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周末記者 譚暢 南方周末特約撰稿 向思琦閆力元

大寶天天趴著窗戶往外看。媽媽告訴他,外面有病毒。 受訪者供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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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樣放假回到武漢的黑龍江大學學生李喆,此時已經出現發熱癥狀。發熱門診里人滿為患,除夕夜,他在武漢市第九醫院通宵排隊才做成CT,結果顯示雙肺感染,隨后確診住院。
當李喆和同樣發熱的母親一起在留觀病房時,不大的空間里擠滿病床,呼吸困難的老人們發出巨大的喘息聲。李喆不斷看到穿黃色衣服的殯儀館人員來拉走尸體,“后來我一見黃衣服就渾身發抖”。
醫生在與死亡賽跑,早已飽和的醫院艱難地應對蜂擁而來的病人,從除夕夜至今,解放軍和各地醫療隊源源不斷“空投”江城,傾國之力,挽救這座城市。
從“封城”第四天開始,未經允許的私家車禁行。武漢市武昌醫院護士汪俊開始騎自行車上下班。她在1月1日支援武漢傳染病專科醫院金銀灘醫院最前線,在陸軍軍醫大學接管后,她重回到了武昌醫院。很快,武昌醫院也爆滿了。
汪俊的車技不太嫻熟,以前從不敢在馬路上騎自行車。但現在不一樣了,大街上空曠、寂靜,幾乎沒有車,也沒有行人。
“我覺得這一切好陌生,像在做夢一樣。”汪俊回想起短短幾日前,哪怕是凌晨兩點下班,街上還有車流,有燒烤攤,有從KTV走出來的喧鬧人群。
莫扎特,岳云鵬,法國醫生
“當時全場都在爆笑,沒有人擔心什么病毒。這才過去半年。”
“生活的樣態完全改變了。”武漢大學教授秦前紅說,鄰居有時給他送菜,也只放在門口,彼此提防著看不見的病毒。既然哪兒也不能去,誰也不能見,本來該在家里干點事,“可什么也干不了,總是心有旁騖”。
“街上每個人看到對面有人來就繞開走,不想和對方走在同一片空氣當中。”看見自己生活的城市變成這樣,杜洺君說不清是心痛還是心酸。但她必須堅強起來,去安撫心理熱線那頭的恐懼與焦慮。
有中年男人打電話傾訴,自己不能在家人面前表露真實的恐懼。杜洺君告訴他,“其實你可以哭。”于是男人在熱線中嚎啕大哭。杜洺君有時會陪著咨詢者一起流淚,有時則會建議他們減少接收疫情信息,去聽一聽莫扎特D大調雙鋼琴奏鳴曲。
在接聽熱線的過程中,杜洺君說得最多一句話是:“我們都身在其中,我們都從未遇到過。”連日隔離的孤獨,讓身體健康的武漢市民也不斷懷疑,自己是不是下一個感染者。他們需要心理咨詢師確認,他們此刻的脆弱與無助是正常感受。
同住一個屋檐下,黃愷與妻兒也相互隔離,整天見不著面。
黃愷是湖北省工業建筑集團有限公司員工。大年初八,他接到單位通知,要去支援火神山醫院建設。
這是武漢終結病人收治難題的關鍵之戰。作為收治新冠肺炎確診患者的應急醫院,火神山醫院在“封城”首日已經動工,黃愷去時已大體成型,但在收尾階段還需加快進度。趕工三日,火神山醫院投入使用,黃愷剛以為能歇幾天,又在睡夢中被叫醒,去建設“武漢客廳”方艙醫院。
總建筑面積180萬平方的武漢客廳,是這座城市的文化地標建筑。2019年6月,黃愷還和妻子一起來這里看過相聲演員岳云鵬的巡演。“當時全場都在爆笑,沒有人擔心什么病毒。這才過去半年。”
按照部署,武漢客廳要被改造成臨時接收2000名新冠肺炎輕癥患者的方艙醫院。正月十四,第一批患者入住時,黃愷還在改裝下水道。
“我們和患者就隔一面墻,大家都不敢脫口罩,盒飯送過來也不敢吃。”因為近距離接觸確診病人,單位安排黃愷從元宵節開始居家隔離十四天。
