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曉國
“微裂的硬殼石榴/因子粒的飽滿而張開了口/宛若那睿智的頭腦/被自己的新思漲破了頭//假如太陽通過對你們的炙烤/微微裂開的石榴呵/用精制的驕傲/迸開你們那紅寶石的隔膜//假如你們那皮的干涸金色/耐不住強力的突破/裂成滿含汁水的紅玉//這光輝的決裂/使我夢見自己的靈魂/就像那石榴帶著這神秘的結構。”(瓦雷里《石榴》,羅洛譯)
保爾·瓦雷里(1871~1945),法國后期象征派大師,被譽為“20世紀法國最偉大的詩人”。他繼承了馬拉美的純詩傳統(tǒng),并在詩歌中融入了深邃的哲學意蘊,涉及生與死、變化與永恒、行動與冥思等諸多方面。在藝術之途上,可以說瓦雷里比馬拉美走得更高更遠,堪稱“青出于藍而勝于藍”。《石榴》這首小詩,雖然不及他的成名作——長詩《年青的命運女神》,也比不了他一生的巔峰之作——晚年的《海濱墓園》;但是,該詩濃縮了他詩藝的精華,籍此也可一窺其創(chuàng)作的玄奧。
如同我們中國傳統(tǒng)詩歌中的詠物詩,詠物詩是托物言志的詩歌,詩人通過對某一事物的詠嘆來言志抒懷,體現(xiàn)出強烈的人文思想。所詠之物并非從自然中隨意拈取而來,而是因其自身獨特的形象特質而獲得詩人的青睞,進而與詩人的個人形象融與一體。從表面上看,詩人似乎在描摹事物,實質上卻是在寄寓自己的人生態(tài)度,表達自己的人生理想,或是言說某種生活情趣或哲理。也即,物成為詩人抒情言志的媒介或橋梁。如北宋王安石的《詠梅》:“墻角數(shù)枝梅,凌寒獨自開。遙知不是雪,為有暗香來。”欺霜傲雪的梅分明就是王安石人格的化身。因為中國文人含蓄內斂的性情,與特殊的人文政治環(huán)境,以及中華綿延數(shù)千年的文脈,詠物詩無論是質還是量,均是西方的詠物詩所不及。
從內容與形式上來講,瓦雷里的《石榴》其實就是一首詠物詩,所詠對象為尋常之物石榴。吟詠石榴的詩歌,我們中國古代也有,比如唐代李商隱的《石榴》:“榴枝婀娜榴實繁,榴膜輕明榴子鮮。可羨瑤池碧桃樹,碧桃紅頰一千年。”一二句描寫榴樹枝繁葉茂,榴實累累,汁液鮮美;三四兩句以瑤池千年結實的碧桃樹來反襯石榴樹扎根農家小院的歡樂平實。李商隱借石榴來抒發(fā)了一種親近百姓、與民同樂的人生志趣。也有人說“石榴”在唐代是愛情的象征,“石榴”般的愛情固然美好,但仍不及瑤池碧桃的千年紅顏不減,若以此論,此詩則是表達美好的愛情愿景。那么,瓦雷里的《石榴》是否有著別樣的意蘊呢?
第一詩節(jié)的起始二句,“微裂的硬殼石榴/因子粒的飽滿而張開了口”,飽滿”的“子粒”將石榴的“硬殼”脹裂,這是在對石榴的“殼”和“子粒”的形態(tài)描摹,尚停留于“摹形”的階段;但三四兩句,詩人用新奇的比喻將“形”升至“神”的高度。以“頭腦”喻“石榴”,以“新思”喻“子粒”,“頭腦”和“新思”都是抽象事物,而“石榴”與“子粒”則是具象事物。與其說,詩人是以抽象來喻具象,還不如說詩人的真實目的是以具象事物來闡明抽象的道理。人的思維是活躍的,尤其是新思維,當各種新思維在人的頭腦中左沖右突時,人往往會有一種生理感受——頭昏腦脹,仿佛要炸裂開來一般。而這種獨特的感受有時很難讓外人產(chǎn)生切身的體驗。而鼓脹裂口的“石榴”的形態(tài)恰好以視覺上的觀感來有效地觸發(fā)人的內心認知。從這里我們可以體會到詩人構思的巧妙。人之所以區(qū)別于動物,正是因為人有思維,瓦雷里借“子粒的飽滿”讓“硬殼石榴”“張開了口”這一細微的變化委婉地贊頌了思想的偉大。
第二詩節(jié)緊承首節(jié),石榴的“榴膜”,也就是詩句中的“隔膜”在太陽的“炙烤”下“迸開”。這仍然屬于客觀形體的描摹,但描摹同樣不是詩人的目的。相比于首節(jié)的偏向陳述語氣的句式,本節(jié)“微微裂開的石榴呵”一句采用了感嘆句式;再就是人稱轉為第二人稱“你們”。如果說這些還不足以表明詩人的心跡,那么“精制的驕傲”和“紅寶石的隔膜”兩個短語,就充分顯現(xiàn)了詩人對石榴的贊美之情。人的頭腦能擁有思維,確實是一件值得驕傲的事情,而且,人的思維精微縝密,稱之為“精制的驕傲”的確當之無愧。“紅寶石”既是描寫榴膜的顏色,也是極言思維之多姿多彩。故而,瓦雷里表面上是在贊頌“石榴”,實質上是在贊頌人偉大而豐盈的思想。第二人稱的“你們”一直延續(xù)到第三節(jié),“假如你們那皮的干涸金色”,呈“干涸金色”的皮即石榴的外殼,與“滿含汁水的紅玉”即石榴的子粒形成鮮明對比,“紅玉”堪稱思維和智慧的結晶,思想的偉力足以突破外在的禁錮和束縛,從而促進人類文明的發(fā)展。
思維的掙扎和突圍是一個艱難而曲折的過程,就猶如“石榴”的“子粒”需要經(jīng)過“強力的突破”才能閃耀出“紅玉”的光芒。瓦雷里在第四詩節(jié)用“光輝的決裂”加以形容,很容易讓人體會到思維發(fā)展的強力和決絕,以及巨大的影響。難能可貴的是,詩人并未沉溺于哲理的漩渦,自得于思辯的樂趣,在詩歌的末尾兩句,突顯出一個親切自然的“我”,“……使我夢見自己的靈魂,/就像那石榴帶來這神秘的結構。”“我”猶如得到天啟,“自己的靈魂”和“石榴”的“神秘的結構”產(chǎn)生有機關聯(lián)。“石榴”的復雜結構喻指思維的精密,進而彰顯出“靈魂”的神秘。能夠思維的人是無比復雜的,連蘇格拉底都說:“認識你自己!”但世上誰又能真正地認識自己,2400年來,無數(shù)智者都深陷于“人”這個自我的泥潭而不可自拔,人越是認識自己,就越是感覺到人之為人的幽深復雜。所以,瓦雷里說“夢見自己的靈魂”帶著如同石榴般的“神秘結構”。
作為一首詠物詩,詩人瓦雷里并未簡單停留于托物言志的層面,在某種程度上講,可以說他比我們傳統(tǒng)的詠物詩有著更深更遠的隱喻意義。
[作者通聯(lián):湖北安陸市安陸二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