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政治經濟學批判為馬克思正義理論建構提供了重要思想資源?;谡谓洕鷮W批判“從抽象到具體”的辯證法,馬克思超越了政治理性主義的事實與價值二分方法,將正義的“價值”評判納入對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事實”的考察之中,實現對資本主義社會的“本質”批判。馬克思正義觀的這一方法論基礎決定了馬克思正義理論的規范性不是抽象的“形式”規范,而是事實與價值相統一的“總體”規范。馬克思正義理論的理論形態不是超然于生產方式之外的“自然正義”,而是在變革生產方式過程中將正義的價值理想內化于社會現實的“社會正義”。
關鍵詞:
政治經濟學批判;馬克思正義理論;辯證法;規范性;社會正義
中圖分類號:B0-0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5099(2020)01-0019-07
The Construction of Marxs Justice Theory
in the Critics of Political Economy
GAO Guangxu
(College of Humanity, Southeast University, Nanjing, Jiangsu, China, 211189)
Abstract:
Critics of political economy provides important ideological resources for the construction of Marxs justice theory. Based on the dialectics of “Changing from abstract to concrete” in political economics, Marx transcended the dichotomy of facts and values of political rationalism and incorporated the judgement of “value” in justice into the examination of the “facts”of capitalist production methods, and thus to achieve the critics of the “essence” of capitalist society. This methodological basis of Marxs view of justice determines that the normative nature of Marxs theory of justice is not an abstract “formative”norm, but an “overall” norm that unifies facts and values. The theoretical form of Marxs theory of justice is not “natural justice”beyond the mode of production, but “social justice”that internalizes the ideal of justice in social reality in the process of transforming the mode of production.
Key words:
critics of political economy; Marxs justice theory; dialectics; norm; social justice
當前,隨著學界關于馬克思正義觀研究的深入,基于馬克思正義觀進一步建構馬克思正義理論越來越受到關注。