其實從大年初八接下建設任務那天起,黃愷的妻子程曉芳就搬到兒子的房間,把主臥留給黃愷一個人。
程曉芳曾是抗擊SARS的護士,如今已轉行。“2003年我剛參加工作,就一個人,也不知道怕。現在有小孩,有老人,感覺比SARS時還恐慌。”程曉芳擔心丈夫在外工作感染病毒,于是倆人商量好:黃愷深夜收工回家,在門口脫下全身衣服,進主臥洗澡、休息,與家人不見面。
六歲的兒子有時想找爸爸玩,黃愷不開門。程曉芳對兒子喊:“你爸爸身上搞不清楚有沒有病毒,你離他遠一點。”
胡振波情緒失控的時候不敢回家,躲在辦公室掉眼淚。作為青山區新溝橋街社區衛生服務中心主任,胡振波從正月十二開始承擔了一個隔離點的診療任務,對社區內發熱患者和確診病人密切接觸者實行集中隔離觀察——“應收盡收,不漏一人”是中央赴湖北指導組下達的命令。
胡振波要帶領手下的社區醫生,對隔離點內近三百號人進行咽拭子采樣和核酸檢測。在疫情暴發初期,這些高風險工作只有湖北省疾控中心的專業人士才能做。“現在感染者太多,我們只能上陣,沒有人可以商量。”
留守武漢的法國全科醫生PhilippeKlein同樣倍感孤獨。武漢封城后,他堅持讓妻子離開,但自己留下來。
“我的職業是醫生,我要履行我的職責。我留在武漢比回法國更有用武之地。”后來,PhilippeKlein需要照顧的病人越來越少。他很少出門,只待在武漢家中回答病人咨詢,以及思念送走的家人。“我和每一個武漢人一樣,從這場戰役開始后就在等待好消息。”
留守貓,新生兒,熱干面
“這些日常生活中毫不起眼的人們,拼成了這座城市的底色。他們是武漢的守城人。”
留守武漢的,不只有人。
許多外出過年的武漢人,被“封城”擋住了回家的路。他們出門前留給家中寵物的食糧,正在慢慢耗盡。
“封城”第三天,武漢市小動物保護協會在微信公號上推送了一條信息,表示愿意無償為武漢寵物主上門救助寵物。十天過去,他們收到近五千份求助。留守的動物中,貓占大多數,此外還有狗、倉鼠、鸚鵡、烏龜、金魚和小香豬。
“向我們求助的家庭,大部分住在出租屋,居住環境不太好。可能條件好的家庭能找到朋友幫忙照料動物。”會長杜帆和志愿者們帶著開鎖師傅,闖入一戶戶陌生人家,為留守動物添水加食。
救助并非總能成功。有原計劃只出門三天的寵物主求助,拜托杜帆去看看家中快要生產的母貓。杜帆進門,發現母貓已經分娩,誕下的兩只小奶貓凍死在貓砂盆里。
感染新冠肺炎的武漢孕婦龔林,在“封城”第十天順利分娩。一個7.1斤的男嬰在疫情時期誕生,目前各項指標正常,核酸檢測顯示未感染新冠病毒。
為龔林接生的,有湖北本地和來自黑龍江援鄂醫療隊的醫生。龔林給新生兒取了個小名“小北龍”。
外賣員王建在這天接到一份特別的訂單,下單人也是位孕婦。孕婦家里有一只很大的金毛犬,她自己沒力氣遛,也不方便這時候出門。而她丈夫是醫生,沒有時間遛狗。
王建送完外賣以后,幫孕婦遛了十幾分鐘的狗。
疫情時期,外賣員依舊繁忙。“以前點餐的多,現在讓我們買菜的多。”王建在元宵節那天接下好幾份訂單,都是托他買湯圓。
意外留在武漢的王粒丁,決心用鏡頭記錄像王建這樣,在疫情和年關交織下仍堅守工作崗位的普通人。“這些日常生活中毫不起眼的人們,拼成了這座城市的底色。他們是武漢的守城人。”
身穿橙色工作服的環衛工,像火苗一般躍動在王粒丁的鏡頭里,也躍動在武漢的大街小巷。王粒丁甚至邂逅了一位在空曠街道邊跳廣場舞的女環衛工,“她說在工作之余跳舞解解乏,對疫情顯得很淡定”。
“這些環衛工人大多是中老年人,是最易感的人群,三班倒,每天都要工作8小時。”王粒丁望著他們的背影,想起自己的父母,“他們堅守在一線崗位的理由很多,但終歸為了營生”。
