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 敏,趙璐璐
(中央財經大學社會與心理學院,北京, 100081)
我國改革開放已走過了40多年,經濟發展和社會進步迎來了歷史性轉折,正如習近平總書記在中共十九大報告中指出的,中國特色社會主義事業進入了新時代,我國社會主要矛盾已轉變為人民對美好生活需要與發展的不平衡不充分之間的矛盾。[1]中共十九屆四中全會對新時代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提出了更高目標。[2]作為我國一項重要的法律制度,人民調解被譽為“東方之花”,并被視為中國建設現代法律制度的重要遺產。[3]人民調解與行政調解、司法調解和仲裁調解共同構成了我國的調解體系,對于建設人人有責、人人盡責、人人享有的社會治理共同體,特別是對于維系基層社會秩序,發揮著不可或缺的重要作用。
在中國走向現代的進程中,伴隨著劇烈的社會轉型和變遷,這一古老的傳統制度也重新生產出自己的現實合法性。因此可以說,人民調解制度的演變表達了“傳統?現代”關系的機理。在筆者看來,傳統與現代體現了現代性過程相依不離的兩個側面:我們并非由于傳統的終結才進入了現代,恰恰相反,正是人類生活走向現代的過程揭示出了傳統,傳統既是現代的另一面,也是現代的另類表達;傳統表現了現代人面對過去的一種方式,那些由現代人選擇出來并且反復實踐和應用的過去,成為了我們生活中仍然持續的傳統,它們是活著的過去,因而也是現在,甚至會成為未來。正因如此,從“傳統?現代”視角深入探察人民調解制度的演變有著重要的理論意涵和現實價值。
21世紀以來,人民調解制度這一原本與司法實踐密切相關的領域,日益受到廣泛關注,其研究者不僅來自法律專業,而且來自社會學、人類學、政治學等學科,從而形成了一個跨學科的研究領域。隨著研究的不斷深入,與“人民調解制度”相關的成果逐漸增多,與此同時也出現了越來越多樣化的研究方向,譬如民間調解、人民調解、人民調解員、調解組織、民間糾紛解決、糾紛解決機制,等等。與此同時,有關人民調解的認識也不斷深化。如果從社會現代性變遷的視野進行考察,就會發現我國調解制度包含著既有區別又有聯系的兩個方面:傳統民間調解和現代調解制度。在中國,現代調解制度是指人民調解、行政調解、司法調解這三項制度。其中,現代人民調解與傳統民間調解有著特殊關系,正是這一關系顯示了調解制度的現代性變遷軌跡。由此可見,人民調解從一種傳統治理制度轉變為一種現代司法制度,“傳統?現代”關系提供了深入探察這種制度演變的一個重要視角。
傳統民間調解是指中國傳統社會中廣泛存在的一種民事糾紛解決方式。從歷史上看,民間調解在中國有著悠久的傳統和濃厚的鄉土色彩。以農戶為基本單位的自給自足的農業經濟、以血緣關系和地緣關系為基礎紐帶的家族宗族結構,固守安土重遷慣習的狹小封閉的熟人社會、以及以鄉約習俗為行為規范的禮治秩序,等等。這些都為家法族規和宗法制度的權威性和強制性提供了社會土壤,同時也在經濟形態、社會結構、習俗文化等不同方面形成了傳統民間調解的制度性條件。事實上,民間調解的功能不僅僅限于定紛止爭,這一制度本身也反映出傳統中國的主流文化及其價值導向。“調解制度在中國有著悠久的歷史傳統,受儒家文化思想的影響,中國人儼然具有厭惡訴訟,喜歡調解的傳統,與正式的民事審判相比,他們更重視通過調解來解決爭議。”[4]中國的儒家道德觀崇尚君子品德和忠恕之道,訴訟一般被視為激化矛盾和紛爭,是破壞和諧、社會失序的行為,因而是小人的敗德之舉,不具有道德上的正當性。這種儒家的大傳統道德觀具有多方面的意義,它培育起了深具影響力的社會文化及其司法理念。傳統調解制度不僅體現了民間流行的厭訟斥訟的訴訟文化,而且是鄉賢、士紳、權威長者對家族內部熟人社會的矛盾糾紛進行調節和制約的實務操作,同時也是歷代儒吏通過教化訓諭進行糾紛調解的理訟息訟的司法實踐。
