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國全
一直不知道忘憂草就是小時候經常吃的黃花菜,直到今年細讀《詩經》上的“焉得諼草,言樹之背”,看了李青的注釋,方知諼草,就是黃花菜,傳說中的忘憂草。吾孤陋寡聞之極也。老家處山區邊緣,小時經常結伴攀巖登山,草木隨處可見,或細或密或高或矮,顏色或綠或黃或藍或紫。山棗野桃桑果,不知名的野果野草眾多,大人說能吃,那就大吃特吃,比飯菜香甜可口,也很少吃壞肚子。
老家雖處山區,但近平原,丘陵延綿,卻遠沒百里外外公家的山大,四周皆山,水隨山走,人隨水棲居。外公那村,處丘陵。平緩坡上,挨挨擠擠,上上下下,左挪右騰,綿延三五座幾被削平的小丘陵。凡人居住地方,幾乎渠水蕩漾,泉水叮咚,小橋流水,木橋石橋竹橋,連綿不絕。村人淳樸得讓現今的我們慚愧,用路不拾遺、夜不閉戶來形容,一點也不過分。早晨,這坡雞鳴,那坡回鳴,炊煙也隨之起伏。
外公是村里公認的好人,軟甜的口音,說話不疾不徐,卻是老煙槍。煙桿好幾把,大桿小桿超小桿,長長短短細細粗粗,擺滿外公臥室一角。煙鍋,小巧玲瓏,塞上煙葉,在遠處放一炭火,搖動細長的煙竿,在上面輕輕撥動。頓時,外公鼓起腮幫一呼一吸,神情看上去極其舒坦。用罷煙,吃完快中午的早飯,外公開始撿拾農具,鋤頭鏟子簍子,或扛或背。跨過門檻,穿過石橋木橋竹橋,來到山腳,沿著蜿蜒小路拾級而上。一路上溪流鳥叫不斷,白云悠悠,陽光溫和,上到山腰,外公不見一滴汗。
搞承包,外公包了好幾年的茶山。茶山縫里種花生等農作物,高低農作物混搭。山腰有三間破草廬,冬暖夏涼。外公又在廬外不遠處,挖了五丈長兩丈寬、一兩米深的大坑,不到半月積滿水,雨水地下泉混合,用稍大蒲葉包起來,抵嘴一嘗,比百年井水還甜。

那年夏天,我十二歲,來到外公家度暑。
村里很多人依山傍水開始致富。走進外公所在村子,就有一股古老的生活氣息撲面而來。以前的大豬圈包給了一位姓劉的人家,不僅年出欄率高,還出口到了美國,其實也只是美國客人來了,帶走了幾片肉。最讓我欣賞的是村東頭的瘸子,真是少見的一家瘸子,父母走得早,留下四間土房和一手編背簍竹筐的手藝。兄弟二人起早摸黑,從山里砍回竹子,用木車一瘸一拐拉回來,放在門前寬大場子里,按用途大小成色擺放成一綹一綹,很有陣勢。過了幾天,兩人便開始搬把竹椅,坐在場頭,腿上放上磨得光滑的黑色厚皮帆布,拿起篾刀,把面前的一根根竹子,切劈開,動作輕柔嫻熟,若閑云流水,一氣呵成,幾小時后,面不改色氣不喘,一半的竹子被分成一半兩半四半。看著那些出山沒多久的竹子,被編成簍子花籃,被生意人廉價拉走,我心里興奮又失落,不過人家日子從此好起來,卻是不爭的事實。
外公不眼饞別人發家致富,一心只顧游山玩水,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夏日,茶樹在山坡兀自隨風,望著其它植被作物。行間雜草已被外公清除,一根兩根遺落行間,也被曬枯變色。花生苗長得青油油,土也被松得腳一踏上去軟綿綿的。看著整天戴著草帽的外公在茶樹間除草打藥,我心疼又好奇地問道:“外公,每天這么弓著、蹲著,你不累嗎?我剛拔一會兒草,累得不行。”屈著身子除草的外公,欠了下腰,向前挪一步,把頭向我抬抬,順便用有些濕的袖口擦擦臉額上的塵土與汗的混合物,沒說什么,過了一會兒說:“天快黑了,先下山去。”
外婆用我帶下山的黃花菜,做了一道美味。估計那時外公外婆,比我還“無知”吧,不知夏日頓頓吃的竟是書上的忘憂草。也不知吃過之后,忘了多少憂,不過看到外婆一家其樂融融,相親相愛,也許,還真有忘憂草的功勞吧。我也不知外公什么時候采摘的,只知下山時,遞給我一個大包袱,黃瓜、扁豆、茄子,還有黃花菜,看上去黃亮亮的,摸著柔滑無比。外婆將水燒開,把洗凈的黃花菜扔進鍋里,焯一下,撈起來,放進備好的一盆涼水里。半小時后撈起來捏凈水,扔進有香油的鍋,浸著油煙,癟癱下去,相互擁抱,坐成一團取暖,又被鐵鏟強行分開,反反復復分開、復合,直至那些曾經傲視群芳的黃花菜再沒力氣抗爭,只好隨鏟而動,沒了主動意念。端上桌,與黃瓜、辣椒各自成盤,另外還有外公家獨特的熏臘肉。看著黃花菜就有食欲,夾上一筷放進嘴,細嚼慢咽,柔滑可口,然后一點點吞下去,意猶未盡。一盤黃花菜,我獨干一半。外公品著小酒,也會揀上一小筷黃花菜,嘴里咂著。
歲月荏苒,外公外婆五年前先后而去,兩人,中間僅隔一月。他們走時,我遠在廣東,聽母親悲痛地訴說,我竟無一語。讀《詩經》,方知黃花菜乃忘憂草也。想起黃花菜,陡然憶起相依為命、辛勞一生的外公外婆。唐朝李中有詩《所思》:門掩殘花寂寂,簾垂斜月悠悠。縱有一庭萱草,何曾與我忘憂。暗合吾此時心境,不吐不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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