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申, 張 磊, 仲斌演, 王萬勝, 倪才方
20世紀80年代至今,臨床研究已證實經導管動脈化療栓塞術(TACE)治療不可切除肝細胞癌(HCC)的安全性和有效性。目前絕大多數國內外指南推薦TACE作為中期肝癌患者標準治療方法[1-3]。多年臨床實踐證明TACE治療本身存在一定局限性[4]。首先,由于大多數肝癌患者伴發肝硬化,TACE術后肝功能損傷比較常見;其次,栓塞后缺氧導致的各種生長因子水平升高[4-6],提高了癌細胞復發、轉移的風險;最后,TACE遠期療效還受到許多因素的影響,如腫瘤負荷、血供和肝功能等。這些問題會造成多次TACE效果不佳,甚至無效。因此,為確保患者可以從重復TACE中不斷獲益,2010年日本肝病學會(JSH)提出“TACE 失敗/抵抗(TACE-failure/refractoriness)”一詞及初步概念,隨后韓國、歐洲學者也相繼闡述不同的“TACE 失敗/抵抗”概念(以下簡稱“抵抗”)[7-8]。2014 年,JSH-肝癌研究組(LCSGJ)修訂“抵抗”內容并沿用至今[9]:①即使更換了化療藥物或重新評估供血動脈,連續2次及以上TACE治療后1~3個月行CT/MRI檢查顯示,肝內靶病灶與上一次TACE術前相比仍有50%以上殘存活性或出現新病灶;②出現肝外轉移或血管侵犯;③術后腫瘤指標持續升高(即使有短暫下降)。目前,JSH-LCSGJ提出的“抵抗”概念受到一些學者贊同,并且在多項臨床研究設計中將其作為判定TACE失敗的依據[10-11],甚至已被相關指南提及[2,12]。 然而,筆者認為有關“抵抗”的定義存在著諸多模糊及矛盾之處。近期Kudo等[13]報道的TACTICS臨床試驗研究結果進一步加深了筆者對“抵抗”的質疑,該作者在研究設計中引入“抵抗”作為停止TACE的依據,可是又反復強調:由于腫瘤肝內轉移/多中心起源是HCC生物學特性,TACE治療后肝內出現新發病灶不能判定為疾病進展,且可繼續TACE治療。TACTICS研究創新性地認為肝內新發病灶不算疾病進展,那么連續2次TACE后仍出現新發病灶卻作為“抵抗”的評價標準是否前后矛盾呢?在沒有充分的循證醫學證據支持下,我們無法在肯定“抵抗”的同時又接受“肝內新發病灶不算疾病進展”這一新的認知。事實上,“抵抗”中的許多內容均與臨床實際存在著差異,缺乏足夠的循證醫學證據,甚至連JSH都推薦其為“低等級(weak recommendation)”[2]。 因此,非常有必要厘清“抵抗”的相關概念,對其進行更為全面且深入的研究。以下就從“抵抗”的三方面進行分析解讀。
“抵抗”認為,即使更換了化療藥物或重新評估供血動脈,連續2次及以上TACE治療后1~3個月行CT/MRI檢查顯示肝內靶病灶與上一次TACE術前相比仍有50%以上殘存活性或出現新病灶,即判定為治療失敗。這一論述對臨床有一定的指導意義,但是概念闡述仍不夠清晰,甚至存在諸多爭議。筆者將其分解成以下四方面進行詳細論述。
目前臨床上常用的幾類化療藥物對HCC療效并無顯著差異[14],指南也未推薦哪種為一線化療藥物[2,12],因此適時更換化療藥物似乎是合理的。 單中心回顧性研究表明,接受常規TACE治療的肝癌患者改用鉑類化合物作為表柔比星耐藥(療效不佳)后的二線治療,其3個月腫瘤客觀反應率(objective response rate,ORR)為 11.8%[15]。 另一應用載藥微球治療HCC回顧性報道中也證實順鉑對表柔比星抵抗患者的療效[16]。然而由于以上研究缺乏對照組,且證據等級較低,無法有力證明更換化療藥物的有效性。事實上在TACE治療中,化療藥物對腫瘤的殺傷作用有限。首先是因為HCC對化療藥物不敏感或容易耐藥[17],加之腫瘤內組織間液滲透壓較腫瘤血管內壓高,栓塞后缺氧導致腫瘤化療抵抗能力變強;其次,化療藥物需嚴格依照腫瘤周期給藥且有規定療程,而目前臨床上多以“按需TACE”(ondemand TACE)方案為主[18];最后,因為化療藥具有親水性,當混有化療藥物的碘油乳劑注射至腫瘤血管后會快速進入體循環,所以常規TACE認為的腫瘤內部存在高濃度化療藥,值得進一步探索證實。目前meta分析及隨機對照試驗(RCT)研究均未表明額外化療藥物會增加栓塞療效[14,19]。數十年來肝癌栓塞技術不斷發展,也說明TACE治療的研究重點不單在藥物應用[18,20]。