現代人民調解也即人民調解,是指通過說服、疏導等方式讓當事人雙方經過平等協商,相互之間自愿達成協議,從而以非訴訟方式使矛盾糾紛得到化解的活動。作為在中國社會的現代性變遷過程中逐漸形成的一項制度,現代人民調解可以有廣義和狹義兩種不同的理解。從廣義上說,現代人民調解泛指中國社會進入近現代以來,隨著現代性變遷的歷史進程而出現的一種新型調解方式。從狹義上說,現代人民調解一般特指中國共產黨為了解決人民群眾內部出現的矛盾和糾紛而采取的一種調解方式。基于后一種含義也可以說,現代人民調解開始于中國共產黨領導新民主主義革命的過程,其最初的探索為解決人民內部矛盾開辟了一條獨特的制度途徑。這一途徑逐漸形成了這樣一種社會效果:在我國現代調解制度的三個組成部分中,由于人民調解倡導以平等、協商、自愿為基礎,采用說服、疏導等方式,在民眾中具有很高的認同度和接受度,對于民間矛盾糾紛的化解發揮著獨特的定分止爭功能。也因如此,有關人民調解的廣義方面或是狹義方面的理解和討論,都需要置于我國的整體法律和司法調解制度中來展開。
如上所述,狹義上的現代人民調解是與中國共產黨建黨初期的司法實踐相聯系的。從我國法律和司法演變過程可以看出,早在20世紀20年代的第一次國內革命戰爭時期,現代人民調解制度即開始發軔,中國共產黨通過在當時農民協會組織中設置專門機構,開展群眾矛盾糾紛的化解工作。其后,隨著抗日根據地的建立和擴展,人民調解制度化建設進入了重要的歷史階段。這一時期人民調解制度的發展主要表現在三個方面。一是設置調解組織的常規機構,如在陜甘寧邊區、晉察冀邊區等地設置的人民調解委員會,即常規性的調解機構。二是調解規范進入正式法律之中,人民調解以邊區文件、指示等體現為穩定的法律設置。三是調解行為的程序設置,各根據地和解放區相繼頒布了人民調解工作的條例、規程,等等。[5-6]
1949—1978年,包括人民調解在內的整個現代調解制度經歷了十分曲折的過程,該過程可劃分為三個階段。這三個階段與當代中國社會跌宕起伏的現代性變遷節律形成了一種共振效果。
第一個階段,1949—1957年,是人民調解制度的鞏固和發展時期。以此前的人民調解實踐為基礎,政務院在1950年頒布的《中央人民政府政務院關于加強人民司法工作的指示》和1954年頒布的《人民調解委員會暫行組織通則》的文件中,提倡采取群眾調解辦法以減少人民內部訟爭,標志著人民調解制度在全國范圍內的確立和實施。[7-8]
第二個階段,從1957年到改革開放之前,人民調解制度經歷了曲折和停滯。由于反右派斗爭擴大化、“左”傾思潮等的影響,人民調解工作出現了偏差,直到1961年下半年中央采取了措施,人民調解工作才重回正軌。之后,第六屆全國司法工作會議通過的《農村人民調解委員會工作試行辦法(草案)》(1962年)和最高人民法院發布的《關于民事審判工作若干問題的意見》(1963年),體現了人民調解的作用在農村矛盾糾紛化解和司法系統民事糾紛調解中的進一步增強,并為以人民調解作為化解民事糾紛的一項基本制度打下了基礎。[9-10]1966年開始,人民內部矛盾的處理受到了一定的負面影響。這一時期,一些帶有傳統特征的社會和文化因素,如家族宗族關系以及人情關系等,對人民調解制度運行的社會環境也帶來了巨大的負面影響。
第三個階段,從1978年我國實行改革開放至今,隨著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法律和司法制度建設的推進,人民調解制度呈現出基本恢復、全面復興、專業化發展的階段性特點。一是改革開放之初,人民調解制度的基本恢復。作為國家的根本大法,《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1982年)對人民調解制度的相關規定,提供了在村委會、居委會一級設置人民調解組織的最高法律依據。[11]此外,國務院頒布的《人民調解委員會組織條例》(1989年)、司法部制定的《民間糾紛處理辦法》(1990年)和《跨地區跨單位民間糾紛調解辦法》(1994年),大大增強了在實際生活中運用人民調解的法規和制度依據。[12-14]二是21世紀以來,人民調解制度的全面復興。2002年11月,中共十六大報告強調促進社會的安定和諧[15];2007年10月,中共十七大報告正式提出構建社會主義和諧社會[16],在此期間出臺的“四大文件”——《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涉及人民調解協議的民事案件的若干規定》《人民調解工作若干規定》,中共中央辦公廳、國務院辦公廳《關于轉發〈最高人民法院、司法部關于進一步加強新時期人民調解工作的意見〉的通知》和最高人民法院、司法部《關于進一步加強新形勢下人民調解工作的意見》,有力地推動了人民調解制度的全面復興。