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圖片來源 ? 武漢市民政局官網
年春節,武漢市社會福利院全體174名職工和457名老人一起過年。圖片來源 ? 武漢市民政局官網
這是疫區中一個本不該被忽視的角落。但在新冠疫情之下,老年人集聚的養老院、福利院,幾乎成為了最脆弱的地方。
福利院希望家屬將已確診和疑似患病的老人接出去治療。現實情況卻是,有些家屬正因隔離無法出門。亦有家屬擔心,一旦將老人接出福利院,疫情期間可能就無法再回去,加上各小區實行封閉管理,可能短期內無法給老人找到住處。
王紅拒絕將78歲的父親接回家,她擔心父親經不起折騰,亦擔心交叉感染,“我們家是大家庭,把老人接回來怎么辦?”
2020年2月16日早晨,武漢硚口區社會福利院通知王紅,她父親的核酸檢測結果為陽性,確診患上了新冠肺炎。福利院醫務室的工作人員還告訴她,里面有好多老人發燒,這批核酸測了6個,她父親是唯一的陽性。
到了那天傍晚,父親才從福利院19樓的兩人間,轉至3樓進行單獨隔離,但醫院的床位還需等待。
此前,這家福利院已有人檢測出核酸陽性,也有陽性的老人已經離世。
雖然拒絕了福利院“接回老人”的要求,但王紅心里急,2月15日,她知道父親發燒并做了核酸檢測后,就在微博發帖求助,稱該福利院己確診1名新冠肺炎病例,目前有多名老人發熱,院內醫療及防護物資耗盡,急需援助。
王紅的忐忑經歷并非孤例,微博和志愿者微信群中,越來越多的求助與養老院中的老人有關。
據南方周末記者了解,武漢市各福利院從1月下旬開始實行封閉管理,但這似乎沒有阻隔病毒蔓延,近來,武漢已有多家養老院出現新冠病毒感染病例。一份武漢市民政局下發給各福利院長的通知顯示,“武漢市有養老機構老人外出就醫后,返回養老院導致院內人員被交叉感染新冠肺炎的事故發生”。
這是疫區中一個本不該被忽視的角落。但在新冠疫情之下,老年人集聚的養老院、福利院,幾乎成為了最脆弱的地方。
老人發燒漸多,醫院床位猶缺,院內隔離仍存隱憂,最脆弱的地方正在經歷什么?
三位老人離世
硚口區社會福利院是一家大型公辦養老院,擁有532張床位,主要收養特困人員、代養社會老人等。
往常的日子里,福利院每天都會為老人安排活動,看電影、唱歌、畫畫、做手工。2020年1月23日武漢“封城”那天起,這些活動都被取消了。
接下去的舉措一步步趨嚴。1月25日是農歷大年初一,福利院開始封閉管理。硚口區另外幾家養老院的院長都證實,初一前后,區民政局下發文件,規定養老院里的老人不能出去,家屬也不能進去探望。
更早的1月23日,民政部發出通知,要求“抓緊制定養老院、兒童福利機構等民政服務機構的疫情防控預案”。但在一名護理工的印象中,此后還是會有人稀疏進入硚口區社會福利院大樓,1月29日才徹底與外界隔離。
這里的老人大多在70歲至90歲之間。很多人無法自理,免疫力低下,新冠肺炎來襲,他們成了最脆弱的群體之一。
截至2020年2月18日,硚口區社會福利院至少有3位老人陸續在發燒后去世。這其中,有人核酸檢測結果為陰性,也有人為陽性。福利院的一名內部工作人員介紹,最早離開的是住在25樓的王軍,2月1日開始發燒,持續6天后,到武漢市第四醫院做了CT檢查,顯示雙肺病毒感染,于翌日去世。
過了5天,20樓的肖邦儀去世。又過了一天,2月13日,住18樓的鄒天銀老人也離開了,鄒天銀的核酸檢測結果為陽性,他在1月31日開始發燒,此前,18樓也有其他的老人發燒。
25樓的潘陽生稍顯幸運,他在2月3日發燒,2月7日退燒,但至今乏力。
福利院的醫務人員在連線時告訴南方周末記者,潘陽生和第一個去世的王軍,都受到過護工周紅的照顧。周紅是福利院里最早出現身體異常的護工。
在王軍發燒之前,1月28日,周紅就感到有些不舒服。她以為只是普通感冒,沒去醫務室,只把消息告訴了所在樓層的護工班長。事后回看,這個消息沒有及時抵達醫院管理層。
周紅勉力上班,到2月2日,實在難以支撐,就去了醫務室。醫生為她量了體溫,有些發燒。她隨后被隔離到3樓一個單間里。3樓原本是福利院的“老年大學”,現在被用來作隔離區。
福利院院長陳捷說,直到2月6日,區里下撥了一批核酸試劑盒后,福利院才給發燒的護工和老人們做了第一次檢測。
第一批檢測的核酸樣本中,有2個陽性,鄒天銀是一個,周紅是一個。2月8日轉到方艙醫院后,周紅是吃了睡,睡了吃,很快不再發燒,但仍覺乏力。
交叉感染的風險
這些發燒者所在的福利院,是一棟25層大樓。護工、老人,以及眾多探望老人的家屬,平常就在里面流動。
根據健康狀況,老人被分布在7-25樓的不同樓層。17-25樓住的大多是生活難以自理的老人,周紅就負責照顧25樓的老人。雖然此前已進行封閉管理,但大樓內部,人員流通一直如常。一百多名護工白天分散在不同樓層,到了晚上回到6樓職工宿舍休息。
周紅起初認為自己不會得新冠肺炎的依據是,福利院包吃包住,護工很少外出,發病前一個月,她甚至都沒走出福利院大門。但她確實接觸過那些來探望老人的家屬,“有些家屬一星期來一次,也有些一個月都見不上一面。”周紅也說不清自己最有可能的感染時機。