盡管在如何建構馬克思正義理論問題上學者們路徑各異、觀點不同,但是大都不否認馬克思正義理論研究離不開政治經濟學批判語境。這固然是因為馬克思有關正義的關鍵性論斷大多在政治經濟學批判語境下展開,更是由于政治經濟學批判為馬克思正義理論研究提供了重要思想資源。充分汲取并自覺運用這些思想資源,不僅契合馬克思正義觀研究的內在邏輯,也是深入推進馬克思正義理論建構的內在要求。為此,本文從馬克思正義理論建構可能涉及的三個基本層面,即方法論基礎、規范性特質和理論形態入手,嘗試在政治經濟學批判視閾中為馬克思正義理論建構做一些清理地基的工作。
一、“從抽象到具體”的辯證法:馬克思正義觀的方法論基礎
正義是一個古老且常談常新的政治哲學概念??v觀西方政治哲學史,政治哲學家們雖然大都關注正義問題,但對于正義的理解卻千差萬別甚至截然相反。我們看到,古典政治哲學與近代政治哲學對正義的理解不同,古典政治視域中的正義是“自然正當”和“先天德性”,近代政治哲學視域中的正義是基于社會制度安排形成的“權益之計”和“后天契約”。即使是古典政治哲學視域內部的正義理解也不盡相同,柏拉圖的正義觀與亞里士多德不同,洛克的正義理解與盧梭也存在差別。我們甚至可以說有多少政治哲學家便有多少種正義理論。正如美國法學家博登海姆所言,“正義有著一張普羅米修斯似的臉,變化無常,隨時可呈現不同形狀并具有極不相同的面貌。”[1]
政治哲學家們的正義理論為何差異如此巨大?其中原因固然與不同時代的正義問題發生的背景緊密相關,但不同正義理論背后的不同建構方法更值得關注。正是由于政治哲學家們建構正義理論的方法不同,正義的理論形態才迥然有別。在這個意義,我們當前探討馬克思正義理論的建構問題,就必須要對馬克思理解正義的方法有著充分的理論自覺。
關于馬克思正義理論建構的方法論自覺,需要反思的前提性問題是:建構馬克思正義理論是否必須在馬克思持有積極和建構性的方法論立場,進而持有一種絕對的正義立場和原則的前提下才是可能的?換言之,如果馬克思不持有積極和明確的正義觀點,或者說馬克思認識和理解正義的方法并不是為了支持一種絕對的正義原則,那么我們是否就無法建構馬克思的正義理論?對此,有觀點認為,如果馬克思在對待正義的問題只是批判性的而非建設性的,那么建構建設性的馬克思正義理論便不可能也不必要。也有觀點認為,馬克思雖然在正義問題上持有消極的或批判性的觀點,但這并不影響我們建構積極的和建設性的馬克思正義理論。
毋庸置疑,在馬克思的著作中,有關正義問題的直接論述并不多,也沒有著作專門探討正義問題,而且,在僅有的幾處關于正義的論斷中,也大多呈現為論戰性和批判性的話語形式。那么,這是否意味著正義對于馬克思而言只是一個可有可無或者只具有批判和否定意義的問題呢?對此問題的回答必須以重新還原馬克思正義觀點的論域為前提。實際上,馬克思正是在與庸俗社會主義者和資產階級政治經濟學家圍繞分配正義的論戰中,提出了與西方政治哲學傳統截然不同的正義論域,而相關論域集中體現在后期政治經濟學批判的勞動價值論語境中。[2]
馬克思之所以總是在政治經濟學批判語境下探討正義,主要有兩個方面的原因,一方面,從消極的或批判的層面來看,資產階級經濟學家們對于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和分配形式的辯護總是在政治經濟學語境下展開,強調商品交換的一般形式以及這一形式中的勞資交換符合平等自由的分配正義原則。同時,庸俗的社會主義者們也總是在政治經濟學的分配正義層面展開對資本主義社會形式合理性的質疑。而馬克思的正義觀正是在對以上兩者的批判性分析中確立起來的。
另一方面,從積極的或建構的層面來看,馬克思對資產階級經濟學家和庸俗社會主義者的分配正義的批判,總是基于對流通領域之外的生產領域分析,進而強調正義的支點不是資本家對生產資料的所有權也不是勞動者對自身勞動的所有權,而是具體的物質生產方式。在這個意義上,政治經濟學也構成馬克思正義觀的積極語境。