[17-20]三是中共十八大以來,人民調解制度的體制化、行業化、專業化的發展。《法治政府建設實施綱要(2015—2020年)》《關于完善矛盾糾紛多元化解機制的意見》《關于加強和改進鄉村治理的指導意見》《關于加快推進公共法律服務體系建設的意見》,《關于加強人民調解員隊伍建設的意見》等文件,體現了以習近平同志為核心的黨中央對于推進人民調解的制度化、行業化、專業化建設所采取的有力措施,這是為更好地形成人民調解與行政調解、司法調解的聯動工作機制所做出的重大部署,特別是在矛盾糾紛調解過程中重視和強調多元主體的共同參與、民主協商,進一步凸顯了人民調解對于基層治理以及社會治理和國家治理的不可或缺的功能。[21-25]
人民調解制度經歷了從以往“東方之花”到今天“東方經驗”的發展,這是一個從傳統向現代的持續轉變過程,這一制度變遷從一個特別的方面展現了“傳統?現代”關系,可以說作為現代的伴生物,傳統一直與現代性如影相隨。從傳統民間調解轉變為現代人民調解,我們能夠看到傳統的回歸與復興,沉淀在社會深層的制度力量在基層治理中煥發出了新的活力。與此同時,現代的持續成長推動著傳統的不斷重構和新構,使得“傳統?現代”關系形成了新的樣貌。在此過程中,傳統“東方之花”也獲得了現代“東方經驗”的豐富內涵。
一定意義上說,傳統民間調解發展成為具有現代意義的法律制度,可以被視為中國國家治理的漫長制度演化過程的一個縮影。從中國歷史上看,國家能否實現有效治理從而保持平穩的社會秩序,這一點對于國家政權的合法性具有至上性意義。傳統時代的國家治理往往通過向地方民間社會的賦權,使國家權力間接地滲透到基層社會之中。有學者認為:“這種地方治理方式,在很大程度上出自國家的設計。這種正式的官僚制與基層非正式的治理方式的同時并存,從中國統治者的角度看來,不僅不存在任何沖突之處,相反,它可能是大一統帝國的最理想治理方式。”[26]
傳統民間調解作為復雜社會的一種制度,是國家治理體現為基層社會秩序的必要手段。傳統的中國基層社會是高度復雜的熟人社會,狹小的社會空間中擁擠的血緣關系、地緣關系,自然的倫理習性形成的禮治規范,以及密集性互動的熟人關系、高頻率的矛盾糾紛的種種現實,催生了傳統民間調解這一基層社會治理方式。這種情形類似于吉登斯所說的“一個復雜社會中具有地方社區或地域性特色的文化傳統”。[27]這就意味著,在前現代時期,一個社會的政治中心對于地方社區的影響力是極為有限的,對地方社區的控制也是不可靠的。在這種分裂的“二元性”文化及其秩序狀態下,社會大傳統與地方小傳統“不是相去甚遠便是直接沖突”,前者對后者的治理效果是破碎的甚至矛盾的。然而,在中國,正是這類地方性傳統發揮著維系有限、封閉且穩定的地方性秩序的功能。
在傳統“國家?社會”關系的特有形態下,民間調解可以說是對基層治理成本及效率的一種權衡和選擇。特別是由于中國作為一個有著眾多人口、復雜國情和多元文化的巨型社會,從頂層至基層的過程中必然發生種種迂回和轍變,國家治理必須直面“國家?社會”的這種現實關系,以有限治理能力進行間接治理,達成所謂“無為而治”的效果。傳統國家以這種方式獲得了基層社會的響應。正如有研究者認為的:“帝制時代中國的統治者,并不情愿把國家權力直接滲透到基層社會。相反,他們總是傾向于把管理事務轉交給民間,盡量減少政府在其中的角色……在滿足國家對地方控制和財政稅收基本需要的前提下,最理想的治理方式,是盡量減少官府的直接介入以及由此帶來的流弊,轉而依靠民間力量管理地方,聽民自便。”[26]事實上,傳統民間調解是通過向民間社會的有限賦權,將其并入到官方理訟息訟的司法實踐之中,以實現基層社會的秩序化的。