典型肝癌一般是富血供腫瘤,依據其大小和位置可由多支肝內動脈供血,甚至局部由肝外動脈供血,當主要供血動脈栓塞后其隱藏的側支可開放,使得部分腫瘤存活[20]。因此,為使腫瘤完全栓塞,建議“每次TACE術前重新評估供血動脈”是非常合理的。
有研究表明初始TACE靶腫瘤未完全壞死的患者接受第2次TACE后,仍有40%以上患者有明顯療效[21],且首次TACE后病灶即明顯壞死的患者與需要2次栓塞才達到病灶明顯壞死的患者生存期無明顯差異,因此“評價TACE對靶腫瘤的療效應至少在治療2次以后”[18]的建議,是比較合理的。無效的重復TACE不僅增加肝臟損傷,還可能造成機體免疫力進一步下降及腫瘤組織表型改變(如肝-膽管細胞表型), 從而引起腫瘤惡性度增加[22]。TACE術后肝內殘存靶病灶測量,對于手術療效評估及后續治療方案制定是至關重要的,無論是改良實體腫瘤療效評價標準(mRECIST)、肝癌療效評價標準(RECICL)還是歐洲肝病研究學會(EASL)標準,均十分明確靶病灶單/雙徑測量及靶病灶個數。但JSH和“抵抗”均未明確推薦TACE術后評價標準,使實際操作陷入困境——如何精確測量“殘存50%活性區域”以避免過度判斷“抵抗”?另外,HCC具有極高的異質性[23],不僅不同的結節存在極高的異質性,同一腫瘤結節不同部位也存在極高的異質性,這導致不同結節或同一結節不同部位對TACE會產生不同反應。因此在評判“抵抗”與否時,是否也可能存在“一刀切”的武斷?
不可否認,B期肝癌患者TACE術后出現新病灶很常見,因此很多學者認為TACE引起的腫瘤細胞缺氧及細胞毒作用,會在短期內引起酪氨酸激酶受體及細胞生長因子水平升高,這提高了腫瘤擴散風險[5-6]。眾所周知,肝癌多中心起源和肝內高轉移率、高復發率是肝癌獨有的生物學特征[13,24]。HCC肝內轉移是早期且很普遍的。據統計,接受外科切除或肝移植的早期肝癌患者1年內復發率分別達到 40%和 10%[25-26]。 Okusaka 等[27]研究 149 例小肝癌(<3 cm,單發病灶)患者術后病理標本,發現19%患者腫瘤結節邊緣均伴隨1~5 mm腫瘤衛星灶。這些小衛星灶難以靠影像檢查發現,且不能被定義為肝癌結節[1]。另一項對425例肝癌患者術后病理標本(平均直徑50 mm)研究發現,51.3%腫瘤結節存在微血管侵犯,中低分化病灶占近90%[28]。腫瘤高負荷、癌細胞分化差、癌周圍轉移灶、腫瘤結節包膜缺失均為肝癌早期復發的獨立危險因素[25-26,29]。 中期肝癌患者本身并存以上高危因素,因此肝內高復發率和高轉移率是必然的。此外,“按需TACE”治療肝內新生病灶并未降低手術安全性和有效性。Kim等[8]回顧性分析264例接受“按需TACE”治療的肝癌患者肝內腫瘤進展情況,隨訪期內將肝內出現新發腫瘤或靶腫瘤總直徑增大 20%定義為疾病進展(progressive disease,PD),出現肝外轉移定義為階段進展(stage progression,SP);患者隨訪期間 TACE治療平均 3次(1~13次),PD(-)SP(-)患者、PD(+)SP(-)患者生存期分別為36.6個月、35.8個月,沒有明顯差異,因此認為重復TACE可有效地控制肝內新發病灶。在BRISKTA[30]和 ORIENTAL[31]兩項多中心隨機對照研究中,對照組和試驗組均未將肝內新發病灶作為停止TACE的依據,且對照組(僅按需TACE)仍顯示出對腫瘤良好的控制性。根據以上論述,新發腫瘤不應判斷為TACE無效。
