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驥才 李保春
對于一些作家,故鄉只屬于自己的童年。它是自己生命的巢,生命在那里誕生,一旦長大后羽毛豐滿,它就遠走高飛。但我卻不然,我從來沒有離開過自己的家鄉。我太熟悉一次次從天南海北,甚至遠涉重洋旅行歸來而返回故土的那種感覺了。只要在高速路上看到“天津”的路牌,或者聽到航空小姐說出它的名字,心中便充溢著一種踏實,一種溫情,一種徹底的放松。
我的故鄉給了我一切。
父母、家庭、孩子、知己和人間不能忘懷的種種情誼。我的一切都是從這里開始。無論是咿咿呀呀地學話還是一部部十數萬字或數十萬字的作品的寫作;無論是夢幻般的初戀還是步入茫茫如大海的社會。當然,它也給我人生的另一面。那便是挫折、窮困、冷遇與折磨,以及意外的災難。比如抄家和大地震,都像利斧一樣,至今在我心底留下了永難平復的傷痕。我在這個城市里搬過至少十次家。有時真的像老鼠那樣被人一邊喊打一邊轟趕。就是在這樣的困境中,我觸到了人生的真諦,從中掂出種種情義的分量,也看透了某些臉后邊的另一張臉。我們總說生活不會虧待人。那是說當生活把無邊的嚴寒鋪蓋在你身上時,一定還會給你一根火柴。
寫到這里,很擔心我把命運和生活強加給自己的那些不幸,錯怪是故鄉給我的。我明白,在那個災難沒有死角的時代,即使我生活在任何城市,都同樣會經受這一切。因為我相信阿·托爾斯泰那句話,在我們拿起筆之前,一定要在火里燒三次,血水里泡三次,堿水里煮三次。只有到了人間的底層才會懂得,唯生活解釋的概念才是最可信的。
然而,不管生活是怎樣的滋味,當它消逝之后,全部都悄無聲息地留在這城市中了。因為我的許多溫情的故事是裹在海河的風里的;我挨批挨斗就在五大道上。一處街角,一個橋頭,一株彎曲的老樹,都會喚醒我的記憶,使我陡然“看見”昨日的影像。更何況,這城市的數百萬人,還有我們無數的先輩,也都把他們人生故事書寫在這座城市中了。一座城市怎么會有如此磅礴的承載與記憶?別忘了——城市還有它自身非凡的經歷與遭遇呢!
最使我癡迷的還是它的性格。這性格一半外化在它的形態上,一半潛在它地域的氣質里。這后一半好像不容易看見,它深刻地存在于此地人的共性中。城市的個性是當地的人一代代無意中塑造出來的。可是,城市的性格一旦形成,就會反過來同化這個城市的每一個人。我身上有哪些東西來自這個城市的文化?孰好孰壞?優根劣根?我說不好。我卻感到我和這個城市的人們渾然一體。我和他們氣息相投,相互心領神會,有時甚至不需要語言交流。我相信,對于自己的家鄉就像對你真愛的人,一定不只是愛它的優點。或者說,當你連它的缺點都覺得可愛時,它才是你真愛的人,才是你的故鄉。
有一次,在法國,我和妻子南下去馬賽。中國駐馬賽的領事對我說,這兒有位姓屈的先生,是天津人,聽說我來了,非要開車帶我到處跑一跑。待與屈先生一見,情不自禁說出兩三句天津話,頓時一股子唯津門才有的熱烈與義氣勁兒撲入心頭。屈先生一踩油門,便從普羅旺斯一直跑到西班牙的巴塞羅那。一路上,說得凈是家鄉的新聞與舊聞,奇人趣事,直說得渾身熱辣辣,通體流暢,上千公里的漫長的路竟全然不覺。到底是什么東西使我們如此親熱與忘情?
家鄉把它懷抱里的每個人都養育成自己的兒子。它哺育我的不僅是海河蔚藍色的水和亮晶晶的小站稻米,更是它斑斕又獨異的文化。它把我們改造為同一的文化血型。它精神的因子已經注入我的血液中。這也是我特別在乎它的歷史遺存、城市形態乃至每一座具有紀念意義的建筑的緣故。我把它們看作是它精神與性格之所在,而絕不僅僅是使用價值。
我知道,人的命運一半在自己手里,一半還得聽天由命。今后我是否還一直生活在這里尚不得知,但我無論到哪里,我都是天津人。不僅因為天津是我的出生地——它絕不只是我生命的巢,而且是靈魂的巢。
(選自《靈魂的巢》,作家出版社出版)
【點 評】
每個人都有故鄉,即使生活的故鄉無處尋蹤,但精神的烙印依然若隱若現。《一切從故鄉開始》是馮驥才先生的散文,談人生,說感觸,悟哲理。一切當然從故鄉開始說起,因為在作者心中故鄉不只是“生命的巢”,而且是“靈魂的巢”,從這個角度來說,故鄉是審視我們個體人生的一個最好切入點。
故鄉是什么?它是我們的生存之源,是我們的身份標記,是我們的靈魂之巢。
首先,故鄉給予我們的幸福與苦難,幸福讓人陶醉難忘,而苦難讓我們“摸到了人生的真諦”,促人成長。在散文中,作者憶往事,敘體驗,在深情回眸中咀嚼生活的甘苦,“人生的真諦”悄然浮出,生活的豐盈次序涌現。
其次,故鄉的歷史文化塑造了生長于斯的人們共有的品格與氣度。故鄉風物體現了故鄉特色文化,而故鄉文化滲透又入我們的血脈,“它深刻地存在于此地人的共性中”,“我卻感到我和這個城市的人們渾然一體”。由此,我們明白一方水土養育一方人的奧秘:北方狂野無邊,民風粗狂豪邁;南方山水氤氳,民風陰柔細膩。所以,我們走不出故鄉的山水。
所謂,夢魂深處,故鄉永存;故鄉風物,滄桑人生;生命意義,故鄉維系。“家鄉把它懷抱里的每個人都養育成自己的兒子。”我們從故鄉那里獲得的是性格、命運,甚至人生,不同故鄉,不同體驗。故鄉之于廢名是依戀,之于魯迅是痛苦,而對于莫言則是全部世界與人生體驗,馮驥才筆下的故鄉又是另一番境界。
相較而言,魯迅的《故鄉》帶給讀者的是一種強烈精神刺激,它暗示讀者,故鄉之于作者的社會體驗,進而指向作者與大眾的生活方向,提醒讀者關注現實,體現作者對現實的強烈不滿和改造舊社會、創造新生活的強烈愿望。而馮驥才先生寫的是我們對故鄉的共鳴情感,刻骨銘心的是故鄉帶給我們的精神烙印,他關注的是故鄉之于個體品格與靈魂塑造的意義。可見,兩篇作品寫作目的不同,致使切入點不同,選材也不同,最后達到的效果自然也差距明顯:《一切從故鄉開始》指向自我,是個體的精神反思;而《故鄉》關涉社會,則體現了魯迅憂憤深廣的“吶喊”。
愿我們常常流連駐足于自身的故鄉,愿我們人人魂有棲處。
[作者通聯:河南項城市第一高級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