作為一項司法制度的傳統民間調解,以信守國家律令為前提,依憑鄉土社會中的民間規則,借助“小地方”的風俗習慣、鄉規民約、家法族規、行業規矩等,將民間特征的規范并入了官方司法實踐的制度組成之中。在權威形式方面,族長、里老等具有地方民眾認可的合法性。與此同時,鄉村社會秩序的維持離不開家族、宗親、鄉紳等地方性組織的領導者,他們不僅勾連了官方與民間的互動,而且發揮著調解糾紛、定分止爭的作用。明清時期的卷宗、判牘等資料顯示:國家明令規定輕微刑事案件和民事糾紛,須由民間年高德劭的里老耆民先行剖斷勸息,若調解不成方可到州縣衙門告狀。州縣官吏在受理和審理民間糾紛時如遇事實不明、需要補充證據或者踏勘山場界址時,會批令里老耆民和宗族長老協助。大多數民事糾紛都是通過批令族長、里老、甲鄰、族眾等協助查明事實,或就地調解。[28]
從調解內容來看,民間調解大多涉及封閉性的熟人社會內部的糾紛,如村莊鄰里的日常生活矛盾,家族宗族因生活、生產、財產等發生的矛盾糾紛,商會行會組織由于商業貿易、行業事務、交易、履約等形成的利益糾紛。在調解機制方面,有家族宗族的族長與族眾,鄉黨、里甲、保甲與村民、鄰里、甲眾,對日常生活矛盾、利益糾紛的化解;也有商會行會組織與會眾成員以國家律令為前提,就商業行業事務進行的協調。在必要時,這些民間調解往往會與官方司法裁定實行對接,這種官方與民間的互動達到了某種官民共治的效果。
總之,傳統民間調解表現了社會治理中的一種歷史實踐。在鄉土中國的狹小共同體空間中,以自發性、內生性的秩序形態為基礎,通過日常性、自治性的治理方式,傳統民間調解發揮了中介橋梁的功能,柔化了國家正式制度與民間非正式制度之間的分隔,在國家法與習慣法之間獲得了符合日常實踐理性的平衡,通過官民之間的互動合作,開辟了一條官民共治的基層善治之道。
改革開放40多年來,從以往的“鄉土中國”“單位中國”到今天的“城鄉中國”“社區中國”,“個人?社會”關系、“國家?社會”關系以及“城市?鄉村”關系等呈現出明顯不同的特征,與此相應的是,中國社會發生了滄桑巨變。正是在這一歷史進程中,在基層社會變遷的時代熔爐里,從傳統“東方之花”淬煉出了現代“東方經驗”。
從我國社會治理體系的發展來看,新中國成立可以視為現代基層社會治理的起點,而改革開放則加速推進了社會治理的現代化。基層社會的深刻變化推動著傳統民間調解的制度變遷,這一過程直接催生了現代人民調解制度。20世紀50年代,城市的社會組織實行單位制,使以往的“社會人”轉變為“單位人”,隨著個人整合于單位之中,對社會資源的有計劃配置也成為了一種現實;在農村進行的一系列持續性的國家行動——土改、集體化、合作化以及人民公社化,使“政社合一”“三級所有、隊為基礎”體制得以確立,農村基層社會組織也具有了“準單位制”特征。與計劃經濟體制高度相應的,是我國社會組織的同質化和基層治理的簡約化,直到20世紀70年代末,在改革開放開啟的計劃經濟體制轉向市場經濟體制的過程中,“單位中國”才發生持續變化。伴隨著40多年的社會轉型,單位制改革產生了深遠的社會影響。在城市社會,單位制的解體撬動了“單位中國”的變革,使“單位人”變為“社會人”“個體人”,基層社會不得不面對著大量市場化經濟條件下個性多樣、異質多元的個體成員。在農村社會,隨著人民公社這一“準單位制”的解體,傳統農業和農民也越來越面向市場化經濟,以往以血緣關系、地緣關系為傳統紐帶的鄉土社會關系不斷趨向瓦解。總之,隨著中國城鄉社會的發展,基層社會治理也迎來了巨變。
首先,“去單位化”與個人重返“社會人”、成為“社區人”的趨勢相當程度上改變了基層社會的運行狀態。在當代中國,“熟人社會”日益收縮與“陌生人世界”不斷擴大,以及“熟人社會”陌生化與“陌生人世界”常規化等這些反向變化是隨處可見的普遍現象。隨著城市人口的急劇增長,城市空間的規模不斷擴張,戶籍人口與流動人口出現“倒掛”現象,而邊遠地區的鄉村則是人口流出和村莊空心化。與之相聯系的是個體的生存方式和行為方式以及基層微觀社會的運行方式和治理方式的重大變化。其次,大量“社會人”“社區人”沉留在基層,推動了社會資源配置格局和機制的深刻轉變。在應對不同個體、不同家庭的特定需要過程中,社區服務勃然興起,治安、教育、科普、醫療、環保等“進社區”,形成了“社會資源配置的社區化”[29]趨勢,基層服務也越來越個性化、差異化,出現了多種多樣的“定制”服務。社會資源在基層的優化配置促進了公共服務與目標服務、個體服務與社會服務、特別服務與普遍服務、補缺服務與普惠服務的兼顧。除此之外,基層社會矛盾成為了社會矛盾的一個聚焦點,也進一步凸顯了社區的重要性。基層利益矛盾涉及房主與開發商、業主與物業公司、市民與農民、本地居民與外來人員、企業主與農民工之間的矛盾,以及官民、干群、資勞、醫患、壟斷行業與消費者之間的矛盾,往往以不同的方式影響著基層社會的運行。