最后還需指出的是,該概念整體完全忽視了對腫瘤的縱向評價。TACE自問世以來扮演的均是局部治療且多為姑息治療的角色,若多次TACE后有效減輕了腫瘤負荷、降低了腫瘤分期,卻因為個別肝癌結節栓塞效果不佳,或因為在未治療區域出現新發病灶而斷定TACE對整個肝臟的治療失敗,顯然是不合理的[7]。 近期肝癌降期(downstage)治療理念受到越來越多學者重視,TACE也被認為是降期治療的重要方式之一[32]。
肝癌伴血管侵犯以門靜脈侵犯最為常見,發生率為10%~60%,自然病程僅2~6個月[33-34]。 目前對于伴血管侵犯的肝癌患者,不同指南推薦的治療方法存在一定差異,多數指南推薦靶向藥物作為一線治療手段,然而臨床實踐證明,單純應用靶向藥物的療效并不理想[35]。BRIDGE全球肝癌調查發現,很多臨床醫師選擇TACE而非應用靶向藥物作為晚期患者初始治療手段,以求盡快減輕腫瘤負荷[36]。無論是前瞻性非隨機對照研究還是meta分析結果均表明,TACE治療相比于保守治療,患者生存期明顯延長,且亞組分析表明TACE治療在門靜脈分支癌栓和主干癌栓中均有顯著效果[37-39]。多項回顧性研究證明TACE聯合索拉非尼治療門靜脈癌栓會使患者生存期顯著延長(11~18個月)[40-41]。 目前對于門靜脈癌栓有了更多治療方式選擇[33],特別是放射性粒子(125I)治療具有非常良好的效果。但需要強調的是,這些患者整體療效的提高是建立在聯合TACE盡快控制肝內病灶的基礎上。另外,對于癌栓累及肝靜脈和腔靜脈患者,TACE也顯示出良好效果[42]。
肝癌全身轉移并不意味著失去肝內局部治療機會,因為大多數肝癌患者是死于肝內病灶進展或肝衰竭,鮮有腫瘤轉移導致其他臟器衰竭的報道。因此,對肝內原發病灶的控制極其重要[43]。雖然各項指南均將出現肝外轉移定義為晚期肝癌,但實際上肝癌細胞全身播散可能是早期的。一項納入47例接受肝移植患者的臨床研究中,移植前后均可在外周血中檢測到腫瘤細胞且伴有較高異質性[44]。Choi等[45]回顧性分析355例伴肝外轉移和門靜脈侵犯患者,分別行TACE聯合索拉非尼、單純索拉非尼治療,結果提示聯合組、單純治療組中位疾病進展時間(time to progression,TTP)分別為 2.7 個月、2.1 個月(P=0.011),總生存期(overall survival,OS)分別為 8.9 個月、5.9 個月(P=0.009);亞組分析表明聯合治療在肝功能Child-Pugh A級、伴肝外轉移及門靜脈侵犯患者中均有顯著療效。另一項回顧性研究中,對伴肝外轉移患者分別行TACE、索拉菲尼治療,中位 OS 分別為 8.2 個月、4.6 個月(P<0.001),TACE組明顯獲益[46]。目前關于TACE治療晚期肝癌伴肝外轉移患者的報道多為回顧性研究,未來還需RCT研究進一步證實TACE在部分晚期肝癌患者中的有效性和安全性。
甲胎蛋白(AFP)是當前肝癌診斷和療效監測常用的重要指標。TACE術后該指標升高一般提示肝內腫瘤進展甚至擴散,是影響患者生存期的獨立危險因素[47]。但是肝內疾病進展并不是TACE禁忌證,且腫瘤指標變化也不能完全取代影像學檢查準確評估腫瘤反應[1]。單個腫瘤指標變化與腫瘤形態學變化的關系也不完全相符,甚至相悖[48]。另外,由于肝癌結節具有極高的異質性,表達的腫瘤指標水平不同,因此需要聯合其他標志物如血清甲胎蛋白異質體(AFP-L3)、維生素K缺乏或拮抗誘導蛋白(protein induced by vitamin K absence or antagonist,PIVKAⅡ)共同評估療效。對于術后腫瘤指標持續升高且發現有肝外轉移患者,尤其是年輕且腫瘤負荷不大患者,仍有從TACE中繼續獲益的可能[49]。
綜上所述,JSH-LCSGJ提出的“抵抗”概念存在一定局限性。“抵抗”的提出是為了在發揮TACE治療優勢的同時,盡可能減少因反復或無效TACE造成的肝功能損傷、機體免疫力下降等并發癥,從而提高患者療效,改善長期預后。如何準確定義“抵抗”和完善其內涵,仍需更加全面和深入的研究,唯此才能最大限度地發揮TACE優勢,進一步提高肝癌治療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