政治經濟學作為馬克思正義觀點的基本語境首先構成我們透視馬克思正義觀思想方法的載體。眾所周知,馬克思政治經濟學研究的方法是“從抽象到具體”的辯證法。在《1857-1858年經濟學手稿》中,馬克思明確指出了其研究政治經濟學的方法就是“從抽象到具體”的辯證法。這種方法的特點在于,既不滿足于表象的雜多,也不停留對表象的抽象概括,而是在對表象的抽象形式的自我運動的總體把握中,實現對對象的具體再現?!熬唧w之所以具體,因為它是許多規定的綜合,因而是多樣性的統一。因此它在思維中表現為綜合的過程,表現為結果,而不是表現為起點,雖然它是現實的起點,因而也是直觀和表象的起點。在第一條道路上,完整的表象蒸發為抽象的規定;在第二條道路上,抽象的規定在思維行程中導致具體的再現?!盵3]
因此,“從抽象到具體”的辯證法既不停留于事物自身呈現的混沌表象,也不是從抽象的形式方面把握事物。而是蘊含著兩個環節,一是“從具體到抽象”,即從繁雜的表象中抽離出表象所具有的共同規定;二是“從抽象到具體”,即從關于表象的抽象規定出發,實現對事物自身發展邏輯和規律的具體性“再現”,這時所得到的“具體”與表象的具體不同,它是“許多規定的綜合”和“多樣性的統一”,也就是在對于事物從“存在”(表象)到“本質”(規定)再到“概念”(具體)的總體把握中,揭示事物的內在本質和規律。
由此可見,馬克思在研究政治經濟學過程中所運用的方法,既不是一種科學實證的方法,也不是一種哲學思辨的方法,而是將對于事物的事實判斷和價值判斷結合起來的總體性方法。正是基于政治經濟學批判的總體性辯證法,馬克思將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科學考察與資本主義社會的哲學批判統一起來,既實現了對于資本主義物質生產方式的本質再現,也實現對于這種物質生產方式所支撐的正義觀念的批判。
在《資本論》中,馬克思指出:“生產當事人之間進行的交易的正義性在于:這種交易是從生產關系中作為自然結果產生出來的。這種經濟交易作為當事人的意志行為,作為他們的共同意志的表示,作為可以由國家強加給立約雙方的契約,表現在法律形式上,這些法律形式作為單純的形式,是不能決定這個內容本身的。這些形式只是表示這個內容。這個內容,只要與生產方式相適應,相一致,就是正義的;只要與生產方式相矛盾,就是非正義的?!盵4]
關于馬克思的這一論述是否表明馬克思基于正義原則批判資本主義,國內外學界仍存在爭議,我們這里暫且不介入這一爭論,而僅從方法論層面來看馬克思如何理解正義。在這一論述中,馬克思明確強調了交易過程中所遵循的正義原則實質是一種法權正義,這種正義實質是一種關于正當的形式確定性,也就是說它只就其自身保證交易形式是否具有正當性,而不能超出去決定交易內容是否具有正當性,決定交易內容正當性的是生產方式。
這表明,馬克思的政治經濟學方法為馬克思正義觀提供了重要的方法論支撐。馬克思對于正義的理解既不是從正義的表象出發,也不是從正義的形式規定出發,而是將在關于正義的形式規定與其內容的辯證關系中,再現正義與生產方式的內在聯系。換言之,馬克思是在辯證法的“從抽象到具體”的總體性視角中把握正義,這就是,正義不是抽象的法權形式,而是內在于物質生產方式中的社會現實。也正是基于政治經濟學批判“從抽象到具體”的辯證法,馬克思超越了現代政治哲學的事實與價值二分的方法論前提,將正義的“價值”評判納入對于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事實”的考察之中,實現對于資本主義的“本質”把握。
因此,馬克思正義觀的方法論基礎決定了,我們只有對于“從抽象到具體”的辯證法的總體性視角有著充分的理論自覺,才能既避免將馬克思的正義理論閹割為一種非規范的描述性理論,又避免將馬克思的正義理論玄思為一種與分配正義無涉的絕對價值。建構馬克思的理論必須結合馬克思對于資本主義本質的社會歷史考察,即在考察資本主義生產方式所支撐的資產階級分配正義的限度中,揭示資本主義社會的社會歷史限度。在這個意義上,政治經濟學批判“從抽象到具體”的辯證法,構成明晰馬克思正義理論的規范性特質的方法論前提。
