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外國語大學,北京 100089)
20世紀40年代末,語篇語言學開始在俄羅斯興起,語言學界的研究視野開始拓展到大于句子的單位(超句體、片段、語篇)。隨著語篇語言學研究的不斷發展,語篇的本體范疇和連貫語篇的建構規律已日漸明晰,語言學者開始轉向對語篇其他規律的研究,由此產生了一系列新興學科,語篇修辭學就是其中之一。
作為一門交叉學科,語篇修辭學旨在從修辭的角度研究語篇,研究內容包括語篇的類型、語篇的修辭特征、語篇的展開方式、不同功能語體的言語規范、言語類型及個人風格等[1]。俄羅斯的語篇修辭學研究一直秉承著語文學傳統,即將語言學研究與文藝學研究有機結合。語文學研究方法也是俄羅斯語言學研究區別于西方同類研究的最重要特征之一。作為語篇修辭學核心的作者形象理論就是在此基礎上建立起來的。
語篇修辭分析作為研究語篇修辭特征的重要手段,一直以來在語篇修辭學中占有重要地位。語篇修辭分析的前提和基礎是理解語篇的結構。縱觀近幾十年來各方學者對語篇結構的論述不難發現:由于出發點的不同,對語篇結構的理解與闡釋也有較大的區別,這導致了缺少分析語篇結構的有效模式,進而給語篇的修辭分析造成障礙。
自語篇語言學產生以來,語言學者就沒有停止過對語篇結構的探索,他們對語篇結構的理解大致可分為以下幾個階段:
早在語篇語言學發展初期,語篇結構問題就已有人涉及。不過由于當時學界對語篇規律尚不夠了解,因此對語篇的研究仍停留在句法層面,即研究語篇的組成部分以及各組成部分之間的關系。受此影響,當時學者對語篇結構的理解也只停留在句法層面。俄羅斯學者根丁把語篇結構理解成語篇中區分出的各個部分(亞語篇)以及各部分之間的聯系[2]。以這種觀點來看,語篇的結構是線性的,即由句子構成大于句子的單位(超句體、片段等),進而構成整個語篇。對語篇結構的這種理解也符合傳統的內容——語用切分[3]。但是隨著語篇研究的深入,這種線性思維已被證明不適合研究語篇。戈爾什科夫也認為,內容——語用切分的實質就是線性切分[2]。
隨著語篇語言學研究的不斷深入,它的交叉學科傾向也日益顯現,于是語言學者開始借助其他學科的思想和理論來輔助語篇研究。符號學就是其中之一。基于符號學的語篇研究,將語篇建構分成兩個過程,一個是在一系列由大量等價語言單位構成的類別中選取需要的語言單位(也包括在統一語言單位的所有語法形式中選擇合適的語法形式),另一個是將選出的語言單位按照相應的組合規則形成語篇。支持這種解釋的學者將第一個過程稱為聚合過程,將第二個過程稱為組合過程,并認為一切語篇的構建都是由這兩個基本過程構成的。
符號學視角下的語篇結構呈現平面性特點,即由縱向的聚合關系(選擇)與橫向的組合關系(連接)構成。這種認識的確比傳統語篇語言學的線性觀點進步了一些,但仍不能準確地反映語篇結構,因為這種符號學視角的解釋只關注了語篇的語言,即表達層面,而語篇是一個多層次的復雜結構,除了表達層面,還具有內容層面。因此,在考查語篇結構時只關注表達層面是不夠的,要將內容和表達兩個層面結合起來,才能全面地把握語篇結構。