武漢網約車司機馬小龍,春節期間加入了“醫護保障車隊”,免費接送醫護人員上下班,由公司提供補助。他每天早上六點出車,凌晨兩三點回家,跑得最多的是武漢市中心醫院和協和醫院。“我就住這附近,總得為家鄉人做點事。”
除了網約車司機,馬小龍還有一個身份——龐記熱干面的“少東家”。
龐記開在漢口中山大道上,鋪面僅二十多平米,老板是馬小龍的母親龐阿姨。
王粒丁有天深夜路過龐記,問店員為什么有疫情還24小時營業。店員說,這里二十年沒關過門,因為這家店根本就沒有門。王粒丁回頭一看,還真只有一個門框。
往年,一碗熱干面平時4元,春節漲到6元,過完初七再回歸原價。“但今年回不到4塊錢了,今年物價很高。”馬小龍訴苦,疫情時期出門“過早”的武漢人大大減少,店里每天賣出一百多份熱干面,“比去年差遠了,去年是這個數的十倍”。
紅菜薹,買菜群,麻將聲
“這是現在武漢最有煙火氣的地方。”
王粒丁發現,武漢現在人最多的地方除了醫院,就是街邊的菜場。“不管多難,人總是要吃飯。”
武漢攝影博主老白屹只在兩種時候出門:倒垃圾,逛菜場。他拍下了唐蔡路菜場許多戴著口罩的商販和市民,商販沉默地稱斤兩,市民沉默地電子支付,彼此間鮮少用語言交流。“這是現在武漢最有煙火氣的地方。”
在拍菜市場以外,老白屹只能登上天臺,用無人機航拍疫情時期的江城。拍攝結束還要用酒精給無人機消毒——他怕無人機攜帶上新冠病毒。
疫情抑制不住武漢人對時令蔬菜的熱愛。大學生鄭柳家門口有間生鮮超市,早上九點開門,十點多再去就見不著紅菜薹的身影。“店員也說,新鮮的紅菜薹最先賣完。”
郝蕓的父母原本在洪山區一片菜場擺攤,郝蕓從小幫忙。疫情暴發后,菜場關門了。
“我看到朋友圈里很多人說買不到菜,就在年初八建了一個群,把住在周邊的人拉進來,說給他們送菜。”附近幾個小區的業主們一散播消息,到“封城”第二十天,這個群里已經有兩百號人,多的時候一天能接一百單。
郝蕓家有七口人,男丁多,由他們去批發市場進貨。父母年紀大了,抵抗力差,于是不出門,每天早上七點起來去倉庫,按照郝蕓頭一天收集的訂單配貨。中午,男丁們再出門送貨,只送到小區門口,打電話讓居民們分批下樓,減少彼此的接觸。
全職媽媽余娜是這個買菜群的成員。她所在的小區有一個確診病人,還有幾個疑似病人。剛“封城”那幾天,余娜的丈夫穿一身舊衣服,外面套一件雨衣,拿行李袋去超市囤了七百多元的食材——家中有一個三歲的大寶,一個半歲的小寶,食物絕對不能短缺。“舊鞋舊襖,等疫情結束了就扔掉。”
之后幾天,余娜陸陸續續加入了八個買菜、買水果的微信群,還加入了一個奶粉群。小寶平常喝的進口奶粉,到處都斷貨,不得已只有轉奶。“很多寶媽都換了奶粉喝,有啥喝啥。”
“封城”第二十天,武漢中小學“線上開學”,余娜大寶就讀的幼兒園也不例外。幼兒園老師發來線上繪本和教學視頻,余娜哄著孩子看看繪本,看看電視,一天就過去了。
大寶也想出去玩,天天趴著窗戶往外看。
余娜本來也想和大寶講講李文亮的事,后來還是放棄了。“我小孩蠻多愁善感的,看個電影都能看得很傷心。講李醫生,怕他聽了難過。”
“無聊的日子其實并不可怕,最可怕的是在無聊的日子中打破從前生活的秩序。”宅在家十幾天沒出門的90后職員劉放,決定在疫情時期重新建立生活的秩序感:“簡單地說,以前放假在自己屋里做什么,現在依舊做什么。”
劉放一邊閱讀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地下室手記》,一邊回想武漢最吸引自己的是什么。
他想明白了,自己最愛的是這座城市的市井氣息:端碗熱干面,在路上走著,隨時可以聽到炒菜聲和麻將聲。老社區與高樓大廈不突兀地融合在一起,聽著閑聊的大爺大媽說家長里短,“會覺得這是在生活,而不是在生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