二、資本主義的“總體”批判:馬克思正義理論的規范性特質
如果說很難設想一種沒有規范性功能的正義理論,任何的正義理論總是蘊含相應的價值規范,那么在建構馬克思正義理論規范性的過程中,就需要對馬克思“從抽象到具體”辯證法有著充分的理論自覺。對于馬克思而言,如果基于正義去規范一種事物是可能的,這種規范并不是基于獨立于事物之外的價值原則展開,而是內在于事物自身的社會歷史發展邏輯之中,探尋其自身的總體發展邏輯及其內在限度。對于馬克思正義理論的這一規范性特質的理解,必須回到政治經濟學批判語境下。
從一般意義而言,建構一種正義理論就以該正義理論對社會現實作為規范性的判斷,因為正義盡管具有不同的理論形態,但究其根本而言是一種價值觀念,其理論功能在于對現實發揮規范作用。結合前文所述,馬克思關于正義的基本觀點是,不存在絕對和永恒的“自然正義”,正義的形態總是由相應的物質生活資料的生產方式所決定。因而,如果我們把馬克思正義理論建構的理論旨趣界定為建構一種規范性理論,那么這里就存在著這一理論旨趣與馬克思正義觀點相矛盾的問題。換言之,建構一種規范性的正義理論必須以絕對的正義觀點為前提,而馬克思探討正義的思想方法決定了其拒絕將正義絕對化。結果,我們在建構馬克思正義理論的過程中陷入了兩難的困境。如何認識和走出這一困境是馬克思正義理論建構無法回避的關鍵問題。我們先來看當代英美馬克思主義分析學派的兩種代表性觀點。
一種觀點認為,剩余價值雖然是資本生產和再生產的秘密所在,也表明了資本對雇傭勞動的剝削本質,但是卻并不違反資產主義生產方式的正義原則。換言之,剩余價值僅僅是生產過程中的經濟事實,其與分配過程中的正義觀念無涉。如果把剩余價值與正義結合起來加以考察,并以此建構馬克思的正義理論,這恰恰與馬克思基于生產方式的相對性考察正義的思想邏輯相背離。因此,“馬克思對資本主義的譴責根本沒有依靠某種正義概念,那些試圖從馬克思對資本主義的諸多譴責中重構‘馬克思正義理念的人,頂多只是把馬克思對資本主義的批判,轉換成被馬克思本人一貫視為虛假的、意識形態的或‘神秘的形式。”[5]29
另一種觀點認為,馬克思對于資本主義的研究包含解釋和評價兩個層面,因此,應當將馬克思對資本主義制度的功能和運行機制的解釋與其對資本主義制度的評價區分開來。換言之,盡管馬克思在解釋的層面并沒有對資本主義是否正義做出評判,但在評價層面則對資本主義做出道德層面的批判。所以,剩余價值被資本家無償占有本質上是對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分配不公的道德批判和控訴。“馬克思之所以認為資本主義不正義,這主要是因為,作為一種剝削制度,資本主義沒有按勞分配,而且因為它沒有在生產的可能性范圍內滿足人類的需要,更不用說滿足生產者的所有需要。資本主義的分配安排,對于歸屬不同社會階級的個人給予區別對待,這在道德上是應該遭到譴責的。” [5]76-77
不難看到,這兩種觀點爭論的焦點問題是馬克思是否基于正義立場批判資本主義社會,而造成對這一問題迥異解答的關鍵又在于如何認識和理解剝削或剩余價值與正義的關系問題。正是由于對這一關鍵問題的認識和理解不同,在能否建構積極的和明確的馬克思正義理論問題上才產生了巨大分歧。如果剩余價值與正義無關,那么建構的馬克思正義理論就是虛假的,如果剩余價值本身意味著對工人有違道義的剝削,那么建構馬克思正義理論必然訴諸道德立場??梢?,英美馬克思主義分析學派關于馬克思正義理論的探討,最終要么走向質疑馬克思正義理論建構的可能性,要么走向馬克思道德正義理論的建構。
因此,澄清馬克思正義理論建構的理論旨趣,必須回到馬克思政治經濟學批判關于剩余價值與正義關系的探討。這不僅是由于馬克思是否持有積極的和明確的正義觀點問題的全部復雜性都蘊含在這一問題中,而且這一問題成為決定我們的馬克思正義理論建構是否可能以及何以可能的關鍵。
