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周末記者 崔慧瑩 楊凱奇 南方周末實習生 宋炳晨

2月8日,醫務人員在武漢客廳方艙醫院查房。新華社 ?圖
進一步摸排發現,寶山的3例病例曾經去過安徽蚌埠參加婚禮,其間曾經多次到某健身房進行健身活動——發現高度懷疑線索。印證則來自安徽蚌埠召開的新聞發布會:蚌埠龍子湖區國禎廣場元素健身房有確診患者,而此前在此健身的人士中,6人有從武漢返家記錄。
2月8日凌晨三點,淮安區委書記在公開信中向全區人民喊話,“如果您去過‘淺深浴室,懇請您說出來。”并稱這些不隱瞞的人是英雄。他還號召大家舉報相關人員線索,一經查實可獲得200元獎勵。淮安當地市民將王某、陶某戲稱為“大小毒王”,把他們的行動軌跡、傳染案例畫成關系圖。
孫曉東一直在勸說政府接受客觀事實:流調是一個循序漸進的過程,并非一開始就能搞清所有的情況,即便流調到最后,也未必能真正把問題都搞清。
如果早知道15秒買個菜,都能被新冠肺炎病毒“命中”,56歲的寧波男子秦子毅,怕是一秒鐘都不會在寧波市雙東坊菜場內停留。
視頻監控顯示,2020年1月23日7:47,秦子毅和另一位61歲女性患者在同一攤位前共同駐留,時間只有15秒,但距離很近,兩人均未佩戴口罩。
“只能說有可能是這15秒傳上的。”2月7日,寧波市江北區疾控中心流調組組長周楠告訴南方周末記者。就現有流行病學調查(簡稱流調)來看,這是秦子毅最有可能的一次與病毒的“親密接觸”。
此次新冠肺炎疫情中,天津是最早公布詳細流調過程的城市之一,其對寶坻百貨大樓出現的聚集性病例,進行了抽絲剝繭的推理分析;江蘇淮安淺深洗浴中心有5位顧客確診,當地政府深夜急尋顧客與搓澡工;上海市病毒“追兇”甚至跨省追到了安徽蚌埠的健身房。
福爾摩斯般的探案者,是一群流行病學調查的“病毒捕手”。他們跟蹤病毒,關切每一例病患因何患病;與病毒賽跑,找到密切接觸人群盡早隔離觀察;回溯病毒來源,在病例間探尋聯系,直至找出最初患病的“零號病人”和釋放病毒的潘多拉魔盒。
在人類對抗傳染性疾病的歷史上,流行病學調查第一次大放異彩是在1854年的倫敦。英國醫生約翰·斯諾詳細調查霍亂暴發的地點和死亡病例后發現,幾乎所有死亡病例都飲用過一口水井的水。關閉水井,這場釀成616人死亡的霍亂很快告終。
鮮為人知的是,雖有諸多高科技手段加持,如今流調隊員的工作仍普遍以傳統的詢問方式進行。線索繁雜瑣碎,患者隱瞞或回憶不全;監控錄像保存時間太短、數據信息共享不足;部分地區疫情嚴重人手不足,防護不足有暴露風險……他們要面對一系列難關。
“追兇”固然精彩,但在龐大而專業的疾病防控系統中,流行病學調查只是承擔疾病監測功能的一個環節、一小部分。昆山杜克大學全球健康研究中心主任湯勝藍告訴南方周末記者,要復盤此次疫情防控的得與失,仍需要從整個醫療、疾控體系上找到癥結。
刨根問底似破案
跟公安做筆錄、記者做采訪類似,流調的第一步工作是:問。
14天內到過哪些地方? 每一天的移動軌跡是什么? 乘坐了哪些公共交通工具? 接觸了哪些人員? 去過哪個醫療機構就診?