確診2例后,2月9日,在醫務室建議下,福利院的管理更加嚴格,開始分樓層隔離,護工住在所照顧老人的同一樓層,不同樓層的人員之間不再流動。
但并非醫務室提出的所有建議都會被采納。醫務室一名工作人員透露,他們也曾提醒院方,需要把所有發熱人員都隔離起來,但院方并沒聽從。
2月15日,福利院進行第二批核酸檢測。一天后,王紅的父親成為福利院確診的第三人。他搬到了三樓隔離間,獨自一屋。此前,他一直和其他沒有發熱的老人住在一起。
醫務室一工作人員說,最讓人擔心的就是這樣的隔離。他向南方周末記者透露,在福利院,消息是封閉的,院長沒有告訴護工和病人有疑似病例,很多人還以為只是普通發燒。
前述福利院內部人士告訴南方周末記者,截至1月17日,福利院共分三批對15個人做了核酸檢測,這意味著,這所福利院里至少有15人有了發燒癥狀。
據南方周末記者了解,福利院尚未給確診病例的密切接觸者做核酸檢測,一些密切接觸者仍在從事護理工作。一位住在自理區的老人告訴家人,他的護工還不知道福利院內有新冠病毒的事,而且也不穿防護服,之前和“陽性病人”密接的護工尚未停止工作。這讓老人感到憂懼。
福利院的防護措施并不規范,一名醫務人員告訴南方周末記者,那里的老人平日幾乎都不戴口罩,護工有些戴,有些不戴。疫情嚴重后,一些醫務人員穿上了工業防護服,還被護工嘲笑:“那你里面是不是還要墊個紙尿片?”
“隔離了也是前功盡棄”
交叉感染,已成武漢養老院中普遍存在的隱患。
張秀秀在硚口區經營著一家小型養老院。1月底,1名護工發燒后,張秀秀將其隔離,后來又陸續出現2名護工和4名老人發燒。但張秀秀只將護工單獨隔離,直至他們被家屬接走或轉入隔離點,而基本沒有對老人采取隔離措施。
“隔離了也是前功盡棄。”張秀秀曾隔離過一個持續發燒的老人,不談養老院簡陋和非專業的隔離條件,老人臥床,需要護工照顧,護工照顧好一位老人后,又要照顧下一位,張秀秀認為這也可能造成交叉感染。因此,其他一些老人出現“有時發燒、有時不發燒”的癥狀后,考慮到隔離了“無濟于事”,張秀秀不再對他們進行隔離。
那位被隔離的老人本來身體不錯,但發燒后身體一天比一天差,2月18日,張秀秀告訴南方周末記者,老人3天前去世了。
張秀秀回憶,老人在最后的時刻飯也不吃,有一次吁了一口氣說,“死了算啦”,張秀秀知道她放棄了。
老人病危時,張秀秀給她的兒子打了電話,無人接聽。后來又打給她的兒媳,兒媳說丈夫因為感染新冠肺炎被送入重癥病房了,自己居家隔離沒法出來。
不只硚口區,江岸區亦有多家福利院存在類似問題。武漢市民政局規定“老人就醫后不得再回養老院”、“所有養老院內有發熱老人,按程序往社區、街道報送,并將發熱老人當做疑似人員對待”,但南方周末記者采訪多家養老院后發現,發熱老人確診前沒有規范隔離、患病老人去醫院拍CT后回到福利院的現象仍存在。
樂丹的外婆住在江岸區怡馨養老院,老人2月3日開始發燒,養老院通知病人家屬做CT,5日樂丹把外婆帶到街道醫院做了CT,結果顯示疑似新冠肺炎病毒感染,外婆這才從原先的五樓送到四樓單獨隔離,此前,她一直住在一個三人間。
劉望珍的父親劉云喜80歲,已在江岸區社會福利院住了8年。2月15日,劉云喜開始感到不舒服,3天后,院方要求家屬陪伴老人做CT,結果確診老人患上了新冠肺炎。但由于沒有床位,老人又回到福利院,中午沒吃飯,劉望珍晚上九點鐘和父親通話,得知其還沒吃到飯,焦急之下,給主管打了十幾通電話,始終無人接聽。
在劉望珍的敘述里,福利院從1月23日開始與外界隔離,但院內并無更多隔離措施,直到2月16日,劉云喜還每天自行下樓到養老院食堂買飯,和眾多老人一起吃飯。
劉云喜住兩人間,被臨床診斷為新冠肺炎之前,一直住在原來的房間,18日確診后單獨隔離,截至發稿仍未轉至定點醫院治療,家人四處求助。
應該歸誰管?
家屬們在等待床位,福利院也希望家屬接走已確診和疑似患病的老人,去尋找醫院治療。
硚口區社會福利院院長陳捷這樣解釋自己的主張:“我們這里只有一些普通的藥,并沒有能力治療大病。”
現實情況卻是,有些家屬正因隔離無法出門,有些家屬缺防護設備害怕交叉感染,希望福利院幫他們解決問題。亦有家屬擔心,一旦將老人接出硚口福利院,疫情期間可能就無法再回福利院,加上各小區又實行封閉管理,可能短期內無法給老人找到住處。
對于不能被家屬接走的老人,陳捷認為還應該在院內隔離治療,他不主張疫情期間將老人安置到隔離點。他說,福利院有許多全癱老人,如果貿然將他們送到隔離點,護理不到位,很可能引起老人的意外,“這些比較特殊的人群可能需要更進一步的特殊隔離,所以像目前這樣的情況,一般我們是跟社區通報,我們在院內進行隔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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