正是在面對基層治理獨特問題的過程中,現代人民調解制度發揮出了不可替代的功能,譬如處理基層社會治理中難以回避的情與理的關系。隨著社會轉型和變遷的加速,社會矛盾頻發,這不僅導致了大量涉法積案,而且導致了司法難和執法難,這種情況在基層矛盾糾紛的處理中更為突出。一方面,基層社會是民眾的生活場所,以日常人際互動為基礎形成了其社會關系網絡的主要內容,以“人之常理”為共識奠定了其行為規范和秩序規則的基石。在這個社會世界中,如果僅僅固守一般性司法規則,簡單地推行法條文本,必然難以達到化解社會矛盾、定分止爭的目的。另一方面,基層治理面對著日益明顯的社會差異化和個性化。單位制度意味著一整套資源配置的計劃經濟機制,包括資源配置的規則、計劃、程序等,政府以單位作為工作抓手,將公共資源以“打包”形式下撥到單位,再由單位提供給自己的成員,政府的公共服務職能也隨之基本到位。然而,單位制變革以及“單位人”變為“社會人”“個體人”,作為工作抓手的單位不復存在,資源配置的計劃經濟機制也就此終結,政府直接面對著社會差異化和個性化的服務需求,必須回答“如何才能提供直接的、適宜的、個性化的社會資源和公共服務”這樣一個問題。[30]
在此背景下,人民調解被推向了基層社會的前端,在社區治理中發生了變革和創新。調解組織既有正式的也有非正式的,調解員既可專職也可兼職,調解范圍延伸到了行業領域,經費來源既有政府購買公共服務支出也有調解組織自籌,調解方式則形成了社會化的大調解、網絡調解,等等。這其中的一個重大變革和創新在于,“政府組織?市場組織?社會組織”共同構成了合作三維,三大部門各自原本相對獨立的機制(行政機制、市場機制、社會機制)形成了密切聯動的綜合機制,進而促成了行政性與自發性、市場性與社會性、競爭性與公益性、營利性與非營利性等不同方面的兼容和平衡,從而提升了基層社會治理的良治水平。正是在這一前所未有的實踐過程中,傳統“東方之花”淬煉成為了現代“東方經驗”。
從“鄉土中國”“單位中國”向“城鄉中國”“社區中國”的轉變,構成了我國社會治理以及人民調解制度演變的基本宏觀背景。在此過程中,社會矛盾和風險引發的秩序震蕩一直相伴相隨,這種情形挑戰了社會秩序體系的穩定性和有效性,同時也推動了社會治理的重心不斷向基層一線下沉,而“社會治理的社區化”是其中的一個重要趨勢。沿著這一趨向,在新時代人民調解制度的持續性探索中,城鄉社會混合體成為了社區民間調解發展的重要條件,這也促進了人民調解的再基層化和社會治理的深度下沉。
當代中國社會變遷過程發生的一個極為顯著的變化,是以往鄉土社會與城市社會的二元區隔在城鎮化進程中經過持續碰撞和相互浸染,形成了一種前所未有的結構性現象,可以稱之為“城鄉社會混合體”。相對于以往二元化的城市與農村,這種混合體具有明顯的不同特征,這種不城不鄉但又亦城亦鄉、非此非彼但又亦此亦彼的另類板塊,使得同一區域內部的經濟活動、社會生活、文化特征等呈現出明顯的多樣性和差別。在當今中國的大部分城市,幾乎都可以觀察到這種經過復雜交疊和重新組合的城鄉社會混合體。“在二元分立的城鄉社會之間,那種簡單對應、彼此隔離的關系格局已被打破,原有的城鄉二元結構隨著城市化出現了復雜的延伸和轉化,城市社會與農村社會的區域差別在相對更為有限的城市空間中發生了匯合聚變,使得城鄉差別轉化為了同城差別。”[31]這可能是新時代社會治理所面對的一個空前未有的大變局。
