感受。在什么時空條件下聽音樂,那些時空條件,包括視覺、觸覺、味覺、嗅覺,都很有機會進入到音樂里,成為我們音樂感受的一部分。
再了不起的大天才,讀譜都只能聽到音樂,卻無法同時控制其他影響音樂感受的因素。所以指揮演出,與其說是再制、拷貝那聲音,不如說是在那聲音之中加入許多其他元素、其他因素,使得即使同樣的音樂,都具備了不同感受的可能性,也使得大指揮家們可以一次次登臺演出自己再熟悉不過的樂譜上記錄的樂曲。
(繼續前進摘自《呼吸:音樂就在我們的身體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