傳統的語法視角和符號學視角只關注了語篇的表達層面,而忽視了語篇的內容層面。語篇是一種語言使用現象,單靠研究語言體系的范疇不可能完整地對語篇結構進行理解,必須引入研究語言使用的范疇才可以[4]。因此,對語篇結構的解釋開始趨向多元化發展,語言學者將內容范疇和表達范疇聯合起來對語篇結構進行研究。俄羅斯學者奧金佐夫在自己的專著《語篇修辭學》中用圖1表示語篇結構。

從圖1中不難看出,奧金佐夫對語篇結構的解釋與前人相比有明顯的區別,主要表現在以下幾個方面:首先,奧金佐夫的語篇結構理論中不僅包括表達范疇,還引入了內容范疇,如主題、材料等,兩類范疇合用使得語篇結構的表征更為完整;其次,不同于前人的線性或平面化理論,在奧金佐夫的理論框架下,語篇結構具有層次性,這更能體現語篇的多面性和復雜性;再次,與符號學視角不同的是,本理論中內容層面和表達層面并不像聚合關系與組合關系一樣彼此獨立,而是緊密地交織在一起,這也再一次證明語篇結構的復雜性。
戈爾什科夫認為,奧金佐夫將表達范疇和內容范疇一并引入語篇結構理論,并用主題、主旨、材料、布局、情節、手法等一系列屬于語篇的范疇加以表征,這是一項重大突破。但他同時也提出了一系列質疑:第一,奧金佐夫的語篇結構理論中沒有體現作者形象這一元素。作者形象作為語篇修辭學的核心理論,與內容和表達兩個層面都緊密相關,因此在語篇結構中應該體現出作者形象及其在語篇中的各種表現(包括講述者形象)。第二,奧金佐夫的語篇結構圖式中沒有涉及語匯鏈和語篇的布局結構,這兩個范疇與語篇的布局聯系密切——布局借助語匯鏈才得以展開,而布局結構則是布局的外在體現。第三,奧金佐夫對材料的定義不夠明確,將材料籠統地歸入內容范疇,但語篇中的事實材料需要通過相應的語言材料進行組織。因此,應該在語篇結構中區分事實材料與語言材料。
在自己的語篇結構理論中,戈爾什科夫同樣把表征語篇結構的范疇分為內容范疇和表達范疇,也沿用了奧金佐夫的層級結構,但是在范疇的選擇上更為豐富,他引入了作者形象、語匯鏈、布局結構、主旨等新范疇,并將奧金佐夫圖式中的材料拆分為事實材料和語言材料。根據各個范疇間的層級關系,戈爾什科夫將語篇結構用圖2表示。

此外,戈爾什科夫還指出,語篇結構圖式不是一成不變的,根據需要可以將其變換成其他形式。語篇的結構越復雜,其結構圖式的變體也越多。例如,為了突出作者形象在語篇結構中的核心地位,可以將上述結構圖式轉換為圖3。

戈爾什科夫的語篇結構理論與前人的理論有本質區別。他用作者形象這一核心范疇將表征語篇結構的內容范疇和表達范疇統攝在一起,這體現了自維諾格拉多夫以來俄羅斯語言學研究一直秉承的語文學傳統。在選擇表征語篇結構的范疇時,戈爾什科夫同樣注意了內容與形式的結合,分別選取了內容層面和表達層面的范疇,并通過圖式的方式表示出兩類范疇的聯系和區別。戈爾什科夫關于語篇結構變體的論述是該理論的另一大特點,相比于奧金佐夫的語篇結構圖式,戈爾什科夫關注了該圖式的變體性,即可以根據核心范疇對原始圖式進行變換,以適應不同研究的需要。戈爾什科夫還強調,圖式的變體性并不能說明該圖式具有能產性,只能表明語篇結構這一問題的復雜性,即難以通過單一的模式來描寫所有語篇的結構。
但是,在戈爾什科夫的語篇結構圖式中也存在一些需要調整的地方。