以傳統的城市與農村的二元結構為基礎,城鄉社會治理也劃分為兩大不同的板塊,包括各自的定位、目標、策略、手段、途徑等,相互之間的區分是一直是較為清晰的。然而,由于鄉土社會與城市社會兩者之間出現不倫不類的板塊,以往那種城鄉二元化結構的簡單對應關系便不復存在。隨著城市的持續擴展,原來彼此分離的城鄉社會形成了相互牽拉,城鄉之間的不同之處也發生了彼此交疊和滲透,在更為有限的城市空間中經過重新聚合而進一步銳化,并以形色各異的同城差別體現出來。對于許多既有的觀念、理路、范式和方法,新時代城鄉社會的這一空前變局是顛覆性的。這意味著我們必須重新審視以往的認知范式和分析框架,尤其是那些我們已經高度熟知的二元分析范式,譬如,鄉土社會與城市社會、熟人社會與陌生人世界、禮俗秩序與法治秩序、習慣與契約、安土重遷與分化流動等。這些分析范式本身所內含的非此即彼的排斥性選擇,使關于經驗現實的分析面臨極大困境。顯然,這種不倫不類的城鄉社會混合體,它的熟人社會中的陌生人世界、陌生人世界中的匿名化無序狀態等復雜現狀,對于既有的城市社會與鄉土社會、市民與農民、本地人與外來人、熟人與陌生人等范式,以及建立在城鄉二元化結構基礎上的社會治理手段和策略等,的確是空前未遇的挑戰。
此外,隨著城鄉社會混合體的發展,社會矛盾糾紛也更深地牽涉利益糾葛。社會利益群體的分化、新利益群體的形成、利益訴求的多元化、利益表達的激進方式,以及群體利益要求彼此之間的互斥性、矛盾性、沖突性的增強等因素,構成了一些重要的趨勢性特征。與社會利益多元訴求相應的是,對公平正義的關注越來越成為社會焦點,對社會資源和社會機會進行合理配置的要求也日益增強。與此同時,社會矛盾的復雜化也導致了基層社會問題的迅速增多,而矛盾糾紛化解的現實需要也遠超以往,社會治理社區化與人民調解進社區也就成為一種必然。人民調解制度的社區化推動了社區民間調解的興起,為民間矛盾糾紛的化解提供了具體方式。
總之,在現代調解制度的三項制度(即人民調解制度、行政調解制度和司法調解制度)中,人民調解是最為貼近民間,直接與基層社會矛盾糾紛相聯系的調解方式。正因如此,人民調解制度社區化和社區民間調解的興起更為直接地反映了改革開放以來中國基層社會的巨大變化。如果說計劃經濟時期的人民調解較為重視其政治功能,那么經歷了市場化經濟轉型的人民調解則更為重視其社會治理功能,這一轉變拓寬了人民調解制度的空間。尤其是在基層社區,民間調解較好地適應了城鄉社會的復雜變化,在程序性與便捷性、制度性與情感性、專業法條與道德共識等不同維度之間實現了一定的平衡,使得司法實踐能夠以較低成本獲得較高效率。在此意義上說,社區民間調解可以被視為人民調解的新的制度實踐,是基層社會治理的一項重要創舉。
新時代社區民間調解進一步發揮了傳統民間調解的草根特質,促進了社區團結和共同體精神,提升了居民開展自我教育和自律自治意識,從而促進了基層社會的扎根式治理。
新時代的社區民間調解更新了傳統民間調解的草根特質。傳統民間調解生發于安土重遷、喜好安定的小農經濟社會,宗族組織無論是在情感上還是經濟上都緊密栓連著每一個家族成員。憑借當地鄉賢士紳的面子和權威、運用地方性知識和規范等來解決小農經濟社會中的矛盾糾紛,這些都體現出了傳統民間調解的草根特質。在革命根據時期產生的早期人民調解,在糾紛調解中重視政治導向的宣傳和法治意識的培育,調解員隊伍中有共產黨培養的基層干部,也有一些當地鄉賢士紳,在清除以往民間調解弊端的同時,也繼承了其包括草根特質在內的許多傳統因素。當代社區民間調解繼承了以往民間調解的草根性,這是其與傳統民間調解和早期人民調解所共有的一個特征。與此同時,社區民間調解也對這種傳統的草根特質進行了重構甚至新構,從而賦予了這一傳統特質許多新的品質。譬如,社區民間調解以建立專業化的調解團隊作為發展方向,通過程序化流程提高了制度化水平;在機構設置方面則形式多樣、不拘一格,增強了其民間化特征;在經費來源上更多的是非財政支出,通過倡導志愿行為動員了社區的社會力量;在民眾參與方面,社區民間調解更為重視居民的廣泛參與,通過對話、交流、協商得到良好的調解效果。總之,現代人民調解的社區化使傳統草根特質得到了更新。也因如此,社區民間調解能夠因為渠道多樣、形式便利、服務快捷、程序簡化以及本地化特色等因素,越來越深入地植根于城鄉社區。這一過程使得人民調解進一步扎根基層社會,成為了一項新的現代司法實踐。