上海市疾控中心副主任孫曉東告訴南方周末記者,問完一個疑似病例的情況,至少要兩個小時。如果疑似轉為確診,還要補充完善信息,最多達10個小時。有時可能要重復五六次以后,才能把故事基本說圓。
在上海,黃浦區1月26日發現的2例患者是個“懸案”:沒有湖北旅行史、可疑人員的接觸史,也沒有食用過野生動物,查不出感染來源。直到1月29日,寶山區出現3例確診患者,才發現他們之間的病毒傳播可能因為一次聚餐。
“一開始黃浦區的患者并沒有想起有過聚餐,直到發現寶山的確診病例,黃浦區患者才告訴流調隊員這條線索。”孫曉東說,“流調人員會用各種提問方式,不斷地去提示、引導,幫助對方回憶,但人的記憶差別太大,有不少信息存在誤差。”
流病調查費時,對密接人群和部分疑似病例,需流調人員進入隔離區進行面對面交流;已進入負壓病房的確診病例,通常以電話、視頻連線來進行調查。
調查費時之外,要求卻又很緊。高度疑似病例在完成問詢、咽拭子采樣送檢等程序后,關于他/她的流調報告要在24小時內完成。這些來自疫區最深處的“一手素材”,將為各相關部門在醫治、消毒、管控、預防、處置等工作環節提供參考。
不只是記不清,有的患者甚至故意隱瞞行蹤。山東濰坊的確診患者張某芳就因為刻意隱瞞自己的旅行史和接觸史,導致包括68名醫護人員在內的117人被隔離,有15人確診。面對這一情況,由于流調人員沒有執法權,只能幫助患者舒緩壓力,引導他們自己說出來。“我們要有足夠的耐心。”孫曉東說。
張某芳康復出院后,隨即因涉嫌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移交公安機關。而類似隱瞞病情的行為,據南方周末記者粗略統計,有媒體報道的已有上百起。
讓病例“孤島”連成片
建立起黃浦區和寶山區的患者關系后,這5個病例依然是個懸案:找不到傳染源,5位患者都沒有湖北旅行史、湖北人接觸史。
進一步摸排發現,寶山的3例病例曾經去過安徽蚌埠參加婚禮,其間曾經多次到某健身房進行健身活動——發現高度懷疑線索。
印證則來自安徽蚌埠召開的新聞發布會:蚌埠龍子湖區國禎廣場元素健身房有確診患者,而此前在此健身的人士中,6人有從武漢返家記錄。
孫曉東介紹,長三角地區有一套聯防聯控機制,用于密切接觸者的互相協查追蹤。但這一案例并沒有用到,“安徽方面尚未追蹤到健身房病例的密切接觸者來了上海,還沒給我們發協查函。”
如果不是蚌埠市的公開信息具體到了一家健身房,上海疾控人員恐仍將對該案的病毒源頭一籌莫展,在大量冗雜信息中迷茫一段時間。
寧波15秒接觸即感染的案例,此前也是懸案。
在發病前的14天內,患者秦子毅沒有疫區旅行史,沒接觸過野生動物,病發前主要在江北地區活動,與轄區內已確診患者不相識……
“撒網式”詢問,并未獲得有效線索。直到公安機關通過比對公共視頻后發現,該男性患者在買菜時與一路人(目前已知為確診患者)在同一攤位有過短暫(約15秒)的近距離共同駐留。“15秒的接觸不是流調組最先發現的,是公安機關通過視頻和病例的行蹤軌跡追蹤才發現的。”周楠告訴南方周末記者。
15秒的關鍵線索,讓秦子毅從一座“孤島”,變成了整張病毒傳播樹狀圖里的一根枝蔓。
他在菜攤前偶然遇到的路人,是一名61歲女性確診患者陳瀾,1月19日上午10:00,她搭上了一輛旅行大巴車,參加香客們自行組織赴寧波天童寺的祈福活動。