剩余價值是否正義既是探討馬克思正義觀無法回避的核心問題,也是建構馬克思正義理論必須直面的基本問題。如果說馬克思正義觀的思想特質在于以唯物辯證法揭示了正義與生產方式的辯證關系,那么這一思想特質在具體層面就表現在回應和破解剩余價值與資產階級正義觀念的辯證關系。在這個意義上,我們建構馬克思正義理論的過程中,應當對馬克思正義觀的這一思想特質及其具體表現有著充分的理論自覺,不僅無法回避而且必須直面剩余價值之于馬克思正義理論建構的意義,因為這一問題關涉我們究竟如何建構馬克思正義理論,建構怎樣的馬克思正義理論。
眾所周知,馬克思政治經濟學研究最為重大的思想發現便是剩余價值理論。與英國古典經濟學家和庸俗的社會主義者要么從事實層面只關注剩余價值所蘊含的價值量的比例關系,要么從道德層面只是譴責剩余價值有違道義和公平,馬克思既不把剩余價值看作是一種經濟學的事實比例關系,也不以抽象的道德標準對其作價值評判,而是從商品的價值形式剖析入手,基于商品價值二重性揭示商品內蘊的勞動二重性,進而資本生產過程內部剖析剩余價值作為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動力機制,實現了對剩余價值概念的再發現,并由此推動了“全部經濟學發生革命”。所以在這個意義上,剩余價值理論不是馬克思政治經濟學研究的一種理論,它實際上構成馬克思政治經濟學研究的全部。
正如恩格斯在《資本論》第二卷的序言中所追問的:“為什么馬克思的剩余價值理論,好像晴天霹靂震動了一切文明國家,而所有他的包括洛貝爾圖斯在內的社會主義前輩們的理論,卻沒有發生過作用呢?”這是因為,“這里的問題不是在于要簡單確認一種經濟事實,也不是在于這種事實與永恒公平和真正道德相沖突,而是在于這樣一種事實,這種事實必定要使全部經濟學發生革命,并且把理解全部資本主義生產的鑰匙交給那個知道怎樣使用它的人。根據這種事實,他研究了全部既有的經濟范疇?!盵6]
可見,馬克思對全部經濟范疇研究的旨趣就是要推動全部經濟學的革命,而馬克思推動這一革命的鑰匙正是對剩余價值概念的再發現。
馬克思對剩余價值概念的再發現決定了,馬克思政治經濟學批判是基于對古典政治經濟學的“術語革命”所實現的“經濟學革命”,并在“經濟學革命”的理論高度上實現了對于資本主義社會的總體批判。剩余價值所揭示的是資本主義生產方式與其社會關系之間的內在矛盾,推動“經濟學革命”的根本旨趣在于推動“社會革命”。因此,對于以“術語革命”為前提的馬克思“經濟學革命”的認識和理解,就不能僅僅停留于經濟層面,因為經濟層面的公平正義問題并不能完整呈現馬克思政治經濟學批判的理論旨趣。進而,剩余價值是不是對資本家剝削工人的應得利益的道義層面的不滿,是不是基于勞動所有權對資本剝削不公平性的譴責等問題,也不能完整呈現馬克思正義觀的理論旨趣。以剩余價值的再發現為基礎,實現對資本主義作為剝削和奴役的經濟和政治制度體現的總體批判,才是馬克思正義理論規范性建構所應當遵循的基本邏輯。
馬克思剩余價值理論對于資本主義社會的總體批判表明,在剩余價值與正義關系問題上,馬克思既不囿于經濟學的實證視域關注剩余價值所蘊含的比例關系,也不囿于抽象的道德批判視域關注剩余價值在何種意義上違背倫理道義,而是深入到剩余價值作為資本邏輯的生產和再生產動力機制,揭示資本主義物質生產方式與其分配正義之間相互支撐和相互否定的辯證關系,以此實現對資產階級法權正義和資本主義社會的總體批判。馬克思正義理論的這一規范性特質決定了,馬克思正義理論建構應當立足馬克思生產方式概念的政治哲學意蘊,結合馬克思對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批判性考察,建構一種超越“自然正義”的正義理論形態。
三、“與生產方式相一致”的社會正義:馬克思正義理論的理論形態
馬克思以辯證法探討正義的方法論自覺,不僅為建構馬克思正義理論的規范性提供方法指引,
而且為建構馬克思正義理論的理論形態奠定基礎。馬克思對于正義的理解始終與剖析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本質結合起來,強調正義總是相應生產方式中的正義,不存在脫離生產方式的“自然正義”。換言之,在馬克思的唯物辯證法視域中,正義總是與人們的物質生活生產方式相一致,不同形態的物質生活生產方式具有不同形態的正義理論。在這個意義上,建構馬克思的正義理論形態必須緊密結合馬克思的生產方式概念。