社區民間調解催生出新的社會團結粘合劑。社區作為一種生活共同體,其各種事項和過程總是與特定情境、社會網絡、人情關系等相聯系的,這些事項和過程都體現出特定的生活積淀和現實的具體性。社區民間調解當然也不例外,調解人員的角色行為是“在地化”的,其在社區的日常生活及其具體事理之中展開調解,調解過程繞不開情與法的關系、情與理的關系。因此,社區民間調解需要達成“情法兩盡”“情理兼得”的效果,這種效果讓居民感受到符合常識的正義,可以說是我國司法實踐和法律執行所企望的最佳目標。我國古代司法即倡導“上不違于法意,下不拂于人情”,對作為人性中普遍常數的情感始終秉持敬重的態度,法律和司法的最終目的應當是情與理的兼有。在這個意義上說,情即是理,理也內含了情。然而,事實上,國法與人情的關系既有一致也有沖突。一方面,傳統上我國法律實踐強調順遂人情,重視司法執法的倫理和道德內涵,從而提高了社會成員對判決執行的可接受性,實現了法律的實際約束力。另一方面,人情與法律是表達不同期待和訴求的范疇,前者包含了從親友關系及情感之中發生的權利和義務,后者則體現了一個社會成員作為公民和國民具有的權利以及相應的公共責任和國家義務,因而人情與法律二者會存在一定的沖突。由此可見,如何善處情與法的關系反映出我國司法領域的一個核心問題。再者,法律文本是一般性的行為規范,難以涵蓋社會生活的全部實際,而司法實踐總是難以回避特定的情境、文化、人情關系等鮮活的具體事象。這就決定了將法律條文付諸生活是一個創造性的過程,使法律文本獲得了現實的生命力,成為“活法”。由此也可以看出,“活法”的價值目標并不在法律條文自身,而是在于實現法律背后的價值理念,即社會的公平正義。因此,社區民間調解作為重視“情法兩盡”“情理兼得”的基層司法實踐,以富于人性的溫情柔化了法條工具理性的僵硬和冷漠,在促進社會秩序的同時也提升了民眾的公平正義感受。社區民間調解具有的這種情感粘合機制,促使矛盾糾紛的各方達成共識,避免了從長遠看沒有贏家的零和游戲,從而通過糾紛化解過程催生出了新的社會團結粘合劑。
社區民間調解促進了居民的自我教育和自律自治。傳統上民間調解的一個重要功能就是教化民眾。史料顯示,漢代以后,在“德主刑輔,教化為先”的思想影響下,出現糾紛首先由家族或鄉一級調處,鄉設有長老、里胥一類小官專門負責教化,負責調解民事糾紛和輕微的刑事糾紛,即使案件到了官府,官府也要考慮從教化角度去處理。[32]事實上,“善教化民”體現了儒家的重要理念和實踐,對于儒家思想培育起來的古代政治家而言,是否以善教引導民眾,關系到社會的治亂盛衰、國家的存亡興廢,因而善教化民是沒有止盡的一項功業。在他們看來,即使是處于太平盛世也不能放棄,仍然要強調施以善教。因為,任何物質性的富裕僅僅是一種必要的手段,而不是人類生活的終極目標,一個社會共同體的生命力在于不斷追求更高水平的國家治理和社會文明。然而,我國傳統上的教化過程,長老、里胥、官員是施教者,民眾則是教育的對象,是“被教化”的,因此,傳統意義的善教顯然是與民眾的被教育相聯系的。與此不同的是,在當代中國,伴隨著人民調解進社區和社區民間調解的興起,基層民主協商也在社區居民中得到推廣,居民之間通過對話推進了相互理解。這種協商增進了共識,從而化解了原有的糾紛或爭議。這種定分止爭的過程促進了居民的自我教育,從而增強了其自律自治的主體意識。正是在上述于微見著的過程中,宏觀與微觀、頂端與基層以及法條與事理、專業與實踐之間形成了種種勾連,使得大傳統不斷浸透到地方性的基層社會,融入了日常生活和民眾之中,從而真正成為有根基、有活力的偉大傳統。
總之,對于有著復雜國情、多元文化和不同利益訴求的巨型中國社會,社區民間調解改變了傳統善教的消極意義。通過居民個體的自我教育和相互教育,教化成為了積極主動的過程,隨之而來的自律自治表現出社會文明程度的提高。這是基層治理為國家治理提供的一筆寶貴資源。
中共十八大以來,隨著人民調解制度和社區民間調解的發展,我國社會治理微觀領域出現了新一輪激活和對傳統的再造。這一過程進一步拓寬了社區資源,改善了基層治理流程,促進了社會服務增量,一些重要方面的基層治理創新極大地改善了社會治理的實際效果。