她并不知道同車的乘客胡某,在這一天已經開始感到畏寒、發熱,尚未及時就診。截至2月2日24時,與此次祈福活動相關的感染者已有25人,其中14人是同一輛大巴車上的乘客。
流調結果顯示,所有勞師動眾的追溯極可能要歸結于:1月17日晚胡某參加了寧波海曙區一美容養生會所老板組織的聚餐,聚餐中有去過武漢的人。
“喊話”密切接觸者接受隔離
就當前情況來看,各地的流行病學調查緊鑼密鼓,但仍有不少“懸案”。
“這個健身房里面發現了5個病例,寶山的病例是哪一天,跟這些病例有什么樣的接觸?”孫曉東坦率地說,“說不清楚,全國各地都一樣,就像天津寶坻百貨大樓,也還有很多未知。”
上海交通大學-耶魯大學衛生政策聯合研究中心執行主任趙大海告訴南方周末記者,當前疫情緊急,流行病學調查工作的重點已經不僅僅是溯源,還要找到疑似病例隔離。
天津寶坻百貨大樓已發現39例確診,14000人被隔離排查。寧波轄下寧海、鎮海兩地政府發布公告,尋找那起祈福活動的參與者,376人被隔離觀察。
在江蘇淮安,因淺深浴室引發的追蹤和隔離已經是全民參與。
49歲的江蘇淮安市民王某,這位常年在武漢工作的男士回到淮安后,病發前多次到淮安區淺深浴室洗浴、過夜,與他一起洗浴的陶某,以及39歲的一名搓澡工均被傳染。
截至2月11日,與淺深浴室相關聯的確診病例已有15人,占淮安確診總數的三分之一。確診前,陶某在市內的蹤跡遍布希爾頓浴場、布丁酒店、天竺賓館和五個居民小區。還有當地市民將王某、陶某戲稱為“大小毒王”,把他們的行動軌跡、傳染案例畫成關系圖。
2月8日凌晨三點,淮安區委書記在公開信中向全區人民喊話,“如果您去過‘淺深,懇請您說出來。”并稱這些不隱瞞的人是英雄。他還號召大家舉報相關人員線索,一經查實可獲得200元獎勵。
在淮安以外,南京、上海也發現多名確診病例曾去過淺深浴室。淮安周邊的幾個城市,還將淮安“蘇H”號牌車輛作為進城重點核查的對象。有網友調侃“不知深淺入淺深,一入淺深誤終身”。
從幾百列高鐵動車組、飛機航班等交通工具到浴池、健身房,各地政府陸續“喊話”密切接觸者接受隔離。
“流調不是萬能的”
在流行病學調查中,“零號病人”又被稱為“初始病例”或“標識病例”,指的是第一個患某種傳染病,并開始散播病毒的病人。理論上來講,完美的流行病學調查可以追溯到零號病人,將病患串聯成一個源頭或多個源頭的傳播網絡。
當流行病學調查結果最終如案件卷宗呈現出來時,公眾會表示驚訝和敬意。但在面對一種突發且人們知之甚少的新發傳染病時,早期流行病學調查結論需要不斷被驗證或糾偏。
“個案需要驗證,15秒到底能不能感染上,需要進行動物試驗,或更細致地分析視頻里兩個病例到底是如何接觸,通過什么樣的途徑。”孫曉東提出一串疑問。
與公眾一樣,孫曉東發現一些政府官員有時會過度依賴流行病學調查結果,覺得“把(確診病例的活動)軌跡一公布,把信息一查,把這個人一鎖定,什么東西就都能夠搞明白了”,他一直在勸說政府官員接受客觀事實:流調是一個循序漸進的過程,并非一開始就能搞清所有的情況,即便流調到最后,也未必能真正把問題都搞清。
每次信息公開看似破了案,其實流調人員依然戰戰兢兢,一些“反轉”新聞好像“打了臉”,實際是流行病學調查不斷深入后出現的新發現。
2月9日,晉中市衛健委官網發布了一起確診病例的生活軌跡:65歲的新冠肺炎患者王某花從2019年12月25日離開武漢,到2月5日確診,前后一共42天。媒體敏銳捕捉到了這一信息,并很快成為公眾關注的焦點——新冠肺炎的潛伏期可能長達42天之久嗎?