結合生產方式概念建構馬克思正義理論需要明晰馬克思生產方式概念的政治哲學意蘊。眾所周知,在西方政治哲學傳統中,政治生活是自由公民關于公共生活方式的言談和行動,物質生活的生產方式始終被排除在政治哲學話語之外。因為物質生活的生產方式主要關涉的是人類的勞動,而勞動是滿足人類私人生命需要的活動,與公共生活并不直接相關。所以,當阿倫特提出馬克思政治哲學的反傳統在于“對勞動的贊美”,馬克思是19世紀唯一以哲學的用語敘說“勞動解放”的思想家時[7],
她雖然是在強調馬克思政治哲學與西方政治哲學的斷裂,但是也確實切中了馬克思政治哲學的思想特質。這就是,勞動作為人的對象性活動不僅是滿足自身生命需要的經濟意義,而且是人作為類的存在者創造自身類本質的政治意義。換言之,人的勞動過程和勞動方式不僅創造了人的滿足自身生命需要的物質資料,而且人在勞動過程中所展現出來的生產方式也決定了人與他人、個人與共同體的社會關系。在這個意義上,我們強調基于生產方式概念建構馬克思正義理論不僅不能囿于西方政治哲學傳統,而且恰恰要在重新理解生產方式概念的基礎上重塑正義的理論內涵和理論形態。
不同于西方政治哲學傳統總是將物質生活的生產方式排除在政治哲學語境之外,資產階級政治經濟學注重對人類勞動生產活動的考察,但是這種考察卻只是在特殊性的層面考察人類勞動生產活動的某一種方式,尤其關注的是資本主義生產方式,而既沒有超越特殊生產方式以發現生產方式的一般概念,更沒有基于生產方式的一般概念考察人類社會歷史的發展規律。因而,資產階級政治經濟學對于生產方式的關注實質是一種實證主義的經驗研究。這種研究只關注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中各生產要素之間的比例關系,并且將這種比例關系看作是社會財富增長的內在機制,看作是社會發展的“永恒規律”,而無法揭示這種生產方式所內蘊的矛盾,更無法揭示這種生產方式所支撐的價值觀念的限度。
與西方政治哲學傳統和資產階級政治經濟學傳統均不同的是,對于馬克思而言,生產方式是表征人作為社會性存在的歷史唯物主義哲學概念。人們的物質生活生產活動不僅為人類共同生存提供物質基礎,而且這種物質生活生產活動由于采取的生產方式不同,也構成認識和理解人類不同的共同生活方式的重要參照。正如馬克思在《德意志意識形態》中所指出的:當人們開始生產自己的物質生活資料的時候,人們就把自己同動物區別開來。因為人們是什么樣的,既和他們生產什么相一致,也和他們怎樣生產相一致。[8]
可見,物質資料的生產方式不僅構成認識和理解人類歷史發展規律的基本視角,而且構成認識和理解人以及人所創造的人類世界的解釋原則。正如馬克思在《政治經濟學批判序言》中所明確指出的:“物質生活的生產方式制約著整個社會生活、政治生活和精神生活的過程。不是人們的意識決定人們的存在,相反,是人們的社會存在決定人們的意識。”[9]
馬克思在《政治經濟學批判序言》中對物質生產方式的哲學意義的強調并非偶然,因為生產方式作為哲學概念的自覺運用正是在政治經濟學批判語境中展開。在這一語境中,馬克思自覺以物質生活的生產方式為基本解釋原則,通過對資本主義社會形式的深入剖析,揭示了人類社會發展的基本規律和一般形式,在對“人體解剖”的過程中實現了“猴體解剖”。誠如列寧所指出的:“自從《資本論》問世以來,唯物主義歷史觀已經不是假設,而是科學地證明了的原理。”[10]
由此可見,馬克思之所以總是在政治經濟學批判語境下探討正義問題,不僅僅是由于理論應對的需要,在更為深層的意義上,這是由歷史唯物主義的哲學解釋原則所決定的。換言之,正是由于物質生活的生產方式決定著包括正義在內的社會意識,所以對于正義觀念的考察必然要立足正義所奠基其上的物質生活的生產方式。進而,馬克思對正義的考察始終與對相應生產方式的考察聯系起來,也就是自覺以歷史唯物主義的哲學視域考察正義的社會歷史形態。
