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九名叫崔滌,是世家崔氏的子弟,這不重要。重要的是,年少時他與李隆基來往密切,關系親密。崔九有個哥哥,叫崔湜,崔氏兄弟和皇帝三人,年少時曾像兄弟一樣相處游樂。《舊唐書·崔湜傳》載:“玄宗在東宮,數幸其第,恩意甚密。”
在權力大潮的沖擊之下,三個共同玩樂的少年關系發生了變化。弟弟繼續與李隆基交好,哥哥卻在權焰的吸引下,不斷靠近未來皇帝的敵人。哥哥還做了一件李隆基不能容忍的事情,史書上說得很明白:“謀廢立。”
于是,殘酷的事情發生了——先天政變,李隆基獲得了最后的勝利。
李隆基在殺姑姑的時候,順手就除掉了自己曾經的好朋友——崔九的哥哥崔湜。這沒什么好說的,連皇帝自己也差一點兒就被殺了啊!
于是,這一年的七月,貴族們在喜氣洋洋、舉杯歡宴的歡樂氣氛中度過。藝術家們為政治家的血腥勝利送上歡歌——御闕高樓,群娥舞蹈,皇帝親手奏起了龜茲鼓樂,一派祥和的景象。
帝國最偉大的歌唱明星——李龜年,在那廂嘹亮地歌唱;貴族們,則在這廂一一接受封賞。岐王李范從玄宗誅太平公主、竇懷貞等,“以功加賜實封滿五千戶,下制褒美”。以崔九為秘書監,“出入禁中,與諸王侍宴不讓席,而坐或在寧王之上”。
觥籌交錯的歡樂之間,李龜年在歌唱,而崔九哥哥的靈柩,還在歸鄉的路上。
我們知道,這一年,寫這首詩的詩人杜甫,剛剛出生,還是個嬰兒。他未來的知己蘇源明,還在泰山深處艱難地讀書,充滿渴望地望著長安,想要了解這些宮闕之間的歡聲和笑語。
在之后的數十年里,這樣的歡宴還在同樣的場地進行過很多次。慢慢地,岐王會忘掉自己的姑姑,崔九也會把自己的哥哥忘掉。他們一次次舉辦歡宴,歌唱、醉酒、賦詩……半個多世紀后,杜甫度過了自己滄桑的一生。在一場晚宴上,他認出了李龜年。《明皇雜錄》記載:“龜年流落江南,每遇良辰勝賞,為人歌數闋,座中聞之,莫不掩泣罷酒。”
他是誰?人們彼此提醒著他的身份,并且馬上想起那個美妙的時代。
美國著名漢學家宇文所安在《追憶》一書中寫道:“只需要稍微提醒一下,就像和老朋友談話時,說句‘還記得那個夏天嗎?各種細節便會涌入我們的記憶……他站在他們面前,不僅是為他們歌唱,也使他們想起他的往昔……四周籠罩著開元時代的幽靈,一個恣縱耽樂,對即將降臨的災難懵然無知的時代。”
嬰兒,變成了貧困潦倒的詩人;帝國的明星,變成了頭發雪白的老人。
他們共同經歷了安史之亂,經歷了盛世的坍塌,經歷了無盡的災荒和人禍。現在他們相遇了,該怎么訴說彼此的一生呢?
他們曾一次又一次地相會,但這一次非同以往,他們都已是老人了。這次,也許就是最后一次,誰也沒有辦法說出“何日再會”這四個字。
宇文所安說:“詩人把它說成普通的重逢——我又碰到你了——有一半是為了裝樣子,想要掩飾他因這次相逢而承受的重量。”
于是,杜甫說出了盛唐最沉重的十四個字:“正是江南好風景,落花時節又逢君。”
相逢又失去,失去又相逢。
(摘自新浪網“猴子先生田坤”的微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