關鍵詞“42天潛伏期”敲在人們心上,加重了公眾對開工日期延長、防控措施升級的焦慮。
沒想到,兩天后更新的信息讓公眾懸著的心落了地。原來,該患者的兒媳婦已于1月25日確診,經平遙縣疾控中心流行病學調查,王某花為她的密切接觸者,一起吃過飯,系二代病例。
數據公布不精準,訂正、修改的情況時有發生。前述的寧波案例中,官方新聞發布會上通報,15秒的傳播者胡某,她的丈夫和女兒在1月26日被確診為新冠肺炎,但南方周末記者查詢“寧波發布”公眾號的消息顯示,寧波市1月26日并無新增確診病例。對于胡某本人的確診時間,發布會和寧波海曙區區政府微信公號“海曙發布”通報的時間也不一樣。
決定流調報告質量的外部因素還有很多。流調工作需與醫院、公安機關、社區甚至監管部門配合,造成了一些難靠自身突破的瓶頸。例如有些地方的監控儲存時間短,找到線索再去追溯已經太遲;人臉識別技術雖然先進,但一戴上口罩也失靈了;有的現場被第一時間消毒了,采集的環境樣本拿回去檢測不出來什么東西,“就相當于去看一看消毒措施是不是到位了。”孫曉東說。
“(當然)你也不能讓這個巨大的傳染源就一直呆在那兒。所以流調是很重要,但不是萬能的。需要逐步運用各種手段,要全社會一起配合,才能說把它基本搞清楚。”孫曉東說。
人才是最關鍵的
流行病學是一門歸納性的科學,也被稱為“遺憾的學科”——只有人死了、得病了,數據才拿過來做統計。
此次新冠肺炎疫情下忙碌的流調人員從事的工作可稱為“現場流行病學調查”。除了這種突發的流調之外,各地疾控中心也有日常的流調工作,例如糖尿病、癌癥等慢性病的觀察,比如吸煙和肺癌的關系,以提出防控措施。
傳染病防治屬于公共衛生學的一個分支。多位專家強調,中國自SARS以來對公共衛生系統投入巨大人力物力,培養出了一批龐大的公衛隊伍。
上海市首個確診病例在1月20日正式公布,針對該病患的流調在18、19日出現疑似癥狀時就啟動了。截至2月5日24時,市區兩級疾控中心550名公共衛生專業技術人員,分為三組出動三千多人次,完成了對1071名疑似病例的流調。
孫曉東介紹,“全市上下疾控有兩千多人作為流調人員儲備,這還不算在實驗室做檢測的人手。”
不過,國內廣大基層、鄉村地區,各級疾控中心的人力儲備遠不及上海,南方周末記者在采訪中發現,有的流調人員從疫情暴發開始從未輪休,忙于奔赴現場調查只能在車上小憩。在疫情嚴重的湖北省內,流調人員更是緊缺。
昆山杜克大學全球健康研究中心主任湯勝藍認為,雖然醫療系統“強基層”的口號喊了多年,但基層醫療、疾控力量仍然薄弱。據他觀察,很少有高等院校畢業的人才愿意去基層、去邊遠地區。
一位北大公共衛生學院的畢業生告訴南方周末記者,她的同學畢業后的首選都是留在北京,其次是杭州這樣的大城市,以及家鄉的省會城市。公衛專業稍弱的院校的畢業生,也更多選擇在地級市找工作,“地級市的疾控人員還能保證有很多是公衛專業的,再到縣一級就很難說了。”
“殊不知,人、財、物里,人才是最關鍵的。”湯勝藍強調。
除了疾控部門之外,醫療機構、科研機構乃至制藥企業也可能進行流調,從而了解一個疾病發生、發展的情況。所有新發傳染病防控的第一環是醫院,但湯勝藍在國內調研時發現,一些醫生并沒有上報病例的動力,“現在醫院重視賺錢的科室比如腫瘤科,傳染科、感染科這些公共衛生科室相對比較邊緣。”此外,科研機構具有較強的分析能力,但曾做過結核病流行病學調查的趙大海介紹,各方收集到的流調數據共享還不夠。
(文中秦子毅、周楠、陳瀾為化名)(本文由南方周末獨家授權騰訊平臺,任何第三方未經授權不得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