首先,社區調解機構的設置推進了人民調解制度的民間化,擴展了對居民日常生活的覆蓋面。根據相關法規,我國社區普遍設置了對社區民間糾紛進行調解的群眾性組織,或稱社區民間調解組織,這類群眾性組織名目多樣,覆蓋了各個領域。截至2018年底,全國一共有人民調解委員會75.1萬個,其中,村(居)調委會65.3萬個,鄉鎮(街道)調委會4.2萬個,企事業單位調委會2.6萬個,社會團體和其他組織調委會3萬個,基本形成了覆蓋城鄉和重點行業、領域的人民調解組織網絡。[5]事實上,許多社區社會組織都會這樣那樣地涉及社區民間調解的事務或工作,如社區調解室、黨員工作室、社區議事廳、民間大法庭、和事佬協會、鄰里值班室、晴雨工作室、小巷總理室,等等。社區采取招募、選拔等方式,遴選出化解糾紛的能人擔任調解員;調解員提前掌握信息,主動介入矛盾糾紛,及時妥善地化解矛盾糾紛,從而有效地預防矛盾激化。這就實現了“小事不出樓道、大事不出社區、矛盾不上交、糾紛不激化”的目標。與此同時,社區作為政府的基層代表,積極協助居民一起來解決問題,通過鄰里值班室等這類民間組織,把居民內部的潛在力量激活了起來,使居民的主體性得到發揮。這種方式提供了多方參與治理的合作平臺,形成了居民個人之間的合作、社區組織的合作、社區與行政機構的合作等等,從而達到了共同治理的目標。
其次,社區民間調解通過日常生活的定分止爭,延伸并深化了社區的公共服務和基層治理。社區矛盾糾紛與社區居民的生活直接相關,主要涉及三個方面。一是家庭關系,包括夫妻關系、家庭關系以及婚姻、贍養、繼承等引起的矛盾糾紛。二是社區居民關系,包括與居民的居住、日常生活行為等有關的鄰里關系糾紛,以及與業主、開發商、物業公司、房產主、租賃者、業主委員會等相關的矛盾糾紛。三是社區居民與社區外部的關系,包括居民的社會關系和交往、工作和職業、生產經營等引起的跨社區矛盾糾紛。隨著社會的現代性變遷和社會成員的分化,社會矛盾也逐漸多樣化,矛盾糾紛主體的利益訴求也有較大差異。這些都使社區民間糾紛變得更為廣泛,涉及婚姻家庭事務、鄰里關系、房屋產權、生產經營、債務、醫患關系、勞動爭議、入學、就業、交通、物業、消費、保險、環境、知識產權、網絡信息等各個領域。所有這些都凸顯了社區對于公共服務和社會治理的重要意義。
此外,社區民間調解拓寬了社區資源,增強了基層治理能力。社會分工的發展推動了不同領域的專業化,這一趨勢必然對社區帶來影響,因此社區必須引入專門領域的外部資源,以防范和消解各種糾紛甚至災難。譬如,律師進社區帶來了法律資源的社區化。律師以第三方形式,向社區居民提供法律咨詢,向有需要的居民提供法律援助,增強了居民運用法律防范各種風險的能力,通過依法管理社區事務促進了社區治理。又如,專業科普進社區帶來了科技資源的社區化。科技資源社區化在社區治理顯示出多方面的重要作用,如在食品藥品安全、醫療健康服務、生態環境影響等方面。社區聘請有關專家進行必要的科學技術的普及工作,發揮相關部門的優勢進行專業預警。通過專業性分析對一些可能發生的事件進行預先提醒,在提高社區居民的風險意識和防范能力的同時,也有助于從源頭上消解后續的矛盾糾紛。再如,輿論引導進社區帶來了輿論資源社區化。社區主動引入有關輿論,通過主動爆料來釋放相關信息,使社區在屬區治理和矛盾糾紛調解方面處于主動地位,同時也讓輿論發揮監督作用,促進社區治理的廣泛參與。更為重要的是,輿論引導對社會心態形成影響,有利于居民心理的緩釋和疏導,通過平和社會心態減少矛盾糾紛的發生。當前,我國社會日益呈現出開放性多元性,也使社會成員的利益意識和權利意識方面的歧異日益顯化。社區居民作為不同的利益主體和價值主體,相互之間的差異化和多元化趨勢也會繼續凸顯,輿論資源社區化能夠促進源頭治理。再譬如,近年來的社區、社會工作、社會組織的“三社聯動”,使專業化社會工作、社會組織和志愿者在社區治理中發揮作用,促進了各種外部社會資源進社區,提高了社區對各種社會問題的解決和防范能力,增強了源頭治理的效果。總之,社區民間調解帶動的專業化外部資源進社區,將對我國基層社會治理產生持續而深遠的影響。
誠如吉登斯所言:“從現代社會的大部分歷史來看,現代性在消解傳統的同時重構了傳統本身。”他甚至認為,在西方社會,傳統的維續與重構對權力的合法化至關重要。[33]從“東方之花”淬煉出“東方經驗”再次印證在現代性的同一歷史進程中塑造出的“傳統的被發明”與“現代的成長”,這兩個側面始終是相輔相成的。“現代人通過‘重構’和‘新構’的方式不斷生產出傳統……只要我們仍然在現代的旅途中,‘傳統的發明’就不會終結。”[34]正因有著巨型社會、多樣文化和復雜秩序的國情,我國廣闊的基層仍然是一片沃壤,社會治理的現代化將繼續催生出“東方經驗”的新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