首先,戈爾什科夫對所選范疇的分類不夠嚴謹。作者形象的各種表現形式(包括講述者形象)與作者形象本身一樣,是統攝內容層面和表達層面的范疇,因此在圖式中將它們籠統地歸入內容范疇或表達范疇是不合適的。戈爾什科夫對于布局和布局結構的處理也值得商榷。布局是語篇的核心范疇之一,是對現實材料和語言材料的有機組織,因此是兼屬內容層面和表達層面的范疇,而布局結構是布局的外在體現,應屬于表達層面的范疇。此外,我們還發現某些范疇在圖式的原始形式及其變體中的分類并不一致:在原始圖式中,布局結構聯系著現實材料與語言材料,而在該圖式的變體中卻被劃為表達范疇。
其次,戈爾什科夫圖式中一些范疇的相互關系沒有體現出來。在原始圖式中,語言材料、語匯鏈和布局三者的關系沒有表述清楚。語匯鏈在語言材料的基礎上通過選擇和組合形成,語匯鏈的展開又體現著布局。因此語匯鏈應該是溝通語言材料與布局的中介范疇,在圖式中也應該位于語言材料和布局兩個層次之間。而戈爾什科夫的圖式中語匯鏈與語言材料并置在同一層次,而且原圖式沒有體現出兩者之間的關系,這種處理方法是不確切的。
再次,戈爾什科夫在提出自己的語篇結構理論時,完全摒棄了符號學視角的語篇結構分析模式,但在實際分析中我們發現:在現有的結構圖式中也體現著符號學視角提出的聚合與組合問題。在語言材料的基礎上形成語匯鏈,各類語匯鏈展開時體現著語篇布局。從符號學角度看,單個語匯鏈的形成體現的是聚合關系,而不同語匯鏈在展開的過程中彼此交織,又形成了組合關系。由此可見,盡管不能將整個語篇的結構歸結為聚合和組合兩種關系,但在語篇結構內部,聚合關系和組合關系依然存在,并且對整個語篇結構起著重要作用。因此,在分析語篇結構時,不應完全否定符號學視角提出的聚合和組合問題。
根據以上分析,我們嘗試對戈爾什科夫的語篇結構圖式進行調整,調整后的語篇結構圖式見圖4。

本圖式中,一方面語匯鏈作為溝通語言材料和布局的關鍵范疇,其位置處在材料層和布局層之間,箭頭表示語匯鏈在語言材料的基礎上經過作者的選擇而形成,體現了符號學視角的聚合關系。另一方面語篇的布局是通過語匯鏈展開得以實現的,在展開過程中不同類型的語匯鏈相互交織,這也體現了符號學視角的組合關系;語篇布局是兼屬內容層面和表達層面的范疇,而布局結構是布局的外部體現,應該歸入表達層面,因此新圖式中將布局和布局結構的位置進行了調整。虛線表示布局結構是布局和情節發展的外在體現;情節也是兼屬內容層面和表達層面的范疇,因此不應將其僅歸入表達層面;作為語篇結構的最后一個環節,作者形象并不直接出現在語篇中,而是以各種表現形式(包含講述者形象)出現的,因此作者形象的表現形式是溝通作者形象和其他語篇范疇的媒介,在圖式中的地位也應該處在作者形象及其他語篇范疇之間。
語篇修辭學研究實踐表明:分析語篇結構是對語篇進行修辭分析的前提和基礎。語篇修辭分析之所以一直以來都沒有形成統一的模式,本質上說是因為長期以來語言學與文藝學研究視角相互對立,無法全面地對語篇進行修辭分析。因此戈爾什科夫一直提倡語文學研究視角,融合語言學和文藝學兩種研究途徑的優勢,認為只有這樣才能真正揭示語篇的修辭特征[5]。
戈爾什科夫的語篇結構理論為語篇修辭分析提供了多元化的研究路徑,他提倡的語文學研究視角秉承了俄羅斯學者獨特的研究傳統。盡管在實際操作中,他對表達層面范疇的關注相對較少,選擇表征語篇結構的范疇時某些地方也值得商榷,但他提供的語篇結構理論和圖式仍是后來研究者進行語篇結構研究和語篇修辭分析的重要理論參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