眾所周知,在古希臘城邦時代,正義是社會的首要美德,是人類應當具有的“自然秉性”,換言之,正義是先天的德性而不是后天的制度,判斷一個人的行為和一項制度是否正義,就是判斷這種行為和制度是否符合先天設定的公共善。隨著古希臘城邦的沒落和瓦解,經由中世紀政治生活的世俗化改造,尤其是近代以來,個人的權利和自由取代公共善成為政治生活的首要價值,正義的形態也由“自然秉性”轉變為社會為保證個人權利和自由的“權益之計”。正義不再是先天的德性,而是人們后天的約定,進而,正義的理論形態完成了從先驗形態向經驗形態的轉變。在這個意義上,馬克思以生產方式作為解釋原則理解正義,意味著超越以生產方式的某一個環節尤其是分配環節理解正義的狹隘性,轉而關注人類不同歷史時期的生產方式及其社會關系與正義觀念的聯系。因此,馬克思基于物質生活的生產方式理解正義,不僅在消極的意義上顛覆了古典政治哲學關于正義作為“自然秉性”的形而上學設定,而且在積極的意義上深化了近代政治哲學對于正義作為社會“權宜之計”的政治定位。
在馬克思看來,資產階級社會的正義觀念只有在商品流通領域內有效,一旦跳出流通領域而進入生產領域,這種正義觀念的“先天正確”背后的剝削和奴役實質就會暴露出來。因為流通領域所遵循的只是資本生產的一個環節即商品交換環節,在這個環節的交換價值的形式合理性保證了交換雙方的形式正義。而在生產領域,資本生產的秘密即剝削勞動力剩余價值的本質暴露出來,流通領域的形式正義幻相將被生產領域的實質不正義所擊破。而且,更重要的是,從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總過程來看,資本的生產和再生產過程不僅是一種物質財富的生產邏輯,也是一種生產資料與勞動相分離的社會財富的分配邏輯,而這種社會財富的分配邏輯對生產邏輯所創造價值的持續占有,進一步強化了價值創造者與價值的分離,簡而言之,資本主義生產方式所支撐的正義實質是一種為資本生產和再生產服務的“自然正義”。
這種為資本生產和再生產服務的“自然正義”的“偽善”之處在于,將本來奠基于相應生產方式的正義觀念塑造成脫離一切生產方式的正義法則,將本來是暫時的、階段性的“權宜之計”的正義塑造為永恒的、絕對的公平正義原則。進而,在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語境下,當代西方政治哲學建構了作為“公平”的正義、作為“平等”的正義和作為“德性”的正義等正義理論形態。這些正義理論形態盡管擁有相應的社會現實基礎,也具有一定的解釋力。然而,由于它們總是脫離其真正誕生地即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來考察正義,在將自身包裝成為先天的和永恒的正義的同時,也不過是在描繪“普羅米修斯經常變化的臉”的意義上塑造正義的抽象形態,而正義作為一種社會意識形式與社會現實之間的真實關系卻始終被遮蔽。
由此,政治經濟學批判之于馬克思正義理論建構的意義體現在,既然政治經濟學批判總是在揭示資本生產的內在矛盾過程中,揭露資產階級政治經濟學家將資本邏輯所支撐的法權正義視為“自然正義”的虛假本質,那么馬克思正義理論的當代建構就不僅需要直面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內在危機,認清現代政治所秉持的“自然正義”的內在限度,更需要在重構現代社會生產方式的過程中,將正義從一種應然的法權形式沉降為一種實然的社會現實。在這個意義上,馬克思正義理論的理論形態不是超然于物質生產方式之外的“自然正義”,而是在相應的物質生產方式中將正義的價值理想內化于社會現實之中的